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头有人在轻轻拍。
姜琰琰回头,瞧着闻东那双眸子正怼上来。
“你刚才给我提了一个建议,我也给你提一个。”
“尽管说。”
“你那日后说话,也稍微温柔一些。”
“什么意思?”
闻东只好给姜琰琰举例:“譬如人家大家闺秀说话,就很讲究,骂人也骂得文绉绉,评价也只往中肯了的评,偶尔撒撒娇,说说叠字,就很乖巧可爱,你试试。”
“我试什么?”
“你刚才怎么说这电影的。”
“恶心。”
“对。”闻东觉得自己的引导似乎已经成功了一半,“你换个措辞试试。”
姜琰琰想了想,闻东说了什么来着?用叠字对吧。
姜琰琰开口:“恶心心?”
闻东顿了顿,只说:“你还是做你自己吧。”
姜琰琰看天色,闻东也跟着看了一眼天色,着实还早,总不能让这丫头还没等到时辰,就先在外头累到了,闻东只能又提议:“要不……带你去小瀛洲饮冰室吃冰?”
姜琰琰摸了摸鼓鼓的肚子:“吃不下了,这次是真的吃不下了。”
这话才说完,就瞧着城南路路口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身材颀长,白色的小洋装,脚蹬一双红色高跟鞋,唇上涂着浓烈火热的大红色,鲜艳得像是一朵红玫瑰,身上衣着精致干练,脸上却颇显疲惫。
那是袁琳。
第65章
姜琰琰上次见她,不过半个月前, 如今再见, 就已经憔悴如斯。
袁琳侯在马路边,像是在等人, 独自一人,袁家的家仆一个没带。
哦, 姜琰琰忘了, 袁家现在已经没有家仆了,袁老爷子被传唤到警察署已经好几天了,一直没回, 巷里谣传, 下一个进去的,不是袁大郎就是袁琳。
又有流言,说自来矜持精明的袁大小姐, 如今可是自降身份, 四处求人,姿态奇低。
且刚刚不过在曲园酒楼吃个饭, 姜琰琰就听到不少关于袁琳的风言风语。
由北往南驶来了一辆小轿车,车帘子遮得严严实实,一路开得很慢, 像是在寻人, 只慢慢在袁琳面前停下。
袁琳见了,疲惫的脸上立刻挤出几分笑颜,车里伸出一只肥胖褶皱的粗手, 朝着袁琳伸过去,袁琳笑了笑,抬高胳膊,白.嫩纤细的小手搁在对方的掌心,护着裙子坐进了车里。
姜琰琰看着那远处的光影都跟着有些模糊了,只转头对闻东说:“刚才说什么来着?要请我去小瀛洲吃东西是不是?还去不去了?”
***
临近三更天。
天心阁城南路的露天电影院影终人散。
夏日多南风,今夜却不寻常,晚十二点,起了一阵妖风,由北往南往白水巷的方向灌。
虞家的内院子里,摆出了一水的黄布烛台,红蜡烛的蜡泪挂在蜡烛尾巴上,盖着烛台的黄布边缘缀着一排流苏,风一吹,流苏跟着荡漾,幅度略显诡异,跟水里头的水草似的,看着软绵绵的。
孟天罡要做法驱鬼,一干人等全部回避。
虞秀芹的屋子大门敞开着,里头的虞秀芹意外的安静,只留了贴身的丫头照看。
外头廊下,虞先生和虞夫人坐在一对太师椅上,身后只各自站着一位贴心仆人,白日里引姜琰琰入内院的杨姓管事也在,他团着手,不敢抬头,只敢偶尔瞟一眼。
虞夫人手里捏着帕子,上头绣的艳阳牡丹被她攥得皱皱巴巴,时不时回眸向自家先生身上寻找安慰。
“我总觉得,心里头不安分。”虞夫人悄声说,“这姓孟的来历咱们不知根知底,我总觉得会不会……。”
话还没说完,孟天罡突然“得”地一声大喊,眉眼似红脸关公发怒一样夸张,吊眉怒睛,手里桃木剑突然朝天一指,虚晃了一招。
杨管事立刻指着对面屋檐上低声唤:“先生,那屋檐上面的是什么?”
月下房梁,忽而窜出一只长形巨物,约莫一丈长,黑漆漆,似多足爬行动物。
“那是龙?”虞夫人跟着看了一眼。
这句话一出口,虞夫人就晓得自己说错了。
那怪物本是后半截对着这院子里,听到这边来了动静,脸面一抬,朝着院子了一看。
虞夫人惊呼了一声,起身躲到椅子后头:“那……那是个什么东西?”
这怪物的头,竟是一个人头骨,尤其是那眼窝空陷下去两处空洞,隐隐约约透着光,荧光绿,忽明忽暗。
孟天罡倒是自如,他昂头阔步走到院子正中间,一柄桃木剑转手负在身后:“虞夫人莫慌,这妖物,叫做鬼面虫,寿命可达百年,之前姜家来樟树下起棺,只起了棺木,却没有除干净这祸害,这妖物是以棺木里的人肉为食,那棺木所在之处,多半也是它的老巢。”
“呵,老家被人毁了,无家可归,它不敢找姜家人报复,自然也就只敢找你们这主家作乱了,虞小姐的疯病,就是这妖物引起。”
虞先生额头冒汗,却还是壮着胆子问了一句:“这……这该怎么除?”
孟天罡信心满满,抬手一指,那鬼面虫趁势昂头,头顶那骷髅头跟着咯噔咯噔响,像是骨头摩擦的声音,那骷髅头的嘴巴处是两排扭曲嶙峋的牙齿,原本是闭得紧紧的,鬼面虫突然一回头,骷髅头的下巴像是掉下半截。
它嘴巴张咧着,仿若在笑,虞夫人看得心口发慌,恨不得立刻遁地而去,可虞老生尚显淡定,他手紧紧攥着椅子扶手,追问了一句:“孟先生,天师,大师,这到底该怎么除?”
孟天罡连续听了好几句尊称,十分满意,这才是点头:“很简单,杀了他就行了,之后虞小姐,自然也不会受到这怪物的侵扰,病也自然就好了,只是这……。”
“我晓得的,钱,我必不会少了孟先生的。”
孟天罡点头,忽而抬起桃木剑。
鬼面虫嘶地叫了一声,昂首。
一人一虫,似立刻要酣战一场,却突然听到凌空响起一句:“这虫子我怕孟先生不忍心杀,帮你一把。”
孟天罡一句“谁在哪儿”还没说完,屋檐上突然跃出一人,身形娇.小,像是一只小燕子,脚尖只往屋檐尖儿上一点,直接跃下了屋脊。
再一瞧那鬼面虫,静止不动,下一瞬,咔嚓断成了两截,自屋顶上咕噜噜滚落下来,原本脸面上的那只骷髅头和身体分离,一颗人骨头顺着地砖滚到了廊下。
虞夫人壮着胆子看了一眼,这就是个大蜈蚣,头顶着一个人骨头,她还以为,这怪物本身就是张这副奇怪的模样。
孟天罡看得心头直颤,食指尖哒哒哒地敲着桃木剑剑柄,却不敢放肆发作,只瞪着眼前约莫不过十八.九岁的丫头。
“你又是谁?”
姜琰琰笑着昂起头:“谷山村,一村姑。”
“她是姜家人。”虞先生起身,示意杨管事扶着自己过去,朝着姜琰琰行了个点头礼,“姜小姐,来了。”
“嗯,来了。”
天上突然传来一声嘶叫,孟天罡抬头,只看到屋脊上又多了一只角鹰。
白头尖喙,灰的翅,金色的勾爪,攀在屋脊飞檐斗拱末端,眼珠子往下探,直勾勾地盯着孟天罡。
像是通人性。
孟天罡约莫懂了,他十分警备地问姜琰琰:“姜小姐,是出马仙?萨满派的?可我记得,萨满七十二堂口,长沙可没包括在里面吧。”
所谓出马仙,就是和各种有了修为道行的妖怪精灵合作,妖怪有好有坏,如若遇上好的,出马仙家弟子必会助妖行善,修炼功德,相辅相成,人和妖怪精灵就此结下情谊。
妖怪灵兽愿意受你差使,两人就会走个仪式,仪式繁复累赘,放在现代来说,讲究些的也得照搬一套走个流水,可放在姜琰琰这儿,最主要的,是人家妖怪灵兽愿意对你开神识,开启了神识,就像是两人之间牵上了一条线,这条线,可就没那么容易切断了。
可妖怪灵兽命长,人命短,所以出马仙一般广收弟子,自己将老,弟子渐强,就看着这弟子能扛得住什么水平的出马仙,到了时候,师父断了自己和妖怪灵兽通的神识,传承给徒弟,不过徒弟能不能过了这一关,出马这位仙家,就得看自己了。
对于许多人来说,出马是件极其痛苦的事儿。
姜琰琰第一次出马还是在东北的时候,出马仙把仙家分为“胡黄白柳灰”五大仙家,说白了,就是狐狸、黄鼠狼、刺猬、蛇、老鼠。
姜琰琰第一次出马的是柳家仙,对方是一条修炼了几十年的小巴蛇,《山海经》里说,巴蛇体大,大到能一口吃下一头象,其实也夸张了。
姜琰琰当时是追着这条到处吃鸡赶鸭的小巴蛇一路往北,最后是在临近长白山的时候才堵住了这条小巴蛇。
那时候姜琰琰是真年轻,真真正正的十四岁,姜多寿也是胆子大,放心让姜琰琰一个人跑去了东北。
那次出马,姜琰琰记忆深刻,明明一人一蛇缠斗得都快断了气,她还不忘从布兜里到处银针刺自己手指头。
痛觉,可以帮助出马仙开启灵兽的神识,就像是绝境里,人往往有更大的潜力,是一样的。
总之,神识还是开启了,小巴蛇在神识里是个年轻的小哥哥,光着身子,赤溜溜的,见到姜琰琰害羞至极,姜琰琰还没看清呢,就在神识里晕了过去。
躺倒了三天三夜,高烧了三天三夜才醒来,一睁眼,就看到自家爷爷皱着眉头看着自己,这才晓得,是那条小巴蛇含辛茹苦日夜兼程地把姜琰琰送了回来,肚皮都在地上蹭破了。
不过后来,那条小巴蛇的百年大劫没渡得过,一条焦蛇被劈得横七竖八的,姜琰琰去看的时候,眼泪水就没停过。
姜多寿倒是觉得自己孙女挺重情义的,出马仙和仙家靠的不就是惺惺相惜的义气么。
可姜琰琰抹完眼泪水就说:“我是觉得自己那一趟真是白痛了,好好的一条小帅蛇,怎么就死了呢。”
阿蚁算是姜琰琰后半段出马的仙家了,之前姜琰琰出马,都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需借仙家的力,可如今不同了。
姜琰琰厉害了起来,反过来,倒是喜欢出马那些不易修炼的族类和灵兽,帮助他们修炼道法,譬如阿蚁,譬如鲶鱼精,再譬如,这只比同族的人都要小了一圈的角鹰。
姜琰琰自认为之前五十年,自己都是承受了灵兽精灵的恩情,后半段,就用自己的恩情去还吧。
至于孟天罡问她是不是萨满派的,其实也很简单,出马仙里,东北萨满教派占了大部分,弟子广布全国。
而孟天罡所说的堂口,就是出马仙供奉“胡黄白柳灰”五大仙家一个类似庙宇的地方,不过没人家那么庄重,摆个牌子,阔气点的,放个小泥人,就差不多了。
所以但凡有堂口的地方,多半也是出马仙的地盘。
孟天罡说得对,长沙没得出马仙的堂口。
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姜琰琰不算出马仙,没有认师门,也没有流派,最多也就是姜多寿教了她一点通神识的法子,有一些已经修炼成仙家的禽兽朋友罢了。
这孟天罡开口闭口都是行内话,这个江湖神棍,还算是一个有点文化素养的骗子。
孟天罡见姜琰琰没答自己的话茬,估摸着自己猜对了几分,勉强一笑:“如果这地界不是萨满出马仙的堂口,那姜小姐和我抢活干,不厚道啊。”
第66章
孟天罡这一套接一套的话,说到底, 是武的不行, 和姜琰琰掰扯江湖道义呗。
姜琰琰四下看了一圈,眼神落在孟天罡手中那柄三尺长的桃木剑, 孟天罡下意识地将桃木剑负在身后,生怕姜琰琰要夺了去似的。
姜琰琰懒得多看, 只从法坛上取下烛台, 横手一劈,把蜡烛尽数拔下。
虞夫人紧张得很,轻轻唤了句:“姜小姐, 这不吉利啊。”
姜琰琰手持三叉烛台, 回头一眼,眼神狠似夜叉:“吉利不吉利,你们待会看看就知道了。”
话语刚落, 姜琰琰手起叉落, 烛台上的三尖叉直接插入了那大蜈蚣的头部。
那蜈蚣被姜琰琰砍成了两截,末梢神经还有反应, 蜈蚣第一对足呈钩状,锋利无比,钩端带毒腺, 专分泌毒汁。
姜琰琰一叉子下去, 那毒液直飚,姜琰琰只微微斜过身子,尽数躲过, 手再一抬起,那三叉烛台上竟勾出了一枚金铃铛。
铃铛只有指甲盖大小,上头裹着汁液,晃动起来没有声音,可姜琰琰手这么一颤,孟天罡手中的桃木剑的剑尖儿也会跟着动一动。
孟天罡强行镇住手中桃木剑,厉声道:“姜小姐这又是施的什么歪门邪道的术法?”
“你手持桃木剑,说明,你也是道家流派的。”姜琰琰挑起这枚金铃铛,“你对出马仙的事儿,这么熟悉,应该也晓得,出马仙和仙家的联系,靠的是通神识,神识这东西吧,太虚幻,不过我听我爷爷说过,就类似于人和仙家的头上通了一根管子,又像是连了一根线,一旦通了神识,出马成功,这根线就很难断。”
“江湖上,这种化无形为有形的联系,手法有很多,这铃铛,就算是一个。”
姜琰琰刻意又摇了摇手里的三叉烛台,这回,是对着虞先生和虞夫人说话:“什么鬼面虫,什么妖物,都是假的,这蜈蚣,怕就是这假道士豢养出来的,不知道从哪找了个人骨头顶在头上,还编了一个别扭的名字,叫鬼面虫。”
下面这句话,又是专门对着虞先生说了。
“您答应给他多少钱?让他值得费了这么大的心思装神弄鬼?这蜈蚣也算是五毒之一,能养出这么大的,从小就在瓦罐里杀了不少五毒同类吧,呵,如今被我一刀斩了,之前的好吃好喝好药好毒,都白费了。”
“啧啧啧,好可惜啊。”
最后这句话,颇具讽刺意味,尤其是姜琰琰刻苦努力的研究,她很清楚,怎样眯起眼,怎样摇头,再配以怎样的手势,最能激起对方的愤怒和耻辱心。
孟天罡本是半面潮红,原本的尴尬和羞愧被姜琰琰这寥寥几个字猛烈击撞,整张脸红得像是烧红的烙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