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汴京,做皇家蹴鞠队的成员可比当兵受人尊敬多了。
陈元来寻纪初霖是因为他从禁军的朋友那处听说了盼盼的事。“那个女子你认识?”
“认识。”
“可怜。”
“难得,不少人认为她是妓.女不值得被同情。”
“都是求生的苦命人,谁嫌弃谁?在不少人心里,老子这个当兵的在不少人眼中还不如妓.女高贵。”
难怪会有南北宋。
纪初霖心道。
“陈兄来此处就是为了说这个?”
陈元却是红了脸,说他定了一门亲事,心里高兴,特来寻纪初霖,想要一道喝一杯。
那位女子就是蹴鞠那日遇见的红裙姑娘。他寻到那位姑娘后便找媒婆去提亲,姑娘的娘蹴鞠那一日还横眉冷对,今儿见他进了皇家蹴鞠队,态度变得厉害。一口应下了婚事。唯有那位姑娘,一同他说话就脸红,与之前别无二致。
“我陈元,一岁丧父三岁丧母,眼下不过是个无父无母无家无根之人,因一场蹴鞠,有了地位,有了身份,被人敬仰,终究有了容身之地。汴京真是不错。”
“自然。”
汴京真好,即便是女子,也能凭借手艺获得赏识,被人称道。即便出身低微,只要有一技之长,也能混口饭吃,若是逢机缘,甚至可以获得平步青云的机会。
纪初霖送陈元出门。那个女孩在一棵翠柳下等待。看见纪初霖,施施然行了礼,并肩离开。
靠在门扉上,纪初霖晦暗不堪的心中渐渐增添了一点点微弱的光,有人会受苦,也有人得到幸福。是命,也是个人的力量造就的因果。
而韫夫人,果真连找王郎麻烦的兴趣都没有。
该死女子的已经死了。王郎一个残废了的裹了小脚的男人,还动得了她的一根毫毛不成?
该警告的也得到了警告——鹿归林从春和的眼前彻底消失。
“难怪那个疯女人明明对盼盼那种身份的女子不屑一顾,却还是要用那种方式杀了盼盼——因为以小春和眼下的身份,她不便动你。你在汴京太过于有名气。她是在杀鸡儆猴。”
春和闻言,身子轻轻一颤,面色如常。走过风浪,渐渐视风浪如常。
约略半月后,冬儿来找纪初霖,说起悦红院。
她以前在花月楼的那些姐妹开的那家悦红院因官家的到来被关,而后她姐妹买下了花月楼。
悦红楼的地方却是空闲了下来。
官家来前,春和就买下了悦红院那块地方。买的时候她未曾想过太多,不过是牢牢记着纪初霖说的——早点儿买房。
不想官家来后,悦红楼的价钱生生翻了五倍。
纪初霖曾笑言她的小脑袋瓜转得也算挺快,只是古镜瓦周边茶楼酒肆、首饰铺子绸缎庄一应俱全,一时也想不到做什么生意便闲置了下来,却不想有个老鸨寻到冬儿,欲花大价钱买下悦红院以前的地方。
纪初霖大怒:“不卖!”
“可古镜瓦本就是寻乐子的地方,有酒有楼却没有女人,未免——”
“不卖!”纪初霖的声音比先前还高出了不少。“老子说了,让黄赌毒离老子的地盘远一点!!尤其是黄!!冬儿你是那种出身,为什么要希望别的女孩也走你的老路?!”
冬儿思虑许久,却道:“冬儿是这种出身,汴京那么多女子做这种事,这种事或许也不算错。况且汴京这么大,那么多老鸨、龟公,纪公子又能救得了几人?”
纪初霖沉默了很久,讲了个男孩在海滩上救助被海浪卷上岸的小鱼的故事。“那个男孩救不了所有的小鱼,但是,至少被他丢回海中的那些小鱼被救了。”
歪着头,冬儿似乎不太明白,
春和却是懂了。
可冬儿的话却又提醒了纪初霖。
“连冬儿都觉得这种利用女人身体赚钱的事情是正常的。别人更是会这样认为。世道如此,极难改变。可人若能多一些希望,总是好的。”
他思索了一夜,次日寻来工匠对悦红院大兴改造。春和问他要做何事,他说他要盖学校。
“学校是何物?”
“……私塾。”
春和不解,古镜瓦这种地方适合建私塾?
“所以我封了悦红院的前门,开后门。女孩子们进来读书也方便些。”
头遍未能听明白,将纪初霖的话在脑中回想了一遍后,春和大惊失色。
纪初霖要开私塾?
里面竟然收女孩子?!男女厮混在一处?!成何体统?!
“只收女孩子。这个年代男女同校女孩子们会在名节上有失。”
惊讶后,春和勉强平复下不安。
她相公可是纪初霖,作何事似乎都情有可原,理所应当。春和想想自己,当初也是大字都不认识一个,名字都不会写。而今却成了春大掌柜。
“相公自然能行。”
“我若是什么都做得到,就不会救不了她。”
春和知道他说的是谁。盼盼出事后,纪初霖一直自责,只要记起盼盼,就满腹幽叹。她劝不住他,便岔开话题:“相公准备取什么名儿?”
“潇湘馆!”
“相公好才情!”
“是曹公好才情。”想到曹公,纪初霖又觉得不妥,思来想去,便还是从品牌效应入手,取了个名字叫做古镜书斋。
他的书斋与别的书斋截然不同,书斋只招收女子。
此举动一出,汴京哗然。
女子读书?
请来先生在家中教导即可,身为女子,如何能抛头露面?甚至有好事者说纪初霖就是看春大掌柜成日在外游荡坏了名声,放欲让汴京别的女子仿效春大掌柜。败坏世间女子的名声。
“虽说逻辑古怪,但和这个思路还是很有意思的。可我何德何能,败坏整个汴京的女子?我要有那个本事,早就在汴京搞法国大革命了!”
纪初霖笑道。
“前有上官婉儿,后有李清照——嗯——好吧,现在还没有李清照。但上官婉儿却是有的。武则天时期女子都可读书。汴京的女子进学堂有什么问题?”
“武曌可是前朝。”杨梦笛阴阳怪气地提醒道,在女子入学这件事上,他与别的汴京人想法完全相同。他又问纪初霖千年后难道女子与男子可以一道学习?
“当然可以。”
“扰乱纲常。”
纪初霖也不多言,终究是相差千年的人。可就连最为不羁的杨梦笛也这般认为,他所面对的又岂是一个“难”字能够概括的?
“这般难,相公为何还要做?”
“就像冬儿说的,我不准这里开妓.院,难道汴京别的地方就不能开妓.院了?治标不治本,还是得从思想入手。”
一晃又是半月,始终无人来读书。纪初霖也不心焦,依旧四处物色女先生。
他终于在汴京寻到了一个曲姓寡妇,从外地远嫁来汴京,相公死后带着女儿艰难度日。品行毫无问题,为周边人交口称赞。
有了女先生。
又过了半月,古镜书斋有了第一个女学生。
李老大的小妹。名字就叫李小妹。
有了李小妹,古井书斋终于行课。
后来纪初霖对春和说,大的历史境况无人改得了。历史是汴河,人不过是一颗小石子。一颗小石子改动不了汴河的流向。
“但即便是激起一朵不起眼的浪花,改变一小股水流的方向。也是一种胜利。”
春和安静听着,翻着手中的话本。她懂。就像她,也不过是一颗小小的石子,现在却成了春大掌柜。
十一月下旬,宫中再度传来消息,令春和于十二月一日进宫。太后身体好转,想听个话本乐乐。宫中着令春和仔细筹备。
十一月二十九,端州知府包拯入京。
作为故人,纪初霖与他小聚了一番。
与包拯小聚后的第二日,纪初霖和杨梦笛对坐,中间是围棋盘。纪初霖率先凑够了五颗处在同一条线上的黑子,乐得手舞足蹈。围棋赢不了杨梦笛,五子棋终是能赢的。
杨梦笛也不恼。“你昨日见了包希仁。”
“嗯。”
“纪雨你可是唯一一个没有给新任权知开封府送礼的人。”
“我知道。”
“包希仁没有收任何人的礼物。”
纪初霖眉梢一扬,他知道。
第135章 第一三五话
冬月初一,终于到了去宫中说话的日子。春和身着盛装,被抬入太后住的宫殿。
一路只觉富丽堂皇中有着庄严肃穆,可进宫门前就来了一个小宦官叮嘱春和一路上切莫胡乱张望。故而春和也未敢多看,只是垂首紧跟。
进了慈宁殿,宫殿庄严中自带一丝清雅,青石砖路两旁宫女整齐林立,宦官静候在门口,见她来了,宦官躬身进门通报,而后才宣春和进去。
房中缭绕着香薰,是春和从未嗅过的味道。
全程未敢抬头,眼角的余光却让她清楚知晓此刻房中有不少贵妇人。能来慈宁宫陪太后听她说一场话,想必其中有不少诰命夫人。
虽说无数次话,但在这种情境下春和却还是担忧起来,她能听见自己心疯狂跳跃。就连第一次登台说话时,她也未尝体会这般的紧张不安。
她记得纪初霖曾说,若是害怕,就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可以缓解紧张。
可真正能缓解紧张的却是心。
小春和你要相信自己无所不能,就像你的为夫我这般,原本我以为我混吃等死就行了,没想到还是做出了一番事业。纪初霖当时对她轻笑,眼中仿佛有无数小星星。
春和深深吸了一口气,跪下请安。
“平身,抬起头来。”宦官的声音娇柔仿若女子。
春和起身,抬头。
这才有胆子朝周围张望了一眼。
正面是一张软榻,今晨给叮嘱春和的那个小太监说太后身体不佳,分外虚弱,这才召唤她来说个话。切莫说太后不想听的。
斜靠在正中央床榻上的面目中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神色的老妇人就是当今刘太后。屋中的火烧得更烈,她却还是抱着手炉,神情略有些憔悴。
坐在太后身边软榻上的眼眸傲慢无理的贵夫人自然是韫夫人。只有同太后素日交好的她才有资格坐在太后身边。
房中还有不少其他贵夫人,有一位甚至是一品诰命夫人。
夫人中甚至有杨梦笛的娘亲周夫人——她素来聪慧、平日也与韫夫人有极深的往来。春和也知晓,今日韫夫人带周夫人来是为了给自己添麻烦。
在座的妇人中还有之前见过的景王妃。
春和听杨梦笛说过这位景王,还有王妃。虽说是皇亲国戚,也贵为开封府尹,但这夫妻二人素来低调行事,景王家中男子与盼盼的事情已是景王这么多年来最大的放肆。
宦官搬来软垫,以便春和跪着讲故事。
春和今日说的,是《龙女传》。
这个故事之前在杨慨生辰时春和说过一次,却没有说完,因为韫夫人心情不佳。
今儿只有春和,没有琴声做衬,毕竟冬儿因为身份原因连皇家的大门都摸不到。春和用扇子在摆放在面前的小方桌上轻轻一敲。
故事缓缓开场。
——前朝有位王公子带着八百侍卫出海,想要为自己的父亲寻求长生不老之法。
出海那日天高云淡,水天一色。
偏是天有不测风云。一时电闪雷鸣。船身崩裂开一道口子,海水倒灌,住在底仓的那些人在平日要忍受船身的剧烈摇晃和各种污物,此刻更是只能在倒灌的海水中苟延残喘。
王公子的随从尽数淹死在海水中。他用尽全力抱住一块木板这才得以多活了片刻。
依靠木板挣来的片刻光阴终于为王公子得来了片许生机。
龙女化作一道银光而来,那道银光在晦色的云层中幽游穿梭,电闪雷鸣,映照得龙女身上的鳞闪闪发光。龙女从云层中俯冲而下,以尾控海水,瞬时分开王公子周遭的海水。
此刻王公子已是昏睡过去。他整个人浮在海浪之上,龙女见他毫无气息,便化为人形,赤脚落在雪白的浪花上。
故事讲到此处,春和缓了一口气。
太后身边的宦官面露赞赏之意。
上一次在韫夫人那里讲《龙女传》春和也就说到此处,当时那些夫人小姐丫鬟对故事都分外有兴趣,却因韫夫人的莫名震怒而中断,后虽有小姐喜欢,也有不少贵夫人点这一处故事,春和却始终听纪初霖的话从未在外讲过这个故事。
纪初霖说,最好的故事要用在最好的场景下。
最开始他计划的不过是将这个故事在韫夫人那处讲完,而后借着韫夫人的东风将古镜瓦的声势做大。却不想进了宫。
念想不过是一瞬间。她很快将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故事上。
徐徐将后面的故事道出。
——
王公子面容俊美。
龙女常年居于深海,素来与海底的鱼虾蟹将一道生活。偶尔见人,也不过是一些被沉入海底的可怜船夫,短命渔女。像王公子这般俊美的少年,却是头一遭遇见。
龙女的父皇曾给她讲过海底鱼儿爱上人类的故事,终究不过欢好时卿卿我我,分别后被做成一碗暖腹羹汤。
龙女却还是救了王公子,她召唤海水小心将他的身体小心送上海岸。金色的阳光铺洒在沙滩上,龙女白色衣裙在松软的海滩上拖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她俯视躺在地上的男人,他面色苍白,在阳光下越发显得面容俊美。
王公子身上有了暖意,他勉强睁开眼,却见一个女子,白色纱衣,金色腰带,还有一头火焰般的红色长发。
正是讲到热闹处,殿中没有别的声音,时而,暖炉中的火星发出爆裂的声响。
春和记起故事才写出来的时候,她问纪初霖为何龙女是红色头发,世上怎么会有红色头发的人?毕竟有不少云游方士都说,只有恶灵才有一头红色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