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冒险毫无必要。”
“对太后来说没有必要,对我来说却并非如此。”常昀语气柔软了些,“阿念,是我的妹妹。”
“亲妹妹又如何?”褚亭实在不能理解常昀的想法,“你和她才见过几次?有多少情分?那小丫头只当你是暴君昏君,敌视于你,你还愿意将她当妹妹?”
“阿念不仅是我的妹妹,也是……她的。”常昀说。
褚亭顿住。
“当年她那样疼爱阿念,若是有朝一日她回来,阿念却不在了,她会怎么想?太后您,又是否真的忍心看着您妹妹的女儿就这样死在您面前呢?”
褚亭数十年前已经对不起东安君一次了,这一次若是阿念死了,那么她和她的妹妹,也就再也没有和解的可能了。
**
洛阳戒严。
整个洛阳都被杨氏军队控制,城门封闭,道路戒严。
变故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却又经过了精心的预谋。京军掌握在褚党之手,却又被褚相谨慎的分为几个部分,交给不同的人掌管。然而就在不久前,那些军队都因为各种缘故被调离洛阳城,因此杨氏骤然犯难时,城内竟没有谁可以抵抗他们。
褚相又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候落入了杨氏众人的手中,致使京中褚党群龙无首。朝中官僚大部分善于治国,却不知该如何戡乱,在仓皇之间,只能任人鱼肉。
才回到洛阳就遇上这样的事,褚谧君的那些属下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们也不是没有遇上过朝局变动之事。西域小国多如繁星,他们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国家臣弑君、子杀父——甚至为了利益,他们也曾主动挑起某国政变,扶持亲西赫兰势力的新王。
但大宣不一样。
大宣的帝都若是乱了,那么九州四海都可能陷入动荡之中,更何况大宣的相国还是褚谧君的外祖父,她不可能像往常那样置身事外。
暂时无法外出,褚谧君坐在房屋内,将一张白纸摊开在自己的面前。
有好几个部下情绪都有些焦躁,反复上前问她该去做什么,她没说话,只是朝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离开洛阳已经四年了,有些东西她需要慢慢的去回忆。
她提笔,凭着记忆完整的画出了洛阳地图。
“你们按照我指给你们的路径走,尽可能避开城内的金吾卫,然后找到这几个人——”她提笔,在纸上有写了几个人的名字、官爵以及所在地。
这些人都是杨氏家族中说得上话的人物。
= ̄ω ̄=棠芯= ̄ω ̄=最帅= ̄ω ̄=城城= ̄ω ̄=整理
杨氏中人的品行和才干她都是了解的,这个家族缺乏头脑足够聪明又目光长远的人,所以她的外祖父只愿驱使他们,却并不愿意重用他们。
更重要的缺憾是,杨氏族人大多贪婪。褚相早年出身贫贱,他那几个异母弟弟自然也不可能日子好过到哪去。当这几兄弟借着褚淮的权势而显达后,理所当然的沉醉到了富贵之中。他们并没有读过多少书,见识也不算广,也没有什么家国观和大是大非的观念。
从前杨氏兄弟对褚相忠心耿耿,所以经历过几次贬谪的褚相愿意重用这些兄弟。只可惜,这些人终究还是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杨氏中人好财,用我们带来的珍宝贿赂他们,就说我们是商贾,手中有货物急着脱手,想求他们网开一面,容你们在城中自由出入。”
洛阳占地如此之大,有庶民十万,凭杨氏那点兵力是无法完全控制住整个洛阳的。这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接下来还需要我等做什么?”
“接下来要做的事,自然是设法救我的外祖父。但现在最困难的事情,是我们不知道他老人家到底在哪里。这就要劳烦你们帮忙打探了。”她又写出一份名单,“这些,是我外祖父信得过的心腹,或可为我们所用。”
第181章
元光四年, 六月二十三, 新阳公主以救驾为名, 联合符离侯一同杀入宫中。出师有名,占尽大义。
而就在这晚,据说被太后挟持入长信宫的常昀突然从长信宫内逃了出来。
长信宫门并未打开,常昀是由人从宫墙之上用绳子吊下来的。此时已经入夜, 在没有看清他的容貌时,新阳险些命人乱箭将他射死。
“大胆!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常昀站定,厉声质问道。
大部分禁军都不认得皇帝的容貌,却能够从他的服色和言语中猜出他的身份,纷纷面露迟疑,慌忙收好了武器。
新阳公主在众人簇拥下走出,见到常昀时愣了一下, 接着赶忙下拜,“见过陛下。陛下安然无恙, 妾身真是万分庆幸——”
“但愿你是真的庆幸。”
“太后可有伤到陛下?御医!快传御医来!”新阳快步上前,仿若对常昀真的关怀备至。
“太后不曾伤到朕。”常昀不动声色的躲开, 不让新阳触碰自己,“太后根本就没有对朕无礼的意思,一切都是误会。有劳公主和众爱卿为朕分忧了。现在,将禁军都散去吧。”
新阳神色略有些僵硬。
在众目睽睽之下, 常昀居然说出了维护褚亭的话。虽说远远没有达到扰乱军心的地步,但是离常昀站得较近的禁军,却已经清楚的将他的话收入了耳中。
“陛下三思!”新阳蓦然拔高声调, “陛下才脱离危险,还是谨慎些为妙。二娘还等着见陛下呢。”
按照新阳的猜测,常昀对阿念应是是有感情的,阿念自入京以来,做了不知多少桩触怒常昀的事,然而常昀那样暴戾的性子,居然一次都不曾与之计较。新阳猜,这是因为常昀把对褚谧君的感情转移到了阿念身上的缘故。
毕竟阿念是褚谧君曾经最疼爱的表妹。
她试着挟持住了阿念,没想到这丫头比她想象的还要好用。
果然,常昀在听完她那句话之后,眉头皱了一下,然后什么都没有再说。
“请陛下随我来吧。”新阳欠身,“我带陛下去见二娘。”
常昀是孤身一人离开长信宫的,身边一个随从都没有带。在新阳灼灼的目光中,他选择了妥协。
新阳将其带到了太和殿,这里是他本该待着的地方。
“敢问陛下,是如何离开长信宫的?”新阳问。
“都说了太后没有伤害朕的意思,朕自然是被她主动放出来的。朕出宫是为了让你们退兵,可堂姊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新阳欣赏着他咬牙切齿的愤怒姿态,轻笑,“敢问陛下,而今太后还好么?长信宫上下还好么?”
“你想从我这里打听什么?”常昀斜睨着她,“弑母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劝堂姊勿要为了权欲去尝试。”
“陛下什么都不愿说么?”
“……”
“罢了,陛下不说便不说吧。妾身不敢逼迫陛下。”反正,以她手中绝对占优的兵力,不难攻下长信宫。
“陛下,请——”太和殿大门打开,她朝常昀躬身。
“二娘呢?”常昀没动,“我要见她。”
“公主。”新阳身边的侍者担忧的看了眼常昀,朝新阳微微摇头。
新阳明白他们的意思,阿念是他们手中一个重要的人质,不能轻易交给常昀。
但新阳仔细想了一会,还是点头,“把二娘带上来吧。”
阿念的确重要,但总不会比常昀更重要。既然都已经就将常昀掌握在手中了,那么阿念也就不再重要了。
新阳不愿忤逆常昀的意愿,毕竟她没有废帝另立的打算,既然以后的皇帝还是常昀,那么就没必要和他关系闹得太僵。
“我会将阿念送到陛下这里来的。”新阳对常昀说道:“还请陛下进太和殿稍作等待。妾会为陛下铲除掉所有的乱臣贼子,还陛下一个清静太平。”
常昀冷笑,“那朕便等着。”
*
太和殿内一片狼藉。
这里起过一场大火,不少建筑都被烧得只剩梁柱。常昀待的地方是不曾被大火波及的偏殿,但依然可以从夜风中清楚胡的嗅到呛人的烟味。
新阳命人重重围住了这里。她应该还派人搜查过这,试图找到玉玺。
逃生时匆匆忙忙,那只黑猫眼下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徒然的穿行于空荡荡的宫室之间,想要找到它。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不过那只猫儿聪明得很,也许自己好好的藏起来了。他坐在庭院中,看着夜幕下的漫天星辰,心中竟是无比的平静。
在这浩瀚苍穹之下,谁人不是沧海一粟?
作为渺小的人,这一生能够拥有的是什么?能够做到的又是什么?
无非是竭尽全力的活着,不辜负自己罢了。
不知道能否再见到那个人,但是,若是见到了,他也能问心无愧的告诉她,他曾尽力过。
忽然间,他好像听到了若有若无的猫叫声。这个声音让他猛地从沉思中醒过神来。一抬头,他见到的便是熟悉的人。
是褚谧君,但依旧不是他想见到的那个褚谧君。
她的容貌和不久前他见到的她略有些不同,个子似乎拔高了些,面容也更为坚毅。但是眼中仍有淡淡的茫然。
毕竟还是个少年人哪。
“好久不见。”他朝她微笑。
少女模样的褚谧君被他吓得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上次她来时,因为他心中仍有疑惑,意志并不坚定,所以他没能见到她。
确切说,是他不敢见到褚谧君。因为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要走一条怎样的路。同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比起从前发生的改变,在心底里为此感到自惭,不愿见她。
当然,这或许也与褚谧君的心境有关。
她应当也是想通了一些事。之前褚谧君的眼神中满是防备与忧虑,可是这一次,她的目光坦坦荡荡的迎向他,清澈如水。
“我们来说说,从庆元七年至九年都发生了些什么吧。”他道。
他看穿了她对未来的茫然,有心想要解开她的困境。当然,他也帮不了她太多,毕竟他们处在不同的路线。
他只能将他所知道的,都尽可能的告诉她,以此破除她心中的迷雾。
但是这样能够站在一起平心静气说话的机会不多,留给他们的时间更是少得可怜。他的语速尽可能的快,叙述尽可能的简要,然而在他完整的说清楚几年前发生的那些事情之前,他听见了一大群人由远至近的脚步声。
他回头,看见阿念在宦官们的搀扶下正在走来。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褚谧君消失不见。就好像天空之上薄薄的云霭,风一吹便无影无踪,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存在过。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阿念轻手轻脚的走上前,唤了声:“陛下。”
“我来的时候,隐约听见在说话。”阿念声音压得很低。她也意识到自己连累了常昀,所以心虚得不敢抬头看他。
常昀默然。
“别人或许会以为陛下是在自言自语,但我猜……”她小心翼翼的四下张望,确信没有人能听得到她和常昀的对话后,壮着胆子问道:“是表姊吧。”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这短短的一天之内她经历了太多事。先是太和殿起火,再然后是常昀扣住魏太妃,表姊短暂的来过又走了,她受了伤,被常昀送往太医署,却又在半路上被新阳拦住。一向待她很好的表姊将她当做了阶下囚,她被关在一间无人居住的宫殿里,完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好不容易挨到晚上,终于有人将她带了出来,说皇帝要见她。
但是看眼下这样的情况,毫无疑问常昀的下场和她也差不了多少。
她不敢多问什么,甚至不敢和常昀说话,却又好奇褚谧君的事。
“是她。”常昀眼波柔和,唇角仍有浅浅的笑意,与平日里的形象不同。
“她……说了些什么?”
“有机会我再说给你听吧。”常昀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过周围看守他们的人,“你的表姊有她的路要走,而我们,也有我们的事要做。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了,阿念。”
她微微一愣,因为常昀已经很久不曾这样唤过她了。
“要、要做什么?”
“想办法逃出这里。”
**
元光四年六月二十三,因为宫变的发生,尚书台内一切政务的处理都不得不暂时停下。
杨氏军队包围了这里。尚书台中的官僚虽说平日里位高权重,一言可影响天下大势,却毕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短暂的僵持后,不得不放弃了抵抗。
有人宁死不愿屈服,被杨氏众人投入了牢中。
也有人识时务,在短暂的犹豫后倒向了杨氏这一边。
杨家人也乐意这样的事情发生。最先愿意向他们效忠的是昔日的廷尉。他被带到了杨老夫人面前,恭谦谄媚的向她下拜行礼。
为了向杨氏上下表明他的忠诚,他一上来便开始积极为杨家人出谋划策。最后又说:“太后失德不慈,相国专横独断,符离侯替天行道,定能大胜。然而——”
“然而什么?”他的言语谈吐间透露出的都是对杨氏上下的担忧,老夫人忍不住问道。
“胜过相国不难,难的是相国倒下后,将如何治理国家。”
“这也是老身为何不愿杀了相国的缘故。”老夫人叹息。
话中透露出的意思是,褚相还活着。
“只可惜,相国那样的人,年纪越大越是固执。”那人不住摇头,“我跟随他数十年,一直被他视为心腹。他是什么样的脾气,我最是清楚。老夫人一定逼他太急,得慢慢的说服他。”
老夫人眼中一亮,“那这样吧,还请你为老身出面劝劝相国。”
那人似是左右为难,“在下人微言轻,若是不能劝得动相国……”
“老身相信明公的能力。”老夫人摆手,示意这人无需多言,“也希望明公你那个向老身证明自己的忠诚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