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相是不可能的。
但是要杀他的人可能出自褚党。
也好,不如就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清理一下这些人吧。
杀了那些让他不快的人,杀了那些阻碍他的人……他满脑子都在想这些,血的腥气仿佛一直萦绕在他鼻端。
后来,他坐在太和殿附近的某一处小水潭边,将手浸入冰冷的水流中,但这都没能让他冷静下来。
直到他听见了身后细碎的声音,是他那个好奇心和胆子都不小的妹妹。
“出来,褚二娘。”
个子高挑的少女迈着僵硬的步伐从灌木丛后走出,她一点点的挪到了他的身侧,清澈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陛下还好么?可曾伤着?”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又看到了褚谧君。
即便不停的告诉自己,褚谧君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她和阿念没有血缘亲两人面容一点也不相似,然而在这朦胧晦暗的月光下,他却真的有种故人在侧的错觉。
你,回来了?
一段久远的记忆忽然被想起,那大概是他和褚谧君都只有十五六岁的时候。褚谧君告诉他,她曾屡次做梦,梦见未来的场景,好像是自己的魂魄离开了躯壳,挣脱了时空的束缚,前往了未来,见到了还没来得及发生的结局。
如庄周梦蝶,不知此身为何。
***
在常昀被刺杀的当夜,负责宫禁守卫的杨家七郎杨子铨下狱。
他被带走时正是午夜,廷尉的人直接奉圣旨拿人,杨七郎连半句话都来不及叮嘱家人,即被带走。
杨家上下乱做一批,人仰马翻,新阳藏在混乱的人群中,抱着儿子哭得极其无助。泪光遮掩了眼底的寒凉。
“这可如何是好?”杨家老夫人捶胸顿足,“赶紧去求相国哪!”
“相国早已对我杨氏不闻不问,求他有何用?”
“不如去求陛下——”
“求陛下也没用!”
杨老夫人猛地抓住新阳的手臂,“还请公主务必救救七郎。”
新阳含泪点头,“祖母放心!”
***
阿念在来到洛阳后的第二天就遇上了刺杀。
“想要杀您的人,大概是想要做皇后的人。”侍者们忧心忡忡的猜测。
阿念也是这么想的,已经十九岁的她自然明白权势功名对人来说有多么重要。
但她并不想要回琅琊。她去祭奠了自己葬在城南的表姊,回来时带着满腹的心事。四年前她十五岁,忽然间就收到了表姊死去的消息。那时候她就觉得奇怪。想起她早年间为褚谧君所算的那一卦,她心中的疑惑更甚。
而在来到洛阳后没多久,她就感受到了表姊的存在。虽然不明白这样的事为什么发生,但料想表姊也是想知道自己死亡的真相的。因此她决定在洛阳留下来。
她曾在来到洛阳后不久,就见过了表姊的父亲徐旻晟,问他表姊为何而死。那个憔满脸憔悴颓废的中年人看了看阿念,只说:“你快离开洛阳吧,不要管她的事。”
“姨父这是什么意思!”她当即不顾礼节的顶撞了作为长辈的徐旻晟。
“她本不是你的表姊,你这样为她尽心竭力的奔走,有何意义?劝你还是赶紧回到琅琊去吧。”徐旻晟守在褚瑗的坟前,一边给自己灌酒,一边冷冷的告诉阿念:“谧君是我当年抱来的孤儿,与褚家没有半点关系,也不是你的表姊。”
阿念当然为此感到震惊,但是褚谧君与她就算没有血缘亲,难道曾经的情谊就不作数了么?
而在她留在洛阳的这段时间里,她又见到了在人们口中已经“死去”的表姊褚谧君。
每一次她遇见的褚谧君都和上一次遇见的有所不同,但每一个褚谧君,都在茫然而焦灼的寻找着自己死亡的真相。
阿念很想帮帮她,只可惜她自己也做不了什么。
徐旻晟给的劝告其实是很正确的,她的确应该回到琅琊去,在她留在洛阳的这段时间里,越来越多的人想杀她。
然后,她遇上了另一个表姊新阳公主。
是陛下杀了谧君——新阳是这样告诉她的。
不,新阳没有明说,但是无时无刻不给她这样的暗示。于是她越和常昀接触,越觉得害怕。
那么,信任新阳是否就是正确的呢?她也不清楚,但新阳是她的表姊,比起对她冷言冷语的姨母褚亭,以及忙碌于朝廷大事的外祖父,新阳更容易让她心生亲近之意。
十九岁的阿念,好像陷入了一场迷雾之中,不知该往何方,该去何处。
**
新阳公主的思维,却是一直清醒着。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她悄无声息的在暗处布局,如同蜘蛛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结网。刺杀常昀的人是她安排的,虽然杨七郎害怕冒险,不同意她的计划,可是她做了七郎这么多年的好妻子,会指挥不动他的人么?
至于杨七郎的态度,这不重要。
他现在已经被押入诏狱了,因为是要犯,谁也不能去探望他。而且,他不会有继续活下去的机会了。
新阳一面装腔作势的四处奔走苦求,恳请自己母亲、外祖以及堂弟饶过丈夫一命,一面悄悄的推动着杨七郎的死亡。
常昀需要处死杨七郎,以震慑所有在暗处对他心怀不满之人。褚相也最好杀了这个侄孙,杨家如同依附着参天乔木的藤蔓,这么多年发展下来,已经到了让人不得不提防的地步。褚相反正也不是一个多重视亲情之人,不如就借着这个机会杀了杨七郎,顺便打压杨氏一族好了。亲手下令处死自己的侄孙,也正好洗清自己刺杀皇帝的嫌疑。
不过褚相到底还是没有杀死杨七郎,只是下令以渎职之罪将杨七郎贬谪。杨家上下都说七郎无辜,杨老夫人更是痛哭流涕,坚称刺客之所以潜入宫中,与七郎无关,定是有人陷害。
年过六旬的老妇人拖着病体,说要闯进诏狱去见自己的孙儿。新阳拦住了她。
“祖母岂可劳累?若是因晚辈而病倒,竟是我等不孝了。”
“可七郎他……”老人用力摇头,满面不甘。
“作为晚辈,我理应为长辈分忧,作为妻子,我更该代丈夫受难。”新阳握住老人的手,信誓旦旦,“祖母且放心,我定会救出七郎,就算不成——我也要见他一面。”
在做出这个承诺之后,她又一次去了长信宫,跪在了长信宫前,恳求自己的“母亲”,太后褚氏救救杨七郎。
她跪了一天一夜,被长信宫的侍从拖走,又回来继续跪,直到褚亭忍无可忍,将她关押了起来。
但是她这一行为很快被宣扬了出去,所有听说这件事的人都夸赞她忠贞节烈。
当然,这完全救不了杨七郎。
褚亭权势过盛,褚相已经觉察到了长女性情上的偏执疯狂,这几年开始有意识的限制褚亭的权力。若是新阳真想要救自己的丈夫,去恳求外祖父的效果远好于去跪褚亭。
最后褚亭迫于舆论,总算给她写了一道懿旨,允许她前往诏狱去探望杨七郎。
狱中的杨七郎在见到她后,自然是暴怒无比。
“是你动得手?”
“嗯,是我。”新阳没否认,“夫君没有将我供出去吧。”
杨七郎倒不至于那么狠绝,要与新阳来个玉石俱焚,他在受审时,只是竭力否认自己与刺客之间的关系,但并没有说出刺客是新阳派遣来的。
毕竟对他来说,新阳是个不错的妻子,既给他生下了后嗣,为人处世也很聪明,能够在关键时候辅助他。他要是说出刺客与新阳之间的关系,说不定自己还要受牵连,何苦?
“你放心我什么不该说的都没有多说,但是公主,你会救我出去的吧。”
“那是自然。”新阳伏低头颅,一如既往的温顺识趣。
然后么……
然后她杀了杨七郎。
在杨七郎即将踏上流放之旅时,他越发的暴躁,并且开始怀疑新阳答应要救他是否是句实话,于是她只好悄悄命人杀了他。
对此她毫无愧疚。
她是长在褚亭身边的孩子,褚亭的世界是没有善恶对错与道德的,褚亭也不喜欢讲究什么委婉迂回之术,凡是让褚亭不快的,都被她以绝对的强权和暴力碾压。
新阳虽说不比褚亭,手中不曾握有大权,但她见惯了褚亭的处事态度,下意识的模仿褚亭对人命漠视的态度。
杀戮是会让人产生一种诡异的喜悦的,支配一个人的生死,就好像能够支配整个世界。
而在杨七郎死后,整个杨氏一族的怒火都将被点燃。
*
“她还不肯离开洛阳么?”常昀趴在窗边,懒懒的问道。
瘸了一条腿的老黑猫今日难得心情不错,踩着夕阳的余晖,扑着一只春末夏初的蝴蝶。常昀的目光追随着黑猫,不经意间带上了些许柔和。
“她?”侍立在他身后的钟长生揉了揉鼻子,装作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她是谁?”
常昀冷冷的瞥了他一眼。
“褚二娘的事情,陛下为何要问我呢?”钟长生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些徒弟都告诉朕了,你与二娘走得很近。”常昀站起,一步步走到钟长生跟前,“你和她,到底什么关系?”
钟长生避而不答,只问:“陛下为何非要二娘离开洛阳呢?”
常昀盯着他看了一会,两个人就这样无声的对峙了片刻,最终还是常昀先开口,“洛阳很危险,朕也不想再见她了。朕让人去刺杀了好几次,竟然都没能吓走她。”
“陛下未免也太……”
“朕待她已经足够好了。朕不过是吓一吓她,可你知道有多少人是真的想要杀她么?不说别的,杨氏一族就铆足了劲要将府中的娘子送入掖庭。要不是朕暗中命人保护了二娘,你以为她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略顿,他再一次问道:“你与褚二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钟长生的脸上浮现出尴尬之色,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平日里那个似是高贵不然凡尘的半仙,“臣早年……曾途经琅琊郡,见过东安君……”
东安君放浪之名天下皆知,常昀很快就猜到了钟长生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曾是东安君的入幕之宾,阿念或许本该姓钟。意识到这点后,常昀阴沉着脸瞪了钟长生一会,忽然冷哼了一声。
“陛下?”
“没什么。”常昀意味不明的扭过头去,过了会又说:“既然你与东安君认识,那么就为我做一件事。”
“陛下请吩咐。”虽然隐约觉得常昀的态度有些奇怪,但钟长生不敢多问什么,恭敬依旧。
“去为我送一封信去琅琊,给东安君,越快越好。”
“臣去?”
“不,你留下。随便派遣你哪个弟子去都行。朕还有事要询问你……”他神情复杂,温柔之中掺杂着茫然,“朕这段时间,总能见到她。”
钟长生缄默不言。
堂堂大宣皇帝近来总说自己能够见到一个死人。平阴君入土已有四年,他却在这段时间里频繁的声称自己好像见到她了。
钟长生问过他是在哪见到的平阴君,他所见的平阴君是什么样的形貌,他却又说不上来。
“我并不能见到她的模样。”常昀用一种半是迷惘半是怅然的语气说道:“但我知道她在那里……不,其实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她在不在,她、她就像是一阵风,你看不见摸不着抓不住,唯有风偶尔掠过你身畔时,你才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她。”
“陛下这是想要真正见到她么?”钟长生问。
“先生既然这么说,那就也意味着,她确实是存在着的,对么?”
钟长生无可奈何的将手笼在衣袖中,点了点头。
身为一个方士,钟长生其实并不愿意皇帝过分热衷鬼神之事。所以平日里无论是招魂还是为常昀解梦,都十分散漫,就怕常昀真的沉溺于此道。常昀也觉察到了他这点小心思,颇有些恼怒的敲打过几次。他做了四年的皇帝,大概是习惯了以威严服人,动不动就将杀人、处斩之类的话挂在嘴边,钟长生听得多了,心里也并不害怕他。
“臣斗胆问一句,陛下要见平阴君,意义何在?”
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常昀看起来像是有些恼怒,但眼下既然身边就只有钟长生一个人,他也懒得再板起面孔装腔作势,只随意的躺在软榻上,对钟长生说:“食君禄、为君谋,你要是办不到,趁早滚出皇宫去。天底下有能耐的方士多了去,朕大不了再找个人帮朕。”
“能否见到平阴君,取决于陛下的心愿。”钟长生说:“只是陛下好好想想,您是真的想要见到平阴君么?”
“朕是。”毫不犹豫的回答。
钟长生含笑望着他。
常昀一愣,“朕……不,我……我想见她。”
可是他想见到的,究竟是少年时的褚谧君,还是那个假如在四年前真的幸免于难,一直活到了现在的褚谧君呢?
钟长生并不打搅常昀的思考,而是说:“往事已矣,逝水不可追。无论平阴君是生是死,是亡魂是生灵,她与陛下两相安好,难道不够么?少年时的情谊最是清白无瑕,勿要让这份感情成为执念,绊住您的脚步。”
“可是,我很想念她。”常昀说。
“当风吹过时,陛下不妨静下心来去感受那阵风,去思考您究竟想要的是什么。然后,顺其自然就好。”
“……我,不是很懂先生这番话的涵义。”常昀自幼聪颖,然而还是不可避免的被钟长生这番话绕晕了头,入坠迷雾中。
钟长生笑而不语,一派高深莫测的模样。
“你该不会是没办法让我见到她,所以拿这些鬼话糊弄我吧。”常昀想了想,忽然又道。
钟长生高深莫测的笑容僵硬了下,“陛下要臣送的那封信在哪里,臣马上就去为陛下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