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以为你多懂呢,这是秋露白。只不过是我叫人从宫内带的,不是坊间自酿的酒,喜欢就再喝一杯吧。”
西窗正站在他身后,见状忙上来又给阑珊斟了一杯。
阑珊虽觉着这酒容易入喉,但毕竟怕有后劲,便不敢再喝,赵世禛也不紧着劝,只又让众人吃菜。
酒过三巡,各桌的气氛渐渐有了。阑珊回头瞧了眼,见众人各自聒噪,相处的非常投契,江为功满面红光,正跟一人呱呱大谈,显然已经有了六七分醉意。
阑珊道:“不能让江大哥喝了,他明儿还要早起。”说了这句,自己也有些略略地头晕。
言哥儿本在赵世禛身侧乖乖地吃饭,见阑珊扶着头,他就跳下地跑了过来:“爹你怎么样?是不是喝多了呀?娘叮嘱过不要你喝太多的。”
那张所正方才也给言哥儿夹了两筷子菜,很喜欢这个伶俐清秀的孩子,便笑道:“舒大人的儿子真是乖巧体贴啊。”
阑珊抚着言哥儿的头笑吟吟道:“是……”一抬头对上赵世禛的目光,那一句话就变成唾沫又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赵世禛瞥了她一眼,握着言哥儿的手臂把他拉了过来,道:“才喝了两杯不到哪里就醉了?你只管快回去吃饭,瞧你瘦的,几时能长大?”
言哥儿偷偷瞄他:“是,王爷。”小孩儿摸了摸微微鼓起的肚子,暗中叹口气,决定再去吃一些。
阑珊看的分明,因心里喜欢外加两三分酒力,不由轻声地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侯,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温郎中!”
阑珊还以为是谁喝醉了乱叫的,含笑抬头,却见赵世禛的目光正瞟向楼梯处,凤眸中原本的笑意在瞬间慢慢地淡去了。
第169章
阑珊蓦然回首。
靠近楼梯口的那一桌上的官员们已经纷纷站了起来,正向着才进内的那人行礼。
仍是一身青色的绫罗圆领衫常服,束金饰玉的腰带,头上还戴着乌纱官帽,脚踏皂色官靴。
灯影下人物轩昂,斯文俊秀,一表人才,正是温益卿。
今夜赵世禛所请只是决异司的人,且事先消息都传了出去,所以工部其他人就算今夜在永和楼有约的,也都提前避嫌了。
温益卿却突然出现,这显然不是一个偶然。
阑珊才要站起身来,肩头却多了一只手。
是赵世禛。
荣王轻轻地摁着阑珊的肩头,让她重又稳稳地坐回了椅子里。
眼睛却盯着那边。
此刻温益卿拱手向着桌上众人还礼,微笑致意,沿着往此处走了过来。
其他桌上的众人见了上司,自然也都纷纷起身。
温益卿应对自如,笑容温文,令人倾倒。
只不过在这张无可挑剔的隽秀的脸上,唇上那一点点伤痕显得尤为刺眼。
因为温益卿地位特殊,加上工部众人对这位温大人又格外多谢敬畏,所以虽然大多数人都看到了他唇上的伤,却并没有人敢问是怎么回事。
是吃饭的时候不小心,还是走路的时候撞到了哪里,亦或者……别的缘故。
只有在早上去往杨时毅正堂院的时候,杨大人在打发了众人后,淡淡地问了他一句。
温益卿只道:“是取柜子上的书,不小心有一本砸下来兑破了。”
杨时毅淡看了他一眼:“还好只是伤的轻,以后且留心,别再不知弄出什么来,有失官体。”
赵世禛当然也看到温益卿唇上的伤了。
荣王殿下对这种痕迹并不陌生。
凤眸里多了些冷冽,赵世禛眼波闪烁看着温益卿唇上那点痕迹,似乎明白了温郎中面上那些许含而不露却藏不住的自意之色。
然后他又看向旁边的阑珊。
阑珊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却知道瞒不住他了。
哪里能想到温益卿会主动现身。
这会儿言哥儿不知何时已经又蹭到她身旁,握着她的手低低的叫:“爹爹。爹爹你的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真的喝多了呀?”
阑珊向着这孩子笑了笑:“没有,言哥儿乖,我很好……只是因为太高兴了而已。”
便在这会儿,温益卿已经从一桌桌前走过,来到了他们这一桌上。
那边江为功早先一步行了礼,脚步略显踉跄。
姚升立在桌边上,手里还握着一壶酒,微微倾身笑迎着道:“温大人,怎么有时间来这里?”
温益卿道:“本是来这楼里买些点心的,听到上头热闹,又知道荣王殿下跟各位都在此,岂有过而不见之礼?”
姚升笑道:“原来如此!温郎中必然又是给公主殿下买点的?真是令人称羡啊。”心里却想起当初阑珊才进京,自己就在此处招待她吃面,特跟温益卿打了招呼对方却仍不为所动离开的情形。
真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温益卿微笑未答。
姚升则盯着温益卿唇上的伤,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飞雪。
却见飞雪的脸色异乎寻常的惨白。
他想起飞雪跟他说的那句话:“有一件事对她很不好……”
姚升的目光鬼使神差地又看向跟赵世禛对面坐着的阑珊,他的心一慌。
当时他只以为是公务上的事情,所以才那么劝飞雪。
可哪里能想到是私情上的……要早知道是有关这种的,他也不会劝飞雪瞒着了。
姚升心如擂鼓。
温益卿越过他上前,向着端坐不动的赵世禛行礼:“参见荣王殿下。”
此刻满座寂然,所有人都在看着此处。
众人当然不知道温益卿跟荣王之间的纠葛,但温益卿是当朝驸马,是赵世禛的妹夫,若说今日赴宴当时,彼此寒暄,也是应该的。
赵世禛凤眸微垂扫着温益卿:“驸马来的巧,不如一桌儿坐了喝酒?”
温益卿道:“多谢王爷盛情,我倒是想留,只是还要回府探望公主。”
赵世禛道:“你不回府探望她也自好好的,先前不是听说已经几天没回去了吗?”
“工部的事务太过繁忙,一旦忙起来自然没日没夜,这个……”温益卿转头,“阑珊自然深知。”
突然给点名,阑珊微微一震。
赵世禛凤眸微微眯起:“你叫她什么?”
温益卿不以为意似的:“阑珊啊,怎么,下官叫的不对么?殿下又是叫她什么?”
赵世禛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身上的气息已经变了,从其乐融融的宴席眼见要成修罗场。
阑珊快要窒息了。
原本以为温益卿只是过来跟荣王殿下打个招呼或者寒暄几句的官员们也察觉了不对,有人握着杯子却愣在当场,有人忍不住站起身来,有说话的也缓缓停下,纷纷地往这边看了过来。
姚升是最先反应的。
从刚才起他的目光就在赵世禛,温益卿,阑珊……以及飞雪身上转来转去。
心思也如闪电惊雷。
他想起很多:
——赵世禛素日里对阑珊的种种不同之处。
飞雪对阑珊虽是真心的疼顾看护,但举止行为之间竟是毫不避忌。
姚升回想从跟阑珊相遇到如今的种种,她的言行举止,她跟众人之间的言行举止,一幕幕电光火石似的从心底掠过。
什么举止有些娘气,什么温柔娇弱,什么断袖,什么……
就算她是断袖,那荣王殿下又怎么会断起来!
姚升简直要痛骂自己是个有眼无珠的瞎子!素日自以为多么精明强干的,却在这事情上犯了一个天大的错儿。
眼睁睁地看着赵世禛跟温益卿之间似剑拔弩张,姚升喉头干涩,急中生智。
“哈哈,”他干笑了几声,上前道:“温郎中既然来了,怎么能不喝一杯呢?只是你来的迟了,倒要罚你几杯才好。”
说着便拿了一个杯子倒了酒:“不知温郎中可否给我这个面子?”
温益卿瞥他一眼,终于,他抬手似乎要去取那杯酒。
却有个人比他更快。
阑珊起身,劈手将那酒杯拿了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她仰头一饮而尽!
姚升吃了一惊:“小舒!”要劝已经来不及了。
他手中拿的不是荣王殿下自宫内带的秋露白,反而是永和楼自酿的烈酒。
阑珊一口入喉,只觉着像是吞入了一团烈火。
滚滚的入了心,又滑入腹中,将她的五脏六腑烧灼起来。
“小舒!”是江为功也发现不妥,想要走过来,却因为喝多了脚下不便,差点儿给一把椅子撞倒,多亏旁边的人急急扶着。
阑珊定了定神。
“爹!”是言哥儿着急的叫声。
小孩儿自然看出了情形不对,又见她再度喝酒,不禁急了,此刻拉着阑珊的袖子,眼睛红红地看着她。
阑珊低头,差点掉出泪来。
她摸了摸言哥儿的头:“不用担心,也不要乱跑,爹有件事情要处理,一会儿回来。”
赵世禛寒声道:“你干什么?”
阑珊一笑抬头:“殿下,今晚上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我也很高兴,又何必因为……我跟温郎中一点儿的私人恩怨,破坏了这难得的宴会。”
赵世禛不语,他看出阑珊眼中的祈求。
他勃发的怒气跟杀意,给这略带酸楚的柔软的眼神包围,生生地压了回去。
阑珊看向温益卿,一个字还没说,双眼已经通红。
然后她抓住温益卿的手腕,拉着他往外就走。
温益卿本没想就跟着她走,但是双足却不由自主的跟着她往外。
两个人从酒桌前经过,飞快地下了酒楼。
在下最后几级的时候阑珊脚下踩空,整个人顺着楼梯往下滑跌过去。
温益卿奋力拉住她,跟着跃下楼将她扶起:“你怎么样?”
阑珊挣扎了一会儿终于爬起来:“你跟我走。”
她带了温益卿出门。
这永和楼是进京城第一座大酒楼,沿着宽阔的长安街往南走不多久就是南城门口。
阑珊一口气拽着温益卿走出酒楼范围。
此处的店铺已经闭了门板,摘了灯笼,灯光幽暗。
温益卿淡淡道:“你若怕他们听见,现在已经够了。”
阑珊松开手。
她抬手指向温益卿,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要大骂,却又猛地将手臂放下。
银灰的袍袖在夜色中一挥,阑珊转过身。
她深深呼吸几回:“你为什么要这样?”
温益卿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在被她握过的手腕上停了停,他突然怀念刚才给抓着手腕的感觉。
也许正是因为无法抗拒那种感觉,才随着她走出来了吧。
他问:“我做什么了?”
阑珊回头:“你只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温益卿不答。
阑珊盯着他。
今夜无月,夜色就像是泼翻了墨色,但面前那张脸,却是不需要光芒照着就很熟悉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温益卿。”
温益卿张了张嘴:“姗儿……”
一声入耳,有夜风过,泪便随着风无声坠落。
“别这么叫我,”阑珊深深呼吸,“不许你这么叫我。”
“姗儿,姗儿!”温益卿却偏大声的,偏执地再度叫起来,“姗儿!”
阑珊抬头,让泪沿着鬓角滑落:“温益卿!”
她不理温益卿的呼唤,只说道:“你不肯回答我你想做什么,那么让我告诉你。”
耳畔变得安静。
阑珊盯着他的双眼道:“你想折磨我,是不是?”
“我没有。”
“你有。”
阑珊走前一步,似乎想把他看的更清楚一些。
“你嫌我先前活的太容易,你嫌我死过一次还不够,所以你想让我更痛苦。”
“我没有!”
“你有!你有!”
温益卿抿住唇。
“如果没有,你今儿就不会对我那么做,今夜你也不会去永和楼,”阑珊道:“你明明知道的,你知道我现在很好,事实上……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
温益卿的双眼缓缓睁大。
目光对视,阑珊继续道:“现在我能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不用在意有人说我幸好不是个男人!我也不用担心有人抱怨我要强……”
温益卿只觉心头像是给人刺了一刀,血淋淋的!
当年是他说过:“幸好你不是个男人,更幸亏你没有在工部当官……”
也是他说过:“你未免太要强了!都要嫁了何必……”
事实上温益卿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酒醉无心说的那些话,对阑珊来说却是这样无法磨灭。
“那座桥……”他突然想起来,甚至有些语无伦次,“那座桥如你所说,我已经改了……”
阑珊的眼前已经模糊不清了。
泪就像是那年她在凌河无脚桥上的雨一样凌乱。
是他,真的是他叫改的。
他最终还是听了自己的话。
阑珊遏住想要大哭的冲动,甚至不许那一丝哽咽出现。
“迟了,卿哥。”
阑珊只是深深呼吸,然后尽量平静的道:“我们已经是不可能了,如今我有了自己真心喜欢的人,而他也同样真心喜欢着我……不错,他就是荣王殿下。”
温益卿眼中才出现的那点光亮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