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换一个人陆楠多半又惊又怒,觉得自己已经被软禁了。但是安茹公爵?无论如何陆楠都想象不出他谋朝篡位的可能。之前她一直忙着思索各种事情,直到此刻她才忽然想起昏迷前安茹公爵那张惨白且堪称冷酷的脸。也许是对他的人品和道德有着绝对的放心,陆楠没有多么担忧自己,倒是反过来担忧起了他。虽然那个时候她基本是活不成了,安茹公爵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可要是有人借此作为攻击的武器来对付他,他只怕是处境艰难。再怎么权势滔天一人独大,亲自下令杀死了女皇腹中的胎儿,甚至有谋杀女皇的嫌疑,安茹公爵应该百口莫辩吧——不,按照他一贯的风格,可能根本就懒得分辨。
也就是在此时,陆楠终于连带着想起了那个导致她难产的孩子,她还能仗着恶魔的戏弄活下来,那个孩子肯定已经彻底没救了。陆楠不敢去想那个孩子的最后下场,光是触及到那个可能,她就冒出了鸡皮疙瘩。她觉得自己很坚强,大部分时候都堪称冷酷自私。但毕竟是曾经在腹中孕育过那么久的一条生命,也曾隔着腹部不断舒展手脚,蹬得她鲜明的感受到孩子的存在。如果单纯只是因为难产而死掉,大概她还不会如此难受。她一想到那个孩子是如何残忍的被活生生剪碎,化为肉块被人从肚子里强行掏出,她就几乎要因为巨大的空虚感以及愧疚而呕吐了。
不可否认,不管她是否对那个孩子存在感情,背负着亲生骨肉的死亡,那种滋味叫人非常难受。
见陆楠脸色难看且沉默不语,屋里的人也很识趣的放轻手脚,飞快的把那些换下的衣服和床单抱了出去。卢米埃拉小心翼翼的坐在床脚,动作轻柔的按摩着陆楠两条水肿的小腿。这大概还是第一次陆楠只想躺着而什么都不愿意去做。她知道自己不该放任消沉的情绪肆虐,应该立刻振作起来,这次难产肯定又会导致一系列连锁反应,她必须要施展手段压制不安分的那群人,并且消除随之而来的流言蜚语,尽快以精神饱满的姿态在大庭广众下亮相。
但她就是什么都不想干,哪怕睡一觉之后她又是那个强硬且冷酷的女皇,此刻她内心的痛苦却一度压倒了身体上的不适。她发现自己还是会因为失去孩子而感到内疚以及悲伤。她曾经流过产,但那一次只是三个月不到,直到流产后她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未成形的胎儿不过是一团血肉,所以她没有任何感觉。
可这一次不一样。
“我应该感到高兴,还能察觉到痛苦和内疚,说明我到底没有无可救药。一个人仅仅只是活着,对一切苦难毫无感觉,那跟机器人有什么区别,那样还能叫活着吗。有朝一日真的可以回到我的时代又如何,那样的我,恐怕只会被直接送进精神病院吧。”
盯着头顶的床帏,陆楠漫无目的发散着思维,自嘲的对自己说。
要不是门被人忽然大力推开,陆楠可能还会沉浸在这种奇怪的思维里,她慢慢转过头望向门口,看到安茹公爵带着满身的尘土站在那里。如果说有朝一日她居然还能在安茹公爵的脸上看到类似胆怯的神色,大概就是现在了。安茹公爵先是上下打量着她,可当陆楠的脸转过去的刹那,他就飞快的移开了视线。他显得有些踌躇,紧紧握着那根手杖,像一根僵硬的木头般站在原地。
屋里的侍从们早就静悄悄的退了出去,而卢米埃拉也提着裙子默默的对陆楠行了个屈膝礼,倒退着离开了房间。
陆楠觉得自己应该主动开口说点什么,否则看安茹公爵这幅架势,他也许可以一直保持着僵硬的站姿直到天荒地老。
第270章
“是您换掉了我所有的近侍吗,公爵。”
安茹公爵像个木偶似的点了点头,他还在躲避陆楠的视线,死死盯着床前的羊毛地毯。
陆楠一如既往的无法猜透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实际上她还觉得挺奇怪的。当时她要接生的女人们破开肚子把孩子弄出来,一来是出于对这个孩子的愧疚,二来也是考虑到安茹公爵以及其他一直以来站在自己这边的贵族大臣们。假如她不幸难产而死,剩下的唯一继承人安德烈肯定会成为下一任皇帝。当然了,歌兰家族的其他直系亲属可能会对此有所不满,但是有诺曼底公爵以及萨利安家族在背后做支撑,还有东法兰国王以及和西法兰的未来婚约,多半只会有点波折,最后还是会顺利将那个怯懦又年幼的男孩推上皇帝的宝座。
按照安德烈的年纪以及软弱的个性,他多半会对自己的父亲言听计从,这样一来,帝国等于变相被萨利安家族控制在了手里。那么安茹公爵,香槟公爵,以及其他七七八八陆楠的党羽还能落着好吗。身为贵族以及压迫者其中一员,陆楠太了解他们的天性了,哪怕嘴上口口声声说着仁慈和平,关键时刻赶尽杀绝才是他们的本能。诺曼底公爵也许还会犹豫,但他背后的萨利安家族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陆楠一度以为这是个虚构的世界,类似玩游戏,所有的人和物都是围绕自己旋转,只要她一死,整个世界就跟着灭亡,归为混沌,再次重来。但是死过好几次又经历了那么多蝴蝶效应后陆楠不那么觉得了。就算平行世界的构想仅仅出自她个人的猜测,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上司,陆楠不想把一个烂摊子留给跟随过自己的人们。要是安茹公爵,阿弗里还有其他人因为自己的死亡而被打落尘埃,陆楠会觉得对不起他们。所以那个时候,在她认为自己肯定没救死定了的时候,她才会提出那种匪夷所思的要求。
不过陆楠觉得搞不好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她仅仅只是出于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才提出那种疯狂的要求。
不管那个孩子是男是女,对安茹公爵他们而言,也算是一个可以利用起来跟诺曼底公爵打对台的筹码。哪怕那个孩子出生不久后就死掉,好歹也给了他们一段缓冲的时间和理由,安茹公爵大可以悄悄找个带有歌兰家族血统的孩子顶替,反正当年公主的老爹风流成性,私生子遍地都是,随便找一个符合要求的就是了。陆楠相信安茹公爵不会看不透自己的安排,只看他把其他贵族大臣都扣在宫门之外,单单和香槟公爵以及路德维希进来就足以证明他心里十分清楚。
但陆楠没想到他最后竟然放弃了那个孩子,选择了自己,而且若非她背后带着充满世界恶意的金手指,多半是一尸两命,谁都活不了,安茹公爵还得背负起谋杀女皇以及皇子皇女的罪名。
陆楠真的很想知道,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安茹公爵脑子里在转悠着什么念头。
但她觉得自己这么问的话,很大概率这个男人只会一如既往的保持那份可恨的沉默罢了。
“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该不会在我昏迷不醒的期间您趁机谋权篡位了吧。”
觉得此刻的气氛显得格外沉默和尴尬,陆楠努力的让语气变得轻松起来,开玩笑似的问。可惜安茹公爵显然不太欣赏她的这份幽默,脸色更加难看,甚至透出了一片铁青色。陆楠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眼睛下面两块巨大的黑眼圈,额头和眼角的细纹似乎瞬间冒出来不少新的。尽管安茹公爵平时都像个吸血鬼似的毫无血色,但现在的他已经可以和死人媲美,一张脸泛着极度疲倦后的黯淡。
看来在陆楠失去意识的时候他没有少费功夫花在平衡政局以及压制宫廷上,光是想想他要面对的一切压力陆楠都身同感受的觉得非常可怕,认真的说安茹公爵算得上她半个救命恩人,她不该用这种调侃的态度来对待他。
轻轻咳嗽了一声,陆楠端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让自己变得严肃起来。
“说吧,外界是怎么看待我的这次不幸,他们是不是又在抱怨我没用,身为女人却连孩子都生不出来。那天的事情您是怎么封锁消息的?要是不小心被人知道您采取了极端的手段来挽救我的生命,恐怕将有一场风暴在等待着您。教廷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来对付您,您也知道,他们天天都在叫嚷每一个孩子都是天主的恩赐什么的……”
多么的可笑啊,陆楠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想,严格意义上,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方式,她不该如此心平气和的对待安茹公爵。身为一个母亲,哪怕有再充足和正确的理由,她也应该对杀死自己孩子的主谋者充满怨念。可是陆楠连犹豫都不带一下就瞬间原谅了安茹公爵,甚至还隐隐约约觉得他做得很对,非常有决断。但是看他现在那难看的脸色,陆楠就知道这种话不可能说出口。她要真的这么干了,安茹公爵肯定会觉得她精神出了问题。
但是要陆楠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装模作势的责备一番,最好还泪水连连的抓住他胸口的衣服哭泣一场……抱歉,陆楠实在是做不到。她只是觉得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且不可更改,那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沉溺在无用的悔恨里呢。
当然这样的话同样不能说出来,光是想想,连陆楠自己都觉得好像太过无情,简直冷血得可怕。虽然身边的人以及大部分主流观点都觉得上位者不能太过软弱,关键时刻得足够冷静。但一个人倘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在心上,甚至不会为了孩子的死亡流下一滴眼泪,毫无疑问他身边的人都会畏惧且心存疑虑。这种事情可没办法用一句轻飘飘“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来洗白掩盖,起码在她的认知里,东方某个逃命时把老婆孩子推下马车不管的皇帝,以及为了上位弑杀兄弟的那谁,哪怕干出了一番伟业称得上明君,依旧免不了遭受诟病,成为帝王生涯永远绕不过去的一大黑点。
果然,她这份冷静和理性反倒是让安茹公爵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他像是在看着什么怪物似的盯着陆楠,嘴角抽搐的扭曲起来。
“这就是您见到我之后想说的话吗,陛下。”
他用一种极度压抑的声音沉闷的问。
“只有上帝知道,在这短短的几天里我到底经受了怎样的折磨。我幻想了无数种即将面对的场景,其中最可怕的就是您的愤怒以及指责。不管有任何理由,不管我心底如何认定自己所作所为多么的正确,那都不是我可以合理扼杀您尚未出世孩子的借口。我做好了一切准备,以为会有一场狂怒在等待着自己,我像一个罪人,战战兢兢的打算跪倒在您的脚下祈求原谅。然而,我的陛下,您见到我之后第一句话却是询问为什么更换了近侍——您以为我会做什么?”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忽然间显得十分陌生,远远的站在原地看着陆楠,轻声的问。
“我曾经相信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问出这个问题,只要您是一位合格的君主,其他的又何必管那么多呢,我是真真切切这么以为的。但是现在,见识到了您足够坚强和理性的一面,我实在是无法忍耐了,有一个问题务必请您回答。”
陆楠情不自禁的咽下了一口唾液,觉得喉咙里干涩得可怕,她直觉接下来的发展不是自己想要面对的,下意识的就想转移话题,甚至还想把安茹公爵赶出去。但是安茹公爵却用镇定且绝对清醒的态度一字一顿的将那个禁忌的问题问出了口。
“您到底是谁?”
陆楠全身的血一瞬间似乎都远离身体而去,她感到脸颊发麻,四肢冰冷,整个大脑都在嗡嗡作响。她明白此刻最好的应对就是保持镇定,做出一副完全听不懂的模样。可是自己最大最隐蔽的秘密毫无防备的就被人戳穿,还强行拖到光天化日之下接受质疑和审判,她无法控制的露出了破绽。哪怕仅仅只是一秒不到的僵硬,也足以被安茹公爵彻底的捕捉。
“我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胡话,公爵。”
她梗着脖子回答道,但是对方锐利的视线看得她坐立不安,哪怕明知他不可能有任何证据来证明自己并非克洛泰丝本人,陆楠还是感到了一种畏惧。曾几何时,在午夜忽然惊醒的时候她想过万一身份被戳穿的可能,但到了真的必须面对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并不能像想象中那样轻松自如无动于衷。
说到底她并不是克洛泰丝,她只是一个披着对方外壳的异界游魂,她的所有权力以及地位都来自这个借来的身体而非自身。如果失去了克洛泰丝这个身份,哪怕陆楠再有天大的本事,也绝对无法在这个等级森严阶级分明的野蛮世界里出头。
像是彻底看透了她的这份虚张声势,安茹公爵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您大概没想过,其实我对克洛泰丝并不是完全陌生,她是个怎样的人大致上我心里很清楚。我的妻子可以说和她一起长大,对她了解甚深,结婚后没有少在我面前谈论这个表妹。我想,她没什么理由故意说谎,给出虚假的信息吧。也许有人会随着年龄的成长变得不一样,可克洛泰丝绝对不会是其中之一。她也许幼稚且任性,爱慕虚荣,喜欢奢侈的享受,抱着一份可笑的天真与浪漫,但在我得到的描述里,她绝对不会是一个冷酷到失去孩子后连一丝悲痛都感受不到的……怪物。”
说着他朝陆楠的方向前进了一步,陆楠本能的向后缩了一下,她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她不知道安茹公爵打算做什么。如果他没有说谎的话,那么他应该早就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只是隐藏在心底装作不知道罢了。可他现在忽然说出来到底想做什么?他是个理性大于感性的男人,一定明白假如此刻陆楠发生什么意外,整个帝国都会跟着动荡不安,他是不会轻易做出这种取舍的。
实际上陆楠觉得安茹公爵的底线尺度可以放得很宽松,比如为了帝国更好的运转,为了塑造皇帝光明正确的形象,他毫无怨言的为自己当了几年的打手,背上了诸多骂名却根本不放在心上。这个男人是个实用主义者,只要能达成他的目的,什么东西他大概都能牺牲。
所以他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忽然戳穿一切呢,陆楠想不明白。
但安茹公爵还在继续。
“您也许会说,经历了诸多事件后人都会变得成熟,但自从继承皇位至今,似乎并没有遇到什么艰苦卓绝的磨难,让您痛苦到整个人性格大变吧。从出生起就是备受宠爱的公主,在先皇去世前一直在宫廷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最大的苦难无非是被卷入继位风波导致放逐到了远离王都的乡下。但那段时间前后加起来都不到一个月,您也没有在物质和生活上遭到任何刁难。如果仅仅因为这种事情就导致性格突变,那您的意志是不是太过薄弱,跟后来您的为人处世更是彻底对不上了。”
陆楠见他好像并没有抱持着什么质问的意思,仅仅像是在阐述一件普通的事情般平静,终于从那种被彻底揭穿的恐慌中恢复了冷静。她心想原来在很早的时候安茹公爵就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可这人却把一切都深深埋藏在了心底,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当陆楠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套话的时候,他心里是不是在嘲笑以及戒备着自己呢?一想到这里陆楠就感到火辣辣的羞耻,以及被人当做小丑的恼羞成怒。
可是她不能表露出任何真实的情绪,调整了一下坐姿,仿佛听了个笑话般的扯了扯嘴角。
“您到底在说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懂。好像您觉得我是个冒充的假货?这简直太可笑了,为什么您会有这样的想法,我都懒得分辨。如果您坚持这种怀疑的话,很简单,当年接生以及抚养我长大的相关人士总有还在的吧,您大可以把他们全部找来,看看记录里公主应有的特征和标记跟我是否能对得上。混淆皇室血脉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您怎么会觉得随随便便就可以找个和一模一样的人来顶替身份,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