他想了想,又扬声让宫人们背上一盆炭火放在屏风外。
“你啊。”皇帝眸色渐渐柔和下来,望着乔虞安静恬然的面容,笑言中夹杂这一丝无奈,“没心没肺地过了几十年,偏偏同朕犟起性子来。”
他轻轻拉住她交叠放在被褥上的小手,柔软细腻,这么多年下来,倒像是养成了习惯似的,哪怕她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尚未脱离险境,只要握住她的手,捏一捏,熟悉的触感就能让他的心平静安定下来。
“朕知道你舍不得景谌,”他放轻了声音,浑厚低沉的嗓音彻底收敛了威势,温声细语中暗藏着柔情千转,仿若深藏于窖中百年的名酒,乍一开封,这醇厚的酒香都能把人给迷醉了,“可儿孙自有儿孙福,比起景谌,到底是朕更重要些,是不是?”
“你以前也说过,孩子们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到最后,你还不是只能同朕葬在一起?”他略带薄茧的指腹轻柔地划过她的脸颊,“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关系,你倒好,还同朕生起气来,”
语气中掺杂了些玩笑意味的责怪。
皇帝确实是怀疑她的来历,毕竟谢徳仪所交代的言论实在太过惊世骇俗,饶是他都估摸不准这会对他,对大周产生什么影响。
所以他不能冒险啊。
即使知道乔虞本质不是个贪图权势的性子,她陪着他这么些年,从没将手伸到前朝去过,即使景谌长大了正是出宫入朝,她还是这样清清淡淡,毫不关心。
这不是装模作样,更不是揣摩着他的心思有意为之,皇帝洞察分明,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说放肆,在他面前从来不曾在乎过规矩,想一出是一出,可对外又比谁都守分寸,不该越的线从没触碰过。
从情感上说,皇帝是相信她的,可惜,他身上背着的是大周国运,是天下黎民,哪怕存在那一丝隐患几乎不可能发生,他还是不能放任。
皇帝想着,他年长她许多,之后也不知还能有几年寿命,这些年就随着她去吧,她想要什么就给,想做什么就由着她做,畅畅快快的活痛快了,到时候,让她陪着自己走,或许就不会有遗憾了吧?
却没想到,人算到底比不过天算,猝不及防之下,她已经这样气息奄奄地躺在这儿了。
皇帝缓缓垂眸,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腹轻轻婆娑着微凉的手背,像是要将她的手给捂热了。
就这样不知多久,才听张忠小声在门外道:“禀皇上,太后娘娘来了。”
皇帝动作瞬间停住,再抬眸,周身的温柔气息被坚冰般的锋锐所替代:“让太后在殿外稍等,朕这就过去。”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宫里能逃过他的眼睛给乔虞下毒的,也只有这位深不可测的太后娘娘。
实际上,太后娘娘表示自己可冤枉坏了。
她确实有对乔氏动手的意思,可这会儿七皇子这个挡箭牌还没捧起来,不让皇帝知道她认准了要抬举七皇子,回头乔氏出了事,不第一个就怀疑她么?
这等急冲冲的手段太后从来都是不屑的。
结果她在那边刚定好了计策打算徐徐图之,这边就传来乔氏中毒的消息,还别说,太后有一瞬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记忆混乱,其实早就下手要解决乔氏了?
思来想去,太后决定还是来灵犀宫一探究竟,还挑了一个皇帝也在的时候。
没错,她还疑心是皇帝为了对付她故意给自己宠妃下了毒,从而毁坏她的声名。
太后和皇帝都是城府极深的人物,碰面后眉峰眼尾之间刀光剑影,言辞对话暗藏冷芒,多有机锋。
最后自然闹得不欢而散。
皇帝冷着脸就下达了加速王家败落进程的指令。翌日早朝,七皇子在大殿之上正义凛然地呈上来一份调查结果,王家确实有门生下人在外头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事迹,当然这些作为其身立正、忙于朝政的王家人肯定是不知情的。
即使七皇子言语之中多有为王家开脱的意思,皇帝还是下旨将王氏两兄弟暂时免职在家以作反省,算是给受害者和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依着这会儿朝堂上瞬息万变的局势,等王家两兄弟再回来,就不知道还能留着几张他们熟悉的面孔了。
召令一出,慈宁宫的太后娘娘乍然听闻这消息,刺激之下,当场晕了过去。
皇帝下早朝后,回太宸宫换了外衣,习惯性地就想往灵犀宫去,还是张忠看着眼色提醒了一句,“皇上,慈宁宫那边传了消息过来,说是太后娘娘要见您,您看……”
便是碍于孝道,皇上好歹也应该过去看一眼。
皇帝脚步一顿,沉声道:“去慈宁宫。”
等皇帝到了,太后一脸病容,虚弱地靠在迎枕之上,正慢慢喝着太医开的安神汤,听见动静,缓缓抬眸望过来,“皇帝来了?”
“见过母后。”皇帝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挂上一丝担忧,“您的身子可好些了?怎么好端端地就晕倒了呢?”
明明是心知肚明的事,他偏作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太后心梗得厉害,加上她是真的头晕目眩,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勉强露出慈和的笑意:“不过是气王家肆意妄为,辜负了皇帝你的信任和重用,竟闹出这样的事来,哀家实在痛心。”
“也怪朕,”皇帝叹道,“只想着尽快把风波平息下去,倒忘了叫人瞒着您,否则也不会把您气成这样。”
话说得是客气,对太后来说就差是一巴掌打在脸上了。
本来后宫不可干政,就没打算让你管前朝的事儿,您自个儿派人去打听回来又气病了,怪谁?
太后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转而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和善:“哀家今儿叫你过来,一是为了替王家向你致歉,既然明证实据都在,皇帝你只管惩戒便是,不用顾忌哀家的面子。二来,最近宫中人心不稳,文宣夫人中毒的事儿还没查出个结果来吧?”
皇帝眸色微深,轻声应道:“是,母后多费心了。”
“后宫就这么大,又人多嘴杂,哪是哀家有心就可以避开的。”太后怅然道,“皇帝啊,皇后去了,这宫里又没个能坐镇的,这不,什么心思都露出来了。”
“那母后的意思是?”
“总有选个主事的才行,贤妃性子弱,惯会与人为善,威信不足,倒是霍家的姑娘,霍妃,虽然张扬任性了些,到底胜在能压得住底下的人。”
皇帝低低笑了一声:“母后说的是,正是这后宫中越来越不像话,朕才想着索性大肆整顿一番的好,将那些心怀不轨、已有所图的奴才们都除了去,免得留下后患,您说是么?”
太后和蔼的笑容微微收敛:“皇帝,你这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煙雨满画楼、瑞萌萌10瓶;册子、若若5瓶;白墨4瓶;Frozen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2章 明枪
皇帝缓缓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答非所问:“马上又要到父皇的忌辰了,不知今年母后定了什么章程?”
太后哑然失语,先帝的忌辰与她何干,往年她也就意思意思露个脸,若不是舍不得太后的尊荣,她连死后与先帝同葬的待遇都不想要,别说感情了,她对那个男人简直是厌恶透顶,生死都不愿再见。
对于太后来说,她人生中的大多悲剧都来源于先帝,尤其……她眼底泛起冷意,眼前的皇帝不也是先帝的种么?
不过大约连先帝自己都没料到,不闻不问之下,还能养出这样多谋善虑、冷情薄性的儿子。要是随了他,反倒好控制。
太后想想都觉得心口疼,死了都不让她安生,真是冤家!
“正是多事之秋,也不用多添什么,就跟往年那样来就是了。”
皇帝淡淡笑道:“母后也说了,前朝后宫祸事不断,朕疑心与国运吉凶有关,便想借着为父皇忌辰祭祀的时候,顺道一起祭天祈福,保佑大周国祚昌隆。”
太后凝眉道:“皇帝既决定了,便去做吧。”
“只是,需要母后您的协助,”皇帝眉宇出浮现出无奈之色,“钦天监向朕禀报,要想真正祭天祝祷,以庇佑大周朝及其千万百姓,必须要命格尊贵之人镇守于龙脉帝王陵墓之中,诚心祈祝,方能使得国运盛强。”
太后眼中显一道厉色:“皇帝,你是要放逐哀家么?”
皇帝一怔,面上的神情惊讶而无辜:“母后您怎么会这么想?朕也是为了大局着想,而且您多年孤身在这后宫之中,朕朝政繁忙,得不出空来陪您说话,实在歉疚。也是前几日,父皇给朕托梦,说是感念与您少年夫妻之情,可惜为魂魄之身不能与您想见,心觉遗憾。”
“朕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一来能让您与父皇再续前缘,二来您心善爱佛,当年为了大周甘愿在五台山深居,如今换了帝王陵,母后定是更欢喜的对么?毕竟,父皇也在。”
望着皇帝真挚亲和的笑容,太后差点破功,不顾多年的修养开口就骂出来。
呸!他就算托梦也不会提到自己,太后在心底冷冷地想,怕是恨她都来不及呢。
当年先帝故去,留下懿旨要与亡故的谢皇贵妃合葬,刚刚从皇后升位太后的第一把火,就是强势地将谢皇贵妃的陵墓移出了帝王陵。那时候皇帝初登基,恰好他对谢皇贵妃也没有好感,倒乐得太后这番动作。
最后几月,太后总是梦见先帝的魂灵对她破口大骂的情景,可谁叫他死了呢,骂就骂吧,只是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抬抬手都能给她造成莫大的屈辱。
瞧着先帝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太后经常半夜从睡梦中笑醒。
这么一想,太后的脸色又黑沉了几分:“皇帝要是厌烦了哀家这个老婆子,直说就是,何必把先帝抬出来,饶他清净。”
皇帝叹了一声:“母后真是误会了。罢了,您现在身子不适,怕是不能心平气和地谈下来,这样,您再考虑考虑,左右还有几个月呢,慢慢来。”
太后心重重沉了下去,她才恍然想起来,皇帝将对王家的最终裁定排在了三个月后,正是先帝忌辰的后两天。
他这是什么意思?拿王家来威胁她么?
太后微微瞪大了眼望着他,带着隐约的忌惮:“皇帝,你莫不是为了乔氏?”
她其实并不相信如皇帝这般冷心绝情的人会如先帝那样对一个女子付出真心,可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通皇帝为何会突然对她和王家出重手。
皇帝的手段向来狠毒而隐晦,最擅长的便是徐徐图之,起初不易察觉,等察觉到已经身陷囹圄、抵抗不得,不榨干最后一丝利用的价值,别想在他手里得个结果。
皇帝面色不变,温和地笑道:“母后何出此言?”
他越是如此,太后越是肯定心头的猜测:“哀家没想到,先帝几个儿子里,倒是你随了他的痴情。”她半是讥讽半是警告道,“事到如今,哀家没有必要跟你说谎,乔氏中毒确实与哀家无关,你若是想着给你的心头肉报仇,还是别找错了对手,免得后患无穷。”
皇帝挑了挑眉,对太后暗藏挑衅的言语不为所动:“母后言重了,此事与乔氏并无干系。”
太后收敛了面上虚伪的慈爱,混沌的眼中闪烁着精光:“若哀家不愿去,你待如何?”
皇帝微微笑了笑:“那朕只能辛苦些,费心说服您去了。”
“好,好!”太后怒极反笑,“哀家倒要看看你的本事,皇帝,哀家劝你一句,你如果真对乔氏动了真情,最好将她护得周全些,众矢之的,结局可都是极其惨烈的。”
皇帝道:“母后的教诲,朕谨记在心。”他态度温和,言语有礼,“若您还没有别的事,朕就先同您告退了,您多保重身体。”
语罢,他返身离去,徒留太后重重呼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背后渗出了冷汗。
苏嬷嬷心事重重地走进来,太后瞥了她一眼,“怎么了?”
苏嬷嬷低头恭敬地说:“回太后娘娘,灵犀宫那边抓着了给文宣夫人下毒的人。”
“是谁?”
“是、是夏榆。”
这名字还是被选到文宣夫人身边才被改掉的,原来叫做柳儿,是太后这边出去的眼线之一。倒不是多厉害的人物,毕竟当初谁能想到一个家世不显的秀女能走到今天这地步。
可一旦文宣夫人扶摇直上、受尽恩宠,就把夏榆这道棋子盘活了。
只是为防止怀疑,两方断绝联系已有好几年了,谁想到再联系上居然是现在这种情况。
太后狐疑道:“她给乔氏下毒做什么?”
苏嬷嬷想想:“奴婢担心,是不是有人发现了夏榆的真正身份,借此陷害您,挑拨您与皇上的关系?”
太后若有所思,不一会儿,又烦躁的皱起眉:“皇帝都要把哀家送去手皇陵了,管他是谁动的手,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想想怎么让他改主意。”
而另一边,昏睡许久的乔虞总算醒了,她愣愣地盯着床帏上精巧好看的绣花图案,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一时间仿若仙境。
“虞儿。”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片暖意所包裹着,力道小心,思虑间一片混乱,好半天才认出来面前的人是谁,“皇上?”
一出声她自己被自己粗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太医!”皇帝扬声朝身后唤了一声,再看她,神色当即温柔了下来,又惊又喜,“虞儿,你总算醒了,怎么样?哪里难受么?”
乔虞仅剩的几分理智想挣脱开来细细辨认出周身的状况,却到底比不过尚未恢复的虚弱身体,纤密的睫毛茫然地眨了眨,强撑着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转头又睡了过去。
皇帝一愣,幸好过来诊脉的太医说乔虞身上毒性已去,但留下的后遗症只能小心调养,尚不知有没有恢复的一天。
到底是剧毒,即使好不容易救回来了,所造成的损害却是挽回不了的。
皇帝神色被一片寒气所萦绕,心底对那名幕后下毒的凶手更是恨意更甚。
他一早就知道了不是太后所为。
就如同太后对皇帝的心性有几分熟悉,皇帝对她的手段也是了然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