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新入官场,人丁不算兴旺,徐老太爷嘴上不说,心里十分遗憾。
他自认能教出个侍郎儿子,也一定能教出进士孙子,因而对两个孙儿的功课抓得十分紧。
徐老太爷望孙成龙,请了京中有名的先生来徐家坐堂讲课。
前些年,徐砚和徐老太爷提了,把姻亲家的孩子接到侍郎府里,与孩子们一道念书,既能彼此增进,又能显得热闹些。
徐老太爷应了,现如今住在府里的,一个是杨昔豫,一个是顾云锦的二舅娘魏氏的外甥魏游。
正因为有表亲家入府的先例,徐老太爷要让顾云锦住在府里,闵老太太哼哼唧唧了几天,不甘不愿地答应了。
要顾云锦说,这其中根源,最关键的还是因为她与徐氏不合。
闵老太太对顾云锦的是烦,对徐氏的就是恨,只要让徐氏不痛快,闵老太太还是乐意的。
这些事儿,当年顾云锦还在闺中时是没有细想过的。
直到在杨家过了心酸日子,才明白其中关节。
杨氏善待她,只因她是镇北将军府的姑娘罢了,杨昔豫也是一样的。
从前,顾云锦应该是“喜欢”杨昔豫的。
她在闺中时,除了徐家的两位哥哥,也就跟杨昔豫与魏游熟悉些,其余的京城子弟,只偶尔打过照面,能认得人而已。
相较于随性的魏游,温和周到的杨昔豫如一缕春风,叫人从心底里暖起来。
逢年过节时称心如意的礼物,说话时的柔声细语,一举一动都是顾云锦最中意的书卷儒雅,让从幼时就见多了武门粗鄙的顾云锦欣喜。
徐令婕告诉她,这就是思慕之情了。
顾云锦满头雾水,徐令婕寻了一堆才子佳人的话本给她,那些话本,这会儿应当是收在床头的小屉里吧……
这么一想,顾云锦翻身坐了起来,从小屉里寻出了一本《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庖得薄如纸的木片镂空雕了兰花,用香料熏了花香,制成了书签。
顾云锦很喜欢这些小玩意,她翻开书签夹着的那页,正讲到莺莺回信约张生月下相会,顾云锦撇了撇嘴,原来她落水之前是在看这些东西呀。
手指捏着书签翻了翻,当时徐令婕没少跟她说杨昔豫的事儿,她听得多了,渐渐也想得多了,在出嫁之时,顾云锦是真的一腔欢喜之情,满心满意都是嫁得如意郎君。
结果这一片真心都喂了狼狗了!
温柔的春风吹向了别人,留给她的是彻骨的寒风,顾云锦从此对杨昔豫避之不及,病怏怏地收拾行囊滚去岭北时,解脱多余伤心。
有一回,念夏犹犹豫豫问她,是不是对杨昔豫没什么感情?
但凡是付出了痴心,哪个女人能跟她这样。
顾云锦不知道答案。
她的生母去得早,父亲续弦,她不喜欢徐氏,在将军府里时也不喜欢别人在她跟前提起徐氏来,所以父亲与两位妻子是如何相处的,顾云锦都不了解。
等进了京城,兄长顾云齐去了军营,留下嫂嫂照顾家里,顾云锦对兄嫂的关系也不明白。
她真正接触过的,抛开上了年纪的徐老太爷与闵老太太,就是徐家里头的徐砚与杨氏夫妇、徐驰与魏氏夫妇,再添上嫁进杨家之后,杨家的那几对夫妻。
要顾云锦说,似乎也跟她和杨昔豫没什么差别。
话本上说的情深意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顾云锦一直都当是书里写写的罢了。
突然叫念夏问起来,顾云锦根本答不上来,半晌之后,只含糊地回了一句:“天下夫妻不都那样嘛!”
念夏是新婚守寡的,对感情的事儿,跟顾云锦半斤八两。
这个话题没半点意思,后来两人都不说了。
倒是前世临死前,顾云锦想起了生母在时说过的“同心之锁”、“结发之情”,但到底缥缈了些,对顾云锦而言,与话本里的故事是一样的。
把书签话本都收起来,顾云锦抱着被子想,既然回到了这里,她就断不会再听徐令婕的胡言乱语了。
反正上辈子,直到顾云锦去岭北前,她也没觉得徐令婕的婚后生活比她过得“明白”。
年节里遇上了,徐令婕总是哀哀戚戚的,抱怨这个那个。
顾云锦说她爱折腾不知足,徐令婕反驳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顾云锦对徐令婕的经文没兴趣,她这辈子只想过些舒心日子。
对了,顺便再跟徐令婕算算账,哄着她去了池水边,又好端端地推她落水,虽然没多久就被捞起来了,但这门子账,还是要算明白的。
想着想着,倦意袭来,眼皮子沉沉,顾云锦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暗了许多。
顾云锦撩了帘子,喊道:“念夏。”
念夏快步进来,脸上的气愤没有收起来,道:“姑娘,奴婢照着您的意思,北三胡同里没来人,奴婢就使人去催了,结果他们倒好,推三阻四的,跟断了腿似的。不过,奴婢跟陈嬷嬷说好了,让她去带句话。”
陈嬷嬷是兰苑里的粗使婆子,今夜不当差,正好要出府回家去。
顾云锦缓缓点了点头,道:“什么时辰了?”
念夏刚要说话,就听得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动静挺大,像是一窝蜂来了一群人。
来人径直进了屋子,珠帘晃动,杨氏打头从插屏后绕进来。
与顾云锦四目相对,杨氏一挥帕子,哀声道:“我的儿!你可算是醒了!”
杨氏一面哭,一面在床沿坐下,一把将顾云锦搂进了怀里。
顾云锦没挣,睨了站在一旁的画梅一眼,不冷不热与杨氏道:“大舅娘,画梅来的时候我就醒了,看看天色,我醒了有快两个时辰了吧,算起来比我晕的时间还长些呢。”
杨氏一怔,哭声都断了,暗悄悄打量顾云锦。
顾云锦在她跟前,素来乖巧懂事,从没有这么刺咧咧地说过话。
可这话只是不中听,算不上多么夹棍带棒的,杨氏想她落水了心里不痛快,赶忙安抚道:“我的儿,府里今日有客,大伯娘脱不开身啊,心里一直挂着你,这不是刚送走了客人,就来瞧你了嘛!”
“我知道大舅娘记挂着我呢,”顾云锦眉眼一挑,看向画梅,“不像北三胡同里,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画梅说了去传话的,这会儿都不见人,可见是不管我死活。”
画梅突得对上顾云锦那双乌黑的眼睛,没来由地头皮一麻,讪讪笑了笑。
顾云锦抬声道:“画梅,你去了没有呀?”
“没……”一个字刚出口,画梅就被杨氏甩过来的眼刀子给吓了一跳,赶忙改口道,“怎么会没有去呀,北三胡同离侍郎府才这么点儿路,表姑娘催着奴婢去,奴婢早就去了。”
顾云锦抿着嘴笑了笑。
一派胡言呢!
第4章 谎言
“北三胡同里怎么说的?”顾云锦追着问了一句。
画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压根没去过,哪里能答得出来?
只是,话都说出去了,她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掰:“奴婢见了齐六奶奶,一听姑娘落水,齐六奶奶就有些慌,与身边人商量着来看表姑娘。
哪知道下一刻,沈妈妈寻出来了,说是姑太太身子不爽利,让齐六奶奶赶紧去瞧瞧。
齐六奶奶一听,就只好去姑太太那儿了,她让奴婢与表姑娘说,您既然醒了就好好安养着,等她得了空就来看您。”
顾云齐在将军府的一众兄弟之间行六,徐府里提到他就称“齐六爷”,画梅口中的齐六奶奶就是顾云锦的嫂嫂吴氏。
谎话开头难,一旦开了口,后头倒也顺下来了。
画梅说完,重重点了点头,一副事情正是如此的模样。
她心里还暗暗有些窃喜,顾云锦与徐氏不睦,对听徐氏话的吴氏自然也有意见,添上个对徐氏忠心耿耿的沈妈妈,这个故事落在顾云锦的耳朵里,就会成了“吴氏原想来瞧她,半途叫徐氏没事找事的阻止了”,便是顾云锦面上不显露,心里肯定会气坏的。
想到之前顾云锦对她的那几句冷言冷语,画梅越发得意。
气着吧气着吧!
一个在徐府里讨生活的表姑娘,外头好好坏坏的,不还是她们这些人说了算嘛!
“得了空?”顾云锦皱眉,“我竟不知嫂嫂如此忙碌,就这么几步路,都不来瞧瞧我。”
“我的儿,”杨氏搂紧了顾云锦,一面轻拍她的背,一面宽慰道,“你嫂嫂要当家,肯定忙碌些,你莫要与她置气。
你好端端受了回罪,舅娘真是心疼得不得了,可怜见的。
你听舅娘话,一会儿舅娘再让医婆来给你开些安神、驱寒的方子,虽说是春天了,但池水冰冷的,你千万不能仗着年纪轻还不当回事。
身体无碍,那比什么都强。”
杨氏絮絮说着关心的话,顾云锦没有打断她,靠在她怀中,抬着眸子看她。
要顾云锦说,杨氏的五官生得和善,只看她的脸,就会叫人生出些亲近来。
饶是此刻顾云锦晓得杨氏内心里的弯弯绕绕,但还是没法从语气里寻出杨氏半点的不自然来,甚至杨氏的眼角都是泛着红的,一副为顾云锦揪心的样子。
这般的情真意切,也难怪从前顾云锦从未对杨氏起过疑心。
平素里,杨氏待她委实太好了。
顾云锦的生母死得早,她又不喜欢徐氏,如此温柔的杨氏与母亲的形象叠在了一块,叫失恃又失怙的顾云锦依赖极了。
算起来,这是唯一“待她好”的女性长辈了吧?
二舅娘魏氏的关心透着些许谨慎和疏离,不似杨氏这般直接了当。
顾云锦默默想,杨氏做戏的本事是真的不错,该展现关怀的时候谁也挑不出毛病来,与数年后对她嫌弃又鄙夷的杨氏,就跟浑然不同的两个人一样。
“我的儿,舅娘的话你听进去了没有?怎么也没些反应?是不是落水吓着了?”杨氏的眼底满满都是关切,“你可别吓舅娘。”
顾云锦的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无事,舅娘的话我也都听进去了。”
虽然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的。
就杨氏刚才那几句话,表面上听起来是为了顾云锦好,也在为吴氏说话,但这正是杨氏吃透了顾云锦的性子。
杨氏从不跟她说徐氏不好,哪怕这继母继女的关系已经一塌糊涂了,杨氏也不做落人口实的事儿。
可偏偏那些话,落在当年跟徐氏不睦的顾云锦耳朵里,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眼下,顾云锦是不听杨氏那一套的。
她从杨氏的怀里出来,道:“舅娘说得不对,您是府上宴客,来的都是各府的金贵人,您做东,自然走不脱身。
北三胡同里才多少人,多少事?我嫂嫂能有什么忙不脱的?
画梅都去带话了,她们岂会不晓得我晕了一个多时辰?
不过是不管我罢了。”
杨氏的怀中空落落的,连心都跟着沉了下去。
顾云锦话里话外依旧在埋怨北三胡同,按说杨氏该觉得满意,可她总品出些不得劲儿的滋味来。
这小妮子,怎么喝了几口池水,嘴里出来的就都成了冰锥子了?
疑惑归疑惑,杨氏嘴上还是道:“不说那些了,先让医婆过来,画梅,快使人去请。”
画梅应下,转身出去,刚迈出屋门,想寻个兰苑里的婆子去请医婆,一抬头就见几人匆匆进了兰苑。
打头的正是吴氏。
画梅愣在了原地,她压根没去北三胡同,也不许底下人去跑腿,吴氏怎么就来了?
这可不行!
等吴氏进去与顾云锦一说,她刚才的那些谎话岂不是都要拆穿了?
可画梅又不能拦吴氏,她一个激灵,转身沿着庑廊往东厢去,反正只要不当面对峙,总能抹过去的。
画梅还没走出几步,吴氏就直直穿过天井,一把拉住了她。
“画梅姑娘,”吴氏急切道,“我听说我们云锦落水了?人呢?还好吗?你这是刚从她屋里出来?快引我进去瞧瞧她。”
吴氏一连问了一串,画梅还没回过神来,就叫她一把拽着进了顾云锦的屋子。
顾云锦正听杨氏说那些没意思的话,突得听见吴氏声音,暗悄悄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来了,她等得都快烦死了。
“嫂嫂,”顾云锦抬声唤她,“北三胡同里忙完了?这个点儿来瞧我,要不要等医婆给我诊了脉,再让她跟你回胡同里给太太请了平安脉呀?”
吴氏怔了怔。
刚才陈嬷嬷去北三胡同里传话,说得那叫一个惨啊!
她说顾云锦浑身湿透被抬回了兰苑,一张小脸惨白得没点儿血气,好不容易醒来,急切想找顾家人,画梅嘴上应得好好的,压根就不帮着来带话。
顾云锦伤心极了,念夏求了好些个人,都没有哪个肯应的,亏得她今儿个要出府,才能把里头的情况带出来,要不然,顾云锦怕是要一个人哭死了。
只这么几句话,徐氏心急如焚,偏偏身子是真不好,又怕她来了,反倒引得顾云锦置气,就催着让吴氏来了。
吴氏虽然不满小姑子,但也见不得她受罪,半点没耽搁就来了。
哪知道一进来,当面就是一顿数落话,她有心告诉顾云锦,并非是她们不来,而是徐府里不想叫她们来,可当着杨氏的面,这话还是不好出口的。
吴氏笑了笑,道:“家里不忙的,刚听人说你落水了,我就赶来了。”
“刚听说?”顾云锦眉梢一挑,指着画梅道,“画梅,你不是说两个时辰前就去北三胡同里跟嫂嫂说了我落水了,嫂嫂想来,又被太太叫回去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画梅的脸色霎时间青了。
她不傻,她看明白了。
顾云锦这哪是在问她呀,根本就是心知肚明,故意使人找了吴氏来,就为了当面与她对峙。
偏偏她小瞧顾云锦,刚还编了一番话骗她。
现在可好了,顾云锦挖了一个坑,就等着吴氏在她屁股上踹一脚,让她摔进坑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