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毳又说:“那第四层吧。”
管事的微微一愣。
阿毳:“第四层也不行?”
管事的立刻回头,吩咐身边的一众小厮:“快去,赶紧的,把第四层的最中间的套房收拾出来。”
曹献廷本想跟着贵客进大堂,阿毳笑着拦下:“行了,曹知事和杜队长都辛苦了,今日就请回吧。”
曹献廷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灰色长袍,罢了,人家的做派摆明了的疏远冷淡,自己何必上赶着往上贴,贴又贴不上啊。
杜秋明点头哈腰:“那,明日我们再来拜访。”
回去的路上,小徒弟跟着曹献廷,一脸的不解:“不都说贵客是为了长沙大雨来的嘛?可今日雨停了,贵客还能做什么?”
这句话,戳到了曹献廷的逆鳞,他回头用袖子狠狠地甩了小徒弟一脸:“且还说呢,净是你在糊弄老子,我还真以为这姓闻的是来治水的,瞧着一杆枪那殷勤劲,差点以为俩人是一拨的,害的老子在局长面前丢了相,往后没弄清楚的事情,莫来老子面前掰扯。”
小徒弟愣了,磕磕巴巴的:“怎么……怎么不是吗?我当时就听到什么大水啊,大雨什么的。”
小徒弟姓林,没读过书,早些年家乡闹洪灾讨饭讨到了长沙来,被曹献廷家看着可怜才收留,人很老实,就是平时有些愣头青。
曹献廷抬手又要敲脑袋,小林伸手一拦,缩着头,怯生生地从手缝里往外看。
曹献廷放下手:“让你去上个师范的夜大你也不去,人家那介绍信里说的是,这尊大神,能改江流,动山川,出生时,久旱地迎了甘露,水患处出了太阳,人家满身都是祥瑞,就差坐在屋檐上当瑞兽了,记得了吗?”
***
闻东进了屋子。
里头是仿了英式的装潢,进门一张白色圆桌,后靠一扇白漆窗,挂着墨绿色碎花流苏窗帘,右手进去,就是中西合璧的高脚蚊帐床,从床往外,隔着屏风是一个露天的小阳台,阳台朝着西北,可以看到水满黄沙的湘江。
屋子里刚喷过不少紫罗兰味儿的香水,阿毳闻不惯,打了好几个喷嚏。
搁下行李,阿毳说:“先生,该换药了。”
闻东嗯了一声,顺势坐在圆桌旁,取下多拉帽,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一道狠狠的疤痕,自鼻子一直蔓延到眼角,和一双棕黑色的眸子擦边而过。
伤疤旁,诡异地长着短短的绒毛,像是长在沟壑旁边的野草。
阿毳替闻东挽起袖口,闻东伸了伸胳膊,袖口里有东西滚动,伸出来,竟是一只长毛羽毛的手,手臂上依然是道崎岖的伤疤。
阿毳从箱子里取出一瓶密封的青汁一样的膏药,熟稔地挑了一块膏体,抹开推揉,轻轻涂在伤口上。
闻东嘴唇轻轻一抿,一声未吭。
这该是很痛的。
上完药,闻东换了一件白色暗纹的长衫坐在阳台上,除开闻东,四层没有其他人住下,算是清净。
闻东指了指西北方向,对着阿毳说:“晚上,我要去一趟。”
阿毳:“先生的伤还没好。”阿毳捧着茶水过来,杯盏是从箱子里取出来的,闻东出门在外,东西喜欢用自己的,但凡入口的杯碗勺箸,都一并自己带着。
也难怪,那两个箱子又大又沉。
“且等伤口好了,羽毛褪去,再去不迟。”阿毳始终不放心闻东的伤势,若是自己能有闻东的本事,便不需闻东出手,只可惜,自己道行太浅,帮衬不了太多。
不过反说回来,阿毳不过跟着闻东几年,自长白山一路往南,道行便超过同道仙家半载,已然是十分了得。
“我要去埋竹中窥。”闻东抿了一口茶水,身体愈发暖和起来。
天色褪了往日的灰霉,晴朗得不像话。
姜琰琰在院子里用三钉锄翻土,一锄下去,沉降的雨水咕噜噜地冒泡泡,气味不好闻,有些腐烂的味道。
门板被人推开,姜琰琰微微抬眸,又低头,只等着门外一声吃力的声音轻轻喊:“丫头快来,扛不动了。”
爷孙俩人将一个半米见方的大箱子扛进院子里,姜琰琰累得够呛。
姜多寿立刻关门,还不忘插上门栓。
姜多寿搁下包袱,花白的寸头汗珠子直冒,后脑勺留着一簇小辫垂在肩头。
“什么东西,这么沉?”姜琰琰端着铜盆,拧了把凉水给姜多寿擦汗。
姜多寿歇了口气:“从江西带来的好东西。”又说:“把那疙瘩里的防水布揭了。”
姜琰琰端着梯子靠着墙,爬上那小山包边上,扯开几层防水布的布条子,自上面往下面一揭,这防水布下面藏着的,是一具灰色的石棺,准确的说,是一个棺中棺。
石棺的棺盖推开,里面还有一具小一些的木棺,表面刷得黑漆油亮,木纹里渗着桐油的味道。
曹献廷之前看到的那个小土包,就是石中棺后头累了三层高的瓦罐子,里里外外都上了釉,巴掌大的罐子口用红布封着,麻绳缠了一圈又一圈,里面盛着沉甸甸的液体,姜琰琰不愿意去取,微微偏头,声音软了几分:“这黑狗血我看着害怕,我就不取了。”
姜多寿点头:“没事,爷爷来。”
姜多寿顺着梯子爬上去,扯开护着罐盖的红布,只露出一条小缝,血腥味浓,姜多寿闻了一下,点点头。
“晚上,咱得把东西给挪进去。”姜多寿说话间,手指对着自己抬进来的木箱子点了点。
“这么快?”姜琰琰像是知道这箱子里头是什么一样,“不是说,得选时辰吗?今天可不是最好的日子。”
姜琰琰抬头看天,湛蓝无云,看似阳气充盈,但大水毁生灵,灾后有常有大疫,正是世间气息浑浊,动荡的时候。
姜多寿眉头一皱:“没办法,在江西的时候,就被人盯上了,手脚得快些。”
第3章
今日农历初十,星空里诡异地挂了一轮满月,对于姜多寿来说,却是个好时候。
逆天的事儿往往是在天生异象的时候办成的。
晚十点,姜琰琰换了一身大红的衣裙,长裙娓地,半露出那双她赶制了三个月的绣花鞋,腰间四指宽的腰带扎得紧,腰带中间缀了一颗黑瞿石,袖口生风,一身红衣,衬托得姜琰琰皮肤愈发白皙,牛乳一样的皮肤在月华下几欲泛光。
姜多寿摆好了香案烛台,院子正当中,石棺打开,坛子里的黑狗血全部灌入石棺,里头的木棺像是漂浮在血海上,姜琰琰见了,心里发慌,她看不得黑狗血。
姜多寿催促:“躺进去,那黑狗血是镇邪的,防止你尸身生变,是好东西。”
姜琰琰也知道是好东西,不犹豫,她提了口气,拽高了裙子,卧进石棺。
姜多寿打开从江西带进来的大箱子,层层红布包裹,他小心翼翼取出红布,交递到姜琰琰手中。
“抱好这骨头,切莫松手。”
姜琰琰怀揣红布,嘴角用力一抿,点点头,红布是一截一臂长的头骨,并非人骨,而是一截鸟骨,传说中九头鸟骨,能化死人为活人,开天辟地,另创他世。
就在姜多寿要覆上棺木之际,姜琰琰夺声而出:“爷爷,若成不了事儿,我成了尸煞,你切莫心软,给我一刀痛快。”
姜多寿手微微一顿,什么也没说,只等着棺木盖紧,隔着冰冷的棺盖,姜多寿狠下心:“若是败了,爷爷会先杀了你,再陪你一起上黄泉。”
开坛做法,不能耽搁。
姜多寿口念祈词,前头的,姜琰琰都听得清楚,也都知道,今天的还魂并非一时兴起,自他们来长沙起,便是日日盼着,能寻到这传说中的九头鸟骨,还姜琰琰一具完整的肉身。
可是后半段,姜多寿念得低沉,姜多寿抬头看着头顶圆月,指尖捏紧了几分。
忽而石棺一震,姜多寿心头一沉,唇齿张合速度加快,像是蜂鸟翅膀扑棱,可是他愈念,石棺动静越大。
一瞬可事成,一瞬可事败,姜多寿不敢有半点的闪失。
胸口一闷,似一柄匕首插入心口,姜多寿捂着肋骨上侧,登时扑倒在地,佝偻着身子去敲着石棺。
姜琰琰一旦入了石棺,便不能说话,防止气息乱动,便是他们爷孙俩约好,若是姜多寿在外头磕了长三下短三下,这便是暗号。
石棺里有声音回应。
也是三下长,三下短。
姜多寿勉强将心落回肚子,说明姜琰琰在里面安然无恙。
看着天色,乌云蔽月,时辰过了,任凭姜多寿再将嘴皮子磨破也没法子。
姜多寿推开石棺,原本沉在底的楠木棺材略微飘起,姜多寿打开木头棺材,不见人,红色衣裙散落在棺材里,只见着一只黑猫乖乖地坐在棺材里,长尾覆着猫爪子,一双金色的眼睛像是琥珀,身体笔直。
姜多寿摇头,伸手抱起黑猫:“怎地又变成猫了。”
姜多寿唉声叹气地收拾好石棺和法坛,将红布包裹的骨头带回屋子。
黑猫乖得很,姜多寿忙碌的时候,黑猫就坐在桌子上静静地看着。
见着姜多寿总算是歇下,黑猫轻手轻脚地跳上姜多寿的膝盖,屈膝一卧,靠着姜多寿薄软的衣襟蹭着眯起眼睛。
姜多寿躺在摇椅上,伸手一下一下地捋着黑猫背上水亮的毛,感慨:“没事,三天后,就变回来了,明天给你做小鱼拌饭。”
夜里,谷山村静悄悄,山风吹过院子。
黑猫趴在姜多寿的床头,头挨着姜多寿花白的头发,似有风,黑猫浑身一抖,眯着眼舔了舔爪子,又沉沉睡去。
***
闻东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
阿毳正趴在阳台桌上睡觉,江风习习,很是舒坦。
似有人遮了月光,阿毳抬头,看到身材高大的闻东就站在自己跟前。
“先生回来了。”
闻东“嗯”了一声,径直入内,手依旧藏在宽大的袖口里,问阿毳:“你族类可有消息?”
阿毳身材矮小,脸似桃形,嘴巴奇小,看起来有些丑态,不过闻东却看得很是顺眼,百兽修炼成神,第一步便是幻化成人形,如闻东这般人形俊朗的神仙不多,大多都是贴近本体的形态幻化。
阿毳本就是长白山鼬鼠成精,道行尚浅,才修炼五十年就能维持人形不变,已经是族类中出类拔萃的鼠类天才。
鼬鼠喜凉爽,长沙太热,族类只能晚上出行,时常被误会成老鼠,让阿毳很是难受。
鼬鼠多可爱,毛多好,多少人想扒了咱们的皮做大衣,老鼠算个什么东西。
阿毳答:“江西那伙人散了之后,除开年纪最大的这位来了长沙,其余的,都回了南昌,应该是当地人,看来,这次,是长沙这位主事。”
闻东笑:“看来,咱们还是找对人了。”
闻东抬头,外头乌云遮蔽着月色,星星倒是显得格外明亮。
敢挖了他真身的骨头去炼化,可真是有本事。
第二天清晨,杜秋明端着一个木托盘准点出现在了滨江小样楼的大院子里。
托盘上是长沙特色早餐酸辣粉,还带了一碟剁辣椒,红汁清亮,闻着就一股酸香味。
好巧不巧,曹献廷也来了,手里提着一捆湘西腊肉,看着黑漆漆油腻腻,但是切薄上锅一蒸,淋上芝麻油,别提多诱人。
两人相视一眼,互看生厌。
曹献廷瞧了一眼都快化了的酸辣粉,咂舌说:“哎呀呀,瞧瞧你这个粉,一夹包管碎成渣,让我吃了算了,我刚好没吃早饭。”
杜秋明狠狠呸了一口:“做梦,这是给闻先生的。”瞧着曹献廷促狭一笑,杜秋明又说:“你昨天不是说不来了嘛,怎么?这是啥?腊肉,能送点高档的么?”
“你做人咋这么忘本呢。”曹献廷挑高了腊肉,“这可是湘西的,你老家的。”
两人争吵之前,大门外头突然来了人,也不叫突然,闻东脚步轻慢,走得不快,只是这两人着急上火,没发现,看到的时候,闻东已然在他们后面了。
曹献廷猛地回头,看着闻先生依旧穿着昨日那宽大的袍子,多拉帽遮住大半张脸,旁边站着阿毳。
曹献廷挤在前头,笑嘻嘻地送上腊肉:“湖南的一点特产,先生笑纳。”
闻东看了一眼,没说话,阿毳道:“我家先生不吃肉。”
杜秋明乐了,递上托盘:“长沙特色米粉,香得很。”
阿毳说:“我家先生吃过早饭了。”
杜秋明微微一愣,继而竖起大拇指:“闻先生起得真早啊。”
阿毳叹气:“我家先生一夜未睡。”
曹献廷摸不着头脑,咋觉得句句都对不上闻先生的口味。
杜秋明愈挫愈勇,伸长了脖子,语气关切:“呀,一夜未睡啊,是闻先生认床?还是小洋楼主事的怠慢了?”
闻东眯起眸子,看着小洋楼的第五层,那一层空荡荡,弥漫着一股湿气,缓缓说:“你们这第五层,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杜秋明一愣,闻东又道:“别误会,不一定是这楼里出了事,近半个月来,长沙大水,水里的东西也有可能往岸上跑,这一定居,就不肯走了,也是常有的事,我只是提一提。”
杜秋明还未回过味来,曹献廷就瞅准自己的机会来了,拍着胸脯,振振有词:“这简单,我认识一高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只管来一趟,保管除得干干净净,我中午就去请他去。”
杜秋明登时就道:“别那你那套封建迷信来糊弄先生。”
闻东倒是不恼,唇角微微一扬,点头道:“甚好。”
得了贵客的首肯,曹献廷走路都带风。
正午。
曹献廷敲响了姜家木门,姜多寿正在院子里挑粪施肥,没办法,琰琰现在回了猫身,这满院子的花花草草也都要照料的,不然琰琰可得生气了。
门一开。
曹献廷口未张就先捏了鼻子,食指颤着往姜多寿手边上戳,嘴巴露个缝都担心闻进了什么不好的味道。
姜多寿将粪勺往旁边一搁:“行了,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