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何其大,奈何也只有钟长生所在的重明殿内有几分清静。常昀也喜欢同这个看似不正经的老方士说话。钟长生阅历远胜于他,且十分聪明。
钟长生一边在炼丹炉前忙碌,一边回应道:“陛下理会那些人做什么,他们碎嘴他们的,陛下依旧是这九重深宫中至高无上的皇帝。”
“皇帝?”常昀嗤笑了一声。
“陛下难道不是皇帝么?”钟长生在说话的同时也在丹炉前专注的做着什么。片刻后他从炉子里摸出了两块烤的焦黄的面饼,“臣有美食,献与陛下。”
“朕是皇帝你就给朕吃这个?”常昀瞪了钟长生一眼,但还是抱着猫走了过来,然后在钟长生身边坐下。
面饼滋味不错,酥香的面皮上还撒着一层胡麻,尝起来格外可口。
“这黄铜鎏金的炼丹炉,我费了好大的心思才给你找来。你不用来好好炼丹,拿来烤饼吃?”吃的时候常昀半点也不含糊,吃完之后照样挑鼻子挑眼。
“无论是用来炼丹还是用来烤饼,炉子都是炉子,同理,陛下论事是昏君还是明君,不都是皇帝么?”钟长生一本正经的扯歪理。
“明君被供上宗庙万载流芳,昏君被众人唾骂被天下厌弃,或许还有被废被杀的危险。”常昀冷哼,“等等,你说着话的意思是朕是昏君?”
身为君王“佞幸”之一的钟长生连忙摆手。
但在元光三年,整个王朝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皇帝重用宦官,而是北疆的战事。
楼巡之乱后,北境将才凋零,与赫兰的战事陷入着胶。情势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这一年依旧没有西域的消息传来洛阳,战乱阻绝了道路。
*
洛阳城西,杨氏宅邸。
新阳公主对着灯烛细细看着一份名单,这些名单上的人都是宦官,且都是她这些年来通过各式各样的方法送到常昀身边的人。
她的父亲,死去好几年的成帝,在许多人口中都被形容成了无用的庸君,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做成,只能被褚氏父女所操控。
但新阳想说,她的父亲才不会废物,至少——皇宫绝不如人们所想的那样完全落入褚亭之手,成帝也在暗中培养了不少他的心腹,那些人在他死后交到了新阳手中,现在又被新阳用各种方式调到了太和殿。
可以说,现在的常昀,身边尽是她的人。
新阳希望能以自己的意志影响常昀的决断,但又害怕会惹来不必要的警觉,所以只能借奴仆之口。
人对自己身边的人往往不会有太高的警惕,而某个观念而是由长期待在身边的奴仆反复念叨,即便是再意志坚定的上位者,也会不自觉的将其记入心中。
这些宦官会在常昀身边,不停的告诉他褚相不可信,用尽一切办法挑拨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
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就算常昀彻底厌恶褚相那又如何?现在的常昀根本没有办法反抗褚相。
不过好在他毕竟是皇帝,占有名分上的优势。皇帝生杀予夺,是这世上唯一有资格有权力杀死褚相的人——将常昀扶上帝位之时,那个老人一定没有想到这一点。
“杨氏乃巨富之家,然若有一日权势不再,千金之财必如流沙散去。”她这样同自己的丈夫杨七郎说道,“夫君听妾一言,宜趁早为日后做打算。”
杨七郎时任虎贲中郎将,执掌部分禁军——杨氏一族虽因血缘关系受褚相重用,但那个老人毕竟不能完全信任他们,未曾将全部的禁军都交给杨氏。以杨七郎手里的那点兵力,什么事也做不成,但那几百名虎贲郎,也总比没有的要好。按照她的吩咐,杨七郎趁着褚相体力渐衰,精力不济之时,暗中以大批财物私贿虎贲郎,逐渐将这支最靠近天子的军队,变成了他的雇军。
但在常昀那边的行动却不是那样顺利。
常昀这人的想法,一向令人难以捉摸。再加上这些年来他的性情越发喜怒不定,叫人畏惧,待在太和殿的宦官都害怕他,反倒不敢搬弄是非。
于是接下来新阳又借着杨氏的人手,安排了几场针对常昀的刺杀。
每一次刺杀都以失败告终,但是每一次都留下了若隐若现的证据指向褚相。
奈何常昀依然不为所动,让人猜不出他对褚淮究竟是怎样的态度。
“杨氏可供驱使的人还很多,不如我们再刺杀陛下几次?”杨七郎提议。
“不可。”新阳毫不犹豫否决,“言多必有失,行动多了,留下的破绽也一定会多,夫君切记谨慎。”
新阳在隐忍与慎重这点与她的父亲成帝极其相似,为了不惹来褚家人的怀疑,这些年来她都尽可能的将自己藏在了角落里。
自宣朝开国以来,做公主的无论是皇帝的女儿、姊妹还是姑母,大多都是骄矜奢靡之辈,而新阳和她们都不一样,她不与贵胄比富,不同贵妇人争艳,不蓄面首、不着华服,低调到让人几乎都想不起来这洛阳还有新阳公主这号人。
想不起她才好,这样她才有机会去做自己的事。
借着常昀几次被刺杀的由头,新阳暗中指使官僚提议扩充禁军数目。
但是褚相并没有将这一部分禁军交到杨七郎手上。褚党从来不缺人才,他将禁军军权剖分为好几个部分,分别授予自己所器重的年轻人。
杨七郎气结,新阳在这时提议道:“夫君不妨以退为进?”
“怎么个以退为进?”
“我们再刺杀陛下一次。”新阳说:“之前那几次刺杀,为了担心将夫君你牵扯其中,规模安排得都不算大。不如我们就来一次狠的——夫君故意放几个刺客进入宫闱,潜入陛下身边。但是又别让他们真的杀了陛下。那几人最好是肯为杨氏效死的忠贞之士,我也不要求他们刻意去留什么证据,他们刺杀不成后,就需即刻自杀。”
“我刻意放人进宫,陛下难道不会怀疑到我身上么?”
“当然会。但是夫君,你可相国的侄孙,他的心腹。”
“你这是要我赔上身家去嫁祸相国?”
“不,是以退为进。”新阳说:“你是相国的孙辈,在陛下眼里,刺杀之事是相国指使你而为之;在相国眼中,则是陛下想要对付他,故而借遇刺而兴风作浪。无论如何,你都只是一个可怜的牺牲品。”
“但是,你又是一个地位关键的牺牲品。”新阳继续道:“褚党发展多年,内部早已不是铁板一片。你的获罪,将会使多少人心寒,那些人则可以为你所用。”
“你这计划太草率了。”杨七郎摇头,“万一我不能复起呢?万一我们的计策被识破了呢?”
新阳低垂眉目,“说来也是,既然夫君不同意,那就算了吧。”
元光三年,新阳与杨七郎已经有了一个健康的儿子,她将全身心都扑在了相夫教子上,放下了公主的架子侍奉翁姑,杨氏上下皆以“贤”字夸赞她,偌大的家族,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
就这样一晃眼到了元光四年。
元光四年没什么大事发生,北边依旧在打仗,朝堂依旧在褚相的压制下暗流涌动,常昀也依旧宠幸方士任用宦官。
但是有一件事,却被提上了议程——立后。
重新挑起这一话题,是因为东安君之女褚念。
元光四年,琅琊的东安君忽然大张旗鼓的将自己的女儿送上了前往洛阳的马车,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位褚家的外孙,是否就是未来的皇后。
第178章
阿念在听从母亲的命令来到洛阳之际, 心中隐约怀着恐惧和不情愿。她离开洛阳已经有很多年了, 现在那里离她而言, 是一个陌生的鬼蜮,充满了算计。
“阿母是希望我做皇后么?”她走之前惴惴不安的问自己的母亲东安君。
“为什么不?”东安君蹙起修长的柳叶眉,目光中带着薄薄的戾气,“褚亭可以做皇后, 可以做太后,可以垂帘问政,可以生杀予夺,我的女儿凭什么不行?”
阿念低头,攥着自己蜀锦裁成的衣袖不语。
十余年来一直对自己的女儿很是慈祥的东安君终究还是心疼,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这年阿念的身高已经高过她, 她踮起脚为女儿正了正发上的珠钗,“罢了, 阿母只是想让你去探望一下你的外祖父而已。”
她的长姊不会让阿念进宫的,褚亭防备自己的幼妹都来不及, 又怎么可能会放心让妹妹的女儿成为皇后?
东安君之所以让阿念进京,是为了再送一批人去洛阳调查二十余年前她孩子失踪的真相。
几年前,她的傅母在返回琅琊的途中溺水而亡,她在洛阳经营了多年的人手也一夕之前被清除干净。动手的人似乎是那个新即位的小皇帝——可那个皇帝不就是她长姊的傀儡么?毫无疑问, 是她的长姊借着皇帝的名义,掐断了她寻找真相的可能性。
越是这样,她心中便越是怀疑。长久以来的不甘终于是成了执念, 不弄清楚二十三年前发生了什么,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当然,在将女儿送到洛阳时,她并不觉得女儿会遭遇什么危险。远在琅琊的东安君只听说自己的父亲又一次权倾朝野,那么阿念作为褚家的外孙女,理所当然也该是安全的。
褚亭杀了她手底下那么多人,可也总不能杀了亲外甥女阿念,不是么?
于是在元光四年春,东安君的女儿,褚家唯一的外孙女阿念来到了洛阳。
她在还未到来前,就已惹来了洛阳城内大小贵胄官僚的热议,就连不少庶民都在猜测她应是未来的皇后。一路上听到类似的言论,最后就连东安君派给阿念的侍女,都有了一种后位对阿念而言唾手可得的错觉。
在即将进入洛阳城的时候,阿念忍不住小睡了片刻,待她醒来时,她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从随身携带的铜镜之中,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可镜中的眼眸,不属于她。
阿念自小就是一个很敏锐的孩子,旁人感受不到事物,她能够感知,旁人见不到的东西,她能够见到。
透过镜中那双隐隐带着惊疑和惶恐的眸子,她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灵魂。
***
“阿念到洛阳了?”常昀放下手中的书卷,朝身边的人发问。
“是的,二娘子已经到了。”宦官毕恭毕敬的回应。
阿念随母姓褚,因为褚家已有一个谧君,所以她被称为褚二娘。
“你们去将她带来见我。”常昀吩咐道。
“可是……二娘子已经去了长信宫了。”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常昀想了一会,将怀中的猫抱到了一边,站起身来,“那朕去找她好了。”
宦官有些诧异的看了常昀一眼,又匆忙垂眸。
据说陛下与褚二娘曾是少年时的旧相识,看样子感情的确很好。陛下竟然会亲自动身去找褚二娘,这是否意味着在皇帝心中,已经悄悄定下了皇后的人选?
常昀看了宦官一眼,轻易便从后者复杂的神情中猜出了他的想法。他不犹失笑,“别成日里胡乱猜测,好好办事才是要紧的。”
阿念可是他的妹妹哪。
异父同母,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手足。
*
褚家二娘来到洛阳的这一日,最惶惶不安的人应是钟长生。
这个总待在重明殿内品茶调香,偶尔装神弄鬼的方士在这天忽然就变得焦灼不安了起来,往日里的仙风道骨从容矜贵都被他丢去喂了狗。
几个被他收为弟子的小方士战战兢兢的看着师父在殿内来回踱步,时而切齿,时而苦笑,纷纷露出了担忧之色。
“师父,您这是……”
“没事!”钟长生没好气的吼道。
忽然间他停下脚步,站在窗边远眺。
重明殿建在皇宫地势最高的地方,又修有高台,气势恢宏。从重明殿主殿的窗外朝外看,能够将附近的风景都一览眼底。
钟长生看见了一辆马车,不知车上坐着的人是谁,但马车行驶的方向是长信宫。
心里隐隐就有了一个猜测。明知车上的人一定看不到他,看到了也一定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还是做贼心虚的往后缩了缩。
在马车行驶过重明殿前时,天穹的云翳忽然翻涌,遮蔽了日光,陡然间掀起了一阵疾风,猛烈的穿过重明殿。
钟长生像是突然间感知到了什么,猛地顿住了脚步。过了会他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来,“有意思。”
**
在长信宫外,常昀堵到了阿念。
昔年那个总跟在他和褚谧君身后,又吵闹又粘人的小丫头也长大了。十九岁的阿念身量高挑,眉目秀丽。常昀盯着她瞧了一会,总觉得阿念和他有几分相似。
毕竟他们是兄妹嘛。
当初他在赌场之外见到这孩子时,可没有想过这人就是他的妹妹。
但是该与这个妹妹说些什么,他却是不知道。而且他好像还吓到这孩子了。一别多年,生疏是自然而然的,更何况自从他成为皇帝后,在人前的形象就不怎么正面,有关皇帝如何暴虐的传闻每日都能被京中那些好事之徒绘声绘色的编出,比如说陛下动不动诛了谁的九族,比如说他每天残暴嗜血穷奢极欲。
他带着阿念去了太和殿,然后又命人按照阿念当年的喜好置办了不少食馔。
十九岁的阿念远没有十一二岁的她有趣,她沉默的坐在灯影下,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四周,偶尔局促的对常昀的话做出回应。
但是恍惚间,常昀却从她身上看到了褚谧君的影子。
四年前,褚谧君离开他时,差不多也是和如今的阿念一样的年纪。那时他躺在病榻之上,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
阿念是不可能像褚谧君的,他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可笑。
阿念不该出现在洛阳的,今日相会过后,就想办法将她送走吧。
但是就在今夜这场宴席上,他遇到了刺杀。
他不是第一次遇刺,但这一次刺客的准备更为充足。之前那几回,前来暗杀他的人甚至都没能近得了他的身。
他亲手杀了他们。即便做了四年养尊处优的皇帝,他的身手依然不输少年时。溅在他身上的血起初是灼烫的,后来就成了冰凉。他感受着这份寒意,同时开始思考,是谁想要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