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着楼上做了个手势,楼上的人便放开了手中的人质,抽身后退,那工部的官员跌坐地上,委顿不能起。
马车出了古庵县城,一路往南疾驰。
飞雪沿路试图找机会带阑珊逃离,但是对方的人手之多,远在她预料之外,而且竟都是好手,她对付两三人还凑合,可如今显然不是硬拼的时候。
阑珊见她焦急地打量,暗中同她商议让她自己找机会逃走,飞雪一口否认。
入了夜,这一行人竟也不休息,只是又换了两匹赶车的马儿,竟是借着夜色一路而行。
幸而今夜的月很圆,照的原野上恍惚通明,马车的影子照在地上,显得很清晰。
次日早上又换了两匹马,行了两个时辰,在中午的时候总算进了济州城。
阑珊因一路颠簸,伤口隐隐作痛,飞雪把她抱在怀中,想减轻颠簸对她造成的影响。
进城之时,阑珊正迷迷糊糊地睡着,直到马车停下来,她还感觉车辆在不停地晃动,阑珊揉了揉眼睛:“到了吗?”
飞雪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舒丞。”
阑珊笑说:“不要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而且……荣王殿下也在这儿不是吗?也许很快就见面了。”
马车停在一座看着平平无奇的宅子面前。
那儒生陪着两人进内,才发现别有洞天,穿过数重院落,来到一个树木葱茏的大院子,有侍从进内通禀,飞雪上前一步道:“请容我先见殿下。”
侍从禀告过后,半晌里头有人出来,请飞雪入内。
阑珊略觉诧异,可飞雪恐怕自有打算,当下并未干涉。
在廊下等待的时候她环顾这院子,济州是个老城,这院子只怕也有年头了,是阑珊所喜欢的那一种古朴陈旧的建筑,跟荣王府有的一拼,如果不是时候不对,一定得好好地游览观赏。
不多时飞雪便退了出来。
阑珊忙问:“你做什么了?”
飞雪道:“我跟大殿下之前曾经见过,所以说了几句旧日的话。你见了他不必紧张,不管他说什么,你只管应答。”说到最后她压低声音:“别惹恼他。”
又有侍从出来,领着阑珊进门。
到了内厅,才抬头就看到有个人坐在一面溪山行旅图的下方,乍一看却让阑珊略觉窒息。
第一眼看到这人,几乎就以为是赵世禛了,依稀的形貌,气度,有三分相似。
但定神再看的时候才发现,眼前这人跟赵世禛却大有不同。
这人的脸略瘦一些,虽也称得上俊美,却没有赵世禛那种宛然生光甚是夺目的感觉,唇冷薄的很,眼神颇为锐利,也并不是赵世禛那样独特的丹凤眼。
虽然坐着仍能看出他的身材高大,头戴银冠,穿一件银灰色的斜襟素缎长衫,外罩着暮烟紫小团花的鹤氅,脚踏黑纱宫靴。
阑珊拱手行礼:“您、就是……大皇子殿下吗?”
面前的人笑了,他一笑,原本那点类似赵世禛的影子越发荡然无存:“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舒阑珊了?”
给他不答反问,阑珊谨慎道:“不敢当,正是下官,可不知殿下为何要把下官带来此处?”
赵元塰道:“你不知道吗?”
阑珊摇头:“下官同殿下素未谋面,实在不知何故。”
赵元塰笑道:“你跟我虽从未见过,但是你跟我那位好弟弟却是干系匪浅啊,我总该见见他挂在心上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儿啊。”
阑珊略有些不自在。
赵元塰道:“你也不用如此拘谨,要知道我现在不是凤子龙孙了,俨然废人一个,听闻你在百牧山受了伤,且坐了说话吧。”
阑珊正也有些头疼,当下谢过了,就在旁边的圈椅上落座。
此刻侍从送了茶进来,便又默然退下了。
赵元塰打量着她,却见她穿着浅褐色的袍子,肤白如玉,微微有光。
额前黑色的网巾跟肌肤之色相衬,越发黑白分明,着实好看,且眉若远山之黛,双眸如漾秋水,唇则是天生的娇红,竟是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好看,纵然再简朴的衣着也难掩国色。
赵元塰的眼中浮出赞许之色。
阑珊察觉赵元塰在打量自己,心中更不自在。
赵元塰发现她的长睫微微颤抖,便收回目光:“圣孝塔的事情,你做的很漂亮,也相助老五转危为安,很出乎我的意料。”
阑珊一愣,没想到他主动说起此事。
心中转了转,阑珊问道:“圣孝塔之前的事情,真的跟殿下有关?”
赵元塰倒是一点意外都没有,直接回答道:“不错,圣孝塔的事情是我安排的。”
“为什么?”阑珊惊心。
“嗯?”
“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为什么要栽赃给荣王殿下。”
“我如此安排自有道理,至于老五给牵连在内,”他似笑非笑地说道:“还不是因为你?”
“我?”阑珊睁大双眸看着大皇子。
赵元塰慢慢地吃了一口茶,轻声道:“当然是因为你,本来这件事情安排的十分缜密,纵然是大理寺出面也未必就能查出端倪,毕竟作案所用的箭早就化为铁水,只是想不到多了一个你。”
阑珊有所醒悟。
赵元塰道:“我本来是冲着那老家伙去的,就是想他不痛快,让他知道他所行不仁,也没有什么父慈子孝之德!所以才上天降了雷火,让火龙烧塔,谁知道多了一个你,竟坏了我的好事……”
阑珊道:“原来最初殿下您的设计里,并没有就想把荣王殿下牵连于内。”
“当然,”赵元塰淡淡道:“可毕竟是他的人坏了我的好事,自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阑珊哑然,继而道:“那您可想过,若是皇上真的信了,荣王殿下将会如何?”
赵元塰道:“那个老家伙虽然多疑,却不至于那么昏聩,但就算他真的信了,一怒之下……也不至于就杀了老五的头,顶多像是我一样废为庶人而已。那不是正好吗?”
阑珊皱眉看着他:“正好?”
赵元塰道:“你大概不知道,当初我是为什么给废为了庶民的吧。”
阑珊不知。
她记得大皇子被废,似乎是以“丧德乱行,忤逆不孝”的罪名,在本朝,不管前四个字包含着什么样不为人知的隐情,只要跟“忤逆不孝”四字有关,大皇子便翻不了身了。
赵元塰笑道:“你当然不知道,这种丑事绝不会告知天下,要不然老头子的脸也没地方搁啊。”
阑珊听他如此说,心里当然好奇,只是隐隐地又不敢深问。
赵元塰的眼中隐隐有波澜泛起,然后他盯着阑珊笑说:“这样吧,舒阑珊,你把你的故事告诉我,我就把我的故事告诉你,如何?”
“我?”阑珊心中暗暗警惕。
“当然是你,”赵元塰微笑地凝视着她,点头叹道:“一个女孩子,不在闺阁中嬉戏,不去安安分分嫁人,为什么会女扮男装出来当官儿,我是做梦也想不到,本朝也会出一个孟丽君呢。”
阑珊忍不住站起身来:“你、你怎么知道……”
赵元塰笑道:“你放心,之前只听着你的名字频频出现,我还不以为意,后来到达了无法忽视的地步,只不知是不是有人替你背后打理收拾的缘故,居然查不出更多你的底细。”
阑珊心头一动。
赵元塰道:“只是人人都跟我说老五喜欢一个男人,非常的变态,可我是不信的,毕竟我深知老五那个性子,他是绝不会干出这种事……他宁肯去搂一只狗也不会容忍身边多个男人。”
阑珊的脸不由红了。
赵元塰似觉着非常有趣,说到这里便大笑数声,才又道:“如今见了你我更知道了,不管你是怎么有了妻子有了孩子的,你是女儿身,是不是?别说不是,否则我会亲自查验。”
阑珊听他还不知自己真正身份,只是知晓自己是女子,那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一小半。
当下只得承认:“我、我是。”
赵元塰徐徐地吁了口气,手在脸颊上轻轻地一拄,端详着她问道:“你还是不肯跟我说你的来历?”
“请殿下见谅,”阑珊垂首躬身道:“我是个无父无母飘零之人,并无什么来历。”
赵元塰打量了她许久,终于说道:“你的模样算是出众的很,加上那些传闻里你的才干非凡,这样的人物倒是堪入老五的眼。他真的对你极好吗?”
阑珊不想跟他谈论这个问题,就只低下头。
赵元塰笑:“怕羞吗?我也没问别的啊。”
阑珊咳嗽了声:“殿下命人召我来此处,究竟不知为何呢?”
总不会是如他所说的看一眼而已。
“本王……”赵元塰张口说了这两个字,便又打住,淡淡道:“我犯了忤逆不孝之罪后,老头子震怒,即刻要我的命,你知道为什么我活下来,只被废为庶人了吗?”
阑珊是真的不知,当下只抬头看向赵元塰。
赵元塰道:“是因为我的母妃为我求情……在父皇、在那个老东西跟前死谏,才保住我的性命的。”
阑珊心头微凉。
赵元塰的双眼有些恍惚:“我母妃去后,我就给废为庶人,赶出了京城,幽居在济州。”
他说着,喃喃道:“舒阑珊,你觉不觉着我的遭遇像是一个人。”
答案自然不言而明。
不等阑珊回答,赵元塰道:“但是我跟他不同,他是很能屈能伸的……他的母妃给人辖制着幽禁冷宫,他还能鞍前马后地当太子的刀,你说我是该瞧不起他,还是该高看他呢。”这是冷笑调侃的口吻。
阑珊默默说道:“不然呢,您觉着荣王殿下该怎么做?”
赵元塰目光转动又看向阑珊:“该怎么做?等他来了,我会告诉他。”
阑珊心中生出一点不祥的预感:“告诉殿下?您要告诉他什么?”
赵元塰打量着她娇丽的容光,笑道:“你可知道,叶飞雪见了我所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阑珊摇头。
赵元塰垂眸,这个神情显得有些许落寞,又让阑珊想到了赵世禛。
方才飞雪求见,大皇子本来以为飞雪会说什么恳求的话,亦或者斥责自己痴心妄想胡作非为之类。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飞雪很平静地行了礼,然后说道:“不管大殿下所图为何,请别动舒丞,主子很看重她,您要做什么只管跟主子提。”
赵元塰按捺心中的震动,抬眸看向阑珊道:“舒阑珊,你想不想知道你对荣王来说意义为何?”
“我不想知道。”阑珊的回答很快。
“哦?”赵元塰疑惑,“为什么?”
阑珊深吸一口气,镇定地说道:“因为我不想荣王殿下会受人要挟。”
“你果然聪明,”赵元塰笑了起来:“只不过,你到底是不想知道呢,还是害怕自己会失望?毕竟,据我所知男人是最经受不住考验的,对他们而言,从来功名利禄才是最重要的。”
阑珊想了想:“殿下愿意听我的心里话吗?”
赵元塰道:“你说。”
阑珊道:“我宁肯荣王殿下就是那种经受不住考验的男人。”
赵元塰起初不太明白这话,但稍微一想,他便懂了。
“舒阑珊,看样子,你对荣王也是一往情深啊。”
大皇子的笑声中,外头有侍从进内跪地:“主子,荣王殿下一行到门外了。”
第130章
阑珊听说赵世禛到了,双眼一亮,本能地转过身去。
赵元塰道:“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只听见“荣王”两个字,阑珊心里便莫名的觉着安稳,闻言回头道:“大殿下,悬崖勒马,现在或许还有补救的机会。”
赵元塰起身徐步上前:“是吗,可见老五没跟你提过我,他要跟你说过,你就该知道,我不是喜欢悬崖勒马的人,我宁肯一跃而入,那才痛快!”
见阑珊皱眉,赵元塰看向门口,微笑道:“听说他来了你就面露喜色,怎么,是确信自己会无碍吗?”
阑珊正要回答,却不料赵元塰猛然探臂过来,竟一把将她擒住。
她吃了一惊才欲挣扎,却感觉脑后的伤处不知碰到什么,极为疼痛!
阑珊疼的叫了出声。
却在这时候,赵元塰的手在她嘴上一捂。
他的手掌心仿佛有什么东西,随之便入了阑珊口中,她完全来不及反应,那东西便沿着喉咙便咽了下去。
阑珊又惊又恼,很不舒服,低头干咳不已:“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赵元塰笑道:“别怕,不过是看你的伤没好,给你加点儿补药罢了,你只要乖乖的就不会有事。”
看向赵元塰那张跟赵世禛有几分相似的脸,阑珊尽量镇定:“大殿下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元塰道:“不要着急,你很快就知道了。”
阑珊看他几眼,摁着脖子又咳嗽了几声,赵元塰道:“你是咳不出来的,这颗药遇水则化。不要费力了。”
“是毒、药吗?”阑珊忍不住问。
赵元塰望着她,因为挣扎,原本莹白的脸颊上浮现出粉色的淡晕,黑白分明的眼中闪烁着惊惶之色,这是一双极为干净的眼眸,竟让赵元塰想起了小时候的赵世禛。
可惜啊,物是人非,昔日手足情深,今日只怕便是反面成仇,手足相残了。
可虽然赵元塰隐隐预料到那个结果,他还是想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