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倾唤了人进来上茶,让她心里更好奇了:什么事啊搞得这么严肃?
趁着宫侍上茶的工夫,楚倾心中已斗转星移般的将事情想了个几个来回。终是觉得,问便问吧。
若她对楚休无意,也不会因为他问了就生出心意;若本来就有意,这层窗户纸也是迟早要捅破的。
情愫总是越等越深,他现在趁早劝她,好过等她执念已深时再行开口。
楚倾一壁想着,一壁抿了口茶,深吸着浓郁的茶香缓和心绪。
虞锦怀着不解,也随之抿起了茶。
“陛下。”楚倾放下茶盏,定了定神,“恕臣冒昧一问——您对楚休到底什么心思?”
殿门没关,守在门外的两个宫侍都脸色一僵,想回头又不敢回头。
侧殿里也静了,楚倾再探不到心事,只得静听每一分声响。
过了片刻,听到一声闷闷的:“吭——”
虞锦被那小半口茶呛着了。
酸胀感让她想要咳嗽,然口中还有余水,也不好张口猛咳。又吭了好几声,她终于吸了口凉气:“你再说一遍?!”
楚倾离席,大礼下拜:“陛下恕罪。”
“楚休还不满十四!在你眼里我是那种禽兽吗?!”虞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微怔,遂道:“臣没有那个意思。”
虞锦反问:“那你什么意思?!”
语毕她猛地回神,问题并不在他。
这个年代大家本身就成婚都早,十七八的女孩和十三四的男孩结亲稀松平常,年龄差也算不得大。
是她受了二十一世纪的影响,潜意识里觉得睡一个不满十四的小弟弟很变态,所以发了火。
虞锦于是按住火,不耐地重重吁气:“起来!不怪你!”
她边说边去扶他,又与他一并坐回床边,神情复杂地睃着他:“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楚倾哑了哑:“……后宫里都这么想。”
虞锦:“……”
他又说:“陛下那日还跟楚休说,‘咱俩什么关系’。”
“我那是……”虞锦恍悟,却没法跟他说清,只得摆手,“哎反正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
他一言不发,微微向她偏着首,显在等她更多解释。
她只好欲盖弥彰:“朕就是觉得……楚休人挺好的。你若非要问明白朕对他是什么心思,那差不多就是当弟弟看吧。”
楚倾听罢,却判断不出虚实。
——她的理由敷衍而牵强,但口气倒真诚;反过来说,语气虽真诚,理由却过于牵强。
“真的。”虞锦看出他不信,皱了皱眉,“不论你信不信吧,朕绝不会动楚休的。”
楚倾未予置评,又说:“那若不是为了楚休,陛下又为何来与臣说大选之事?”
“我……”虞锦睃他一眼,理所当然的口吻,“你是元君啊!”
他轻笑:“臣从前也是元君。”
虞锦噎了声。
她自然听得出他什么意思——他并不是第一天当元君,但过去的大事小情,她并无一件与他商量。
多数事宜她都会直接交给姜贵君,他这个元君形同虚设。
半晌无声。虞锦本来想顺水推舟地将往事翻篇,但现在点到了此处,她不得不直面自己纠结的心思。
恍悟之后已积攒了几日的愧疚与逃避犹如一把利剑直击心脏,让她顿时溃不成军。
她心下愈发清晰地在说:她从前错了。
认错对许多人而言都不是容易的事,更何况她是皇帝。
上一世终其一生,她好像都没怎么认过错,也没人需要她认错。到二十一世纪成了普通人,她倒是多多少少地认过几次错,可小孩子的错误也无关痛痒,和现下的分量不一样。
楚倾在她的安静中无声喟叹,轻声又道:“陛下若喜欢楚休,臣说不得什么。但眼下楚家……”
“你想听实话么?”她忽地开口。
他倘若说个不想,她立刻就会轻松退却。
可他微怔之后,说出的自然是:“陛下请说。”
她的视线落在地面上:“我觉得从前我做过分了。”
语速很快,语调还轻。
楚倾:“什么?”
她一时间判断不出他是没听清还是感到惊诧,自顾自地呢喃下去:“那天我突然在想,其实你这两年……也没做错过什么。”
微不可寻的,他轻轻倒吸了口凉气。
这回她听出来了,他不是没听清,就是惊诧。
虞锦狠狠咬了下嘴唇,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楚家的事与你没什么关系,我还是该让你好好当元君的。”
一句句将这些说出来,她愈发觉得无地自容。
大应立国至今,历经七八位女皇,与元君一心一意的并无一人,但每一个都给了元君该有的尊重与礼遇。
以她的母皇为例,与母皇青梅竹马的其实是方贵君,但方贵君出身低些,母皇只得听从祖母之命另择元君。
婚后即便仍不喜欢,母皇也还是好好与他生了虞锦,才迎方贵君进宫。在虞锦的印象里,父亲虽然因病离世得早,却一直是元君该有的样子。
唯有她,恨不得将与自己行过同牢合卺礼的元君按到尘埃里去,只因为迁怒而已。
其实作为女皇,她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大应朝,朝堂上的事后宫连碰都碰不着。
她可以在楚家罪名落定后废了他,但不该让他过得这样颜面尽失、生不如死。
如今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回看这些事,她自己都觉得这实在不堪,非明君之举。
——别说什么评判帝王贤明与否要看朝中建树。不论男女,哪个明君待配偶刻薄到了这个份儿上?
她确实有点渣得史上罕见。
楚倾良久沉默,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
她终是窘迫到极致,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嚯地起身:“朕去看折子了!”
言罢她便逃也似的想走,他又偏生叫住她:“陛下。”
足下一顿,她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紧张转过头,目光带着逃避的意味落到他面上。
他脸上倒没有太多的情绪,略作沉吟,只说:“大选的事,臣知道了。”
她略微定住神,应说:“好。”
他又道:“待得眼睛养好……若来得及,臣会传六尚局一同安排相应事宜。”
“嗯。”她骤然松气,噙着笑点了下头。
罕见的平和,而且不再是前阵子那种她独自努力他却避之不及的所谓平和。
虞锦心底渐渐扬起一股欣慰和喜悦,让她笑意又漫开了些:“不着急。你养得痊愈了再说,别勉强能看见了就撑着办事。”
他也笑笑:“臣遵旨。”
虞锦心情复杂地又多看了他一会儿。
他们这算是……缓和一些了么?
她原没想过要与他达成怎样的和睦,想着得过且过,捱到楚家罪名定下,这段孽缘也就了了。反正她不喜欢他,在他被废后仍保他一世锦衣玉食,作为皇帝已算仁至义尽。
她无数次地跟自己说过,上辈子她或许对不住他,但这一世这样安排,她就不欠他的。
可现下忽而将话说开一些,她忽然觉得好舒心啊!
一种说不出的如释重负之感让她心生喜悦,她也说不准这种喜悦究竟是从何处来的。
毕竟,她不喜欢他。
她是讨厌他的,她讨厌他们楚家人——她常在同自己强调这句话。
可她就是为此喜悦的难以言述,看着他的神情渐渐放松,她更高兴了。
摸索了半天自己的心思,虞锦才勉勉强强给了自己一个解释:她许是在拿他当“同事”相处吧。
同事之间无须有太多感情,但能合作愉快总是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邺风:陛下你笑得嘴角都快到耳根了,还能觉得是当同事,那你这就是办公室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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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这个融洽的剧情会刚好在元旦更出来
还挺巧的
这是2020年元旦的额外加更(#^.^#)
晚上八点有照常更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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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复明
鸾栖殿后,楚休这天歇了大半日,从旁的宫人口中听了些后宫的“新闻”。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杨常侍去宫正司领了罚,据说是遮着脸出来的,不肯让人多看一眼。
楚休想想都觉得疼。除夕那日陛下出现得快,杨常侍身边的宫侍不过打了他十几下,他都养了近十日才消肿。倘若宫正司是按照那样的力道打完的五十,杨常侍那张脸怕是废了。
楚休心中五味杂陈,傍晚时回到鸾栖殿中,却见楚倾面上一派罕见的轻松。
他坐在床上,手中捧着一杯清茶,悠悠地品着,轻吹热气的样子从容自若,端是在专注享受。
但皇宫并不是能让人放松的地方,他的处境更难偷得真正的轻松。这月余来,楚休都不曾见他有过现下这般的怡然自得。
是因为杨常侍倒霉了?
这念头只在心底冒了一瞬就被楚休打消。他们兄弟相互最为了解,楚倾断不是会为这样的事有多少喜悦的人,充其量也就是与他一般有几分出了口气的感觉。
可除了这个,今天还有什么大事?
楚休心里奇怪,想也想不出,打量了他半天才上前:“哥?”
“嗯?”楚倾抬头间神色一松,那股轻松来得更为明显,唇角依稀能看见些笑意。
楚休咋舌:“有什么事吗?”
楚倾:“什么事?”
“我看你好像特别高兴……”楚休道。
他这样一点,楚倾倒将笑意敛去了。好像刚意识到自己在笑,他有些局促地咳了声:“听陛下说了些事罢了,也没什么。”
事情涉及女皇,楚休就不好再问了。又看看他,道:“差不多是用晚膳的时辰了,我去端来。”
楚倾略作沉吟,却道:“让御膳房备道砂锅吧。”
“?!”楚休更觉惊奇。
这一个多月来大哥可谓无欲无求,衣食住行上一概不挑。每逢用膳都是御膳房上什么他就吃什么,楚休从没听他说过哪样好吃,也没听他说过哪道不好,主动点些什么更别提了。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迟疑了半天,他本着关心兄长的心思,小心地又叫了他一声:“哥……”
楚倾:“怎么了?”
“难不成陛下……”楚休把声音放得极低,“翻你牌子了?”
“……”
便见楚倾一张脸僵住。
“……我就随口一提!”楚休反应迅速,跑得很快,“砂锅是吧,我这就去叫!”
砂锅最易准备,楚休叫完后就在御膳房等着,过了约莫一刻,便提着食盒回来了。
彼时虞锦刚看完折子,正在殿门□□动筋骨、呼吸新鲜空气。楚休上前见礼,她见楚休只提了方小食盒,眼瞧着装不了几个菜,随口就问:“怎么菜这么少,元君胃口不好?”
“没有。”楚休一哂,“我哥说想吃砂锅,就让御膳房另备了来。”
各样东西煮在一起,最多再搭一两样单独的主食和小菜,是不似一道道炒菜那样占地。
虞锦了然摆手:“这样啊,去吧。”
楚休便进了侧殿,虞锦扭头看邺风:“朕也想吃砂锅了!”
大冬天的,谁不爱砂锅呢?楚倾还挺会吃。
邺风稍稍一愣,即道:“下奴去吩咐御膳房。”
言毕他告退,虞锦又叫住他:“对了。”
邺风止步,她看看他:“朕方才看你不太舒服的样子,病了?”
只是一瞬间而已,她看折子时偶然抬头,余光恰好睃见他在外殿,一手扶着墙,一手捂在腹间,神情也痛苦。
但他缓和得倒很快,很快就恢复如常,自也不会与她多提,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眼下见她问,他也只笑笑:“晌午没顾上用膳,适才忙里偷闲吃了两块点心,许是凉了些,一时不适。”
女皇眉头轻锁:“日后按时用膳,朕身边不是一刻都离不了你。”
邺风稍稍一滞,心情复杂地拱手:“谢陛下。”
又听女皇说:“砂锅一会儿让别人端来,你先回房用膳去,好好吃些热的。”
“诺。”邺风颔首往外退,平静之下,心中翻江倒海。
陛下最近仿佛起了些微妙的变化,突然对人好了起来。
诚然她从前也并未对他不好,单他平日里得的赏赐便已足够羡煞旁人。可若与现在比起来,就是有种说不出的不一样。
硬要说点什么的话,大约该是……她忽而变得更平和了。
这份平和,让伴君如伴虎的感觉淡去了不少。
作为御前侍奉的人,这自然是件好事,谁也不会想日日忐忑地活着。
可想想别的事,邺风宁可她没有这样的变化。
她待下严酷一点,他心里还好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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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风里的寒意渐渐散去,阳光变得愈发和煦,宫里在细柳抽芽间迎来阳春三月。
三月初三上巳节,宫里的女孩子们总要热闹一通,虞锦却仍要埋在堆成山的奏章里,一日里也没有几刻闲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