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贾妇人五官亲和,她的热情也不叫人反感,反而很是亲切。
尤其是对方提及的太医……
顾云锦看向徐氏,徐氏的病情算不得厉害,就是拖久长久,以前换了那么多大夫都没有起色,若能有经验丰富的太医调理,往后就不用受那么多罪了。
顾云锦不想让徐氏再受罪了。
第42章 愧疚
从前世算,顾云锦年纪轻轻在岭北闭眼时,徐氏依旧在京里活着,可顾云锦清楚,徐氏过得并不好。
顾云锦被杨家送出京城那会儿,徐氏的身体就极差,整日里卧病在床,一月里有二十几天都咳嗽、惊梦,长久下来,夜里睡不好,白天醒不了,日子辛苦极了。
反倒是顾云锦,在岭北苦是苦了些,但病故的时候还算走得畅快,没有经历太久的反复和折腾。
用她自己的话说,早死早投胎,利索多了。
那个秋天,吴氏想法子给顾云锦捎了信,信上叹息过徐氏的病情。
家里的钱没少花,大夫一个个换,连侍郎府里,徐砚要名声要脸面,不肯叫人说苛待长姐,背着闵老太太和杨氏,也悄悄给北三胡同送过银子和药材,介绍过好大夫,但依旧没用。
顾云锦彼时躺在病床上,对继母与嫂嫂早已解开心结,自个儿尝了回做病人的滋味,想到徐氏比她还惨,对继母的同情和愧疚就更添一分。
忆起那些,顾云锦扶着徐氏的手,走到院子里的石桌边,让翠竹在石凳上垫了软垫后,让徐氏坐下:“今儿个日头不错,晒得也暖和。”
闻言,徐氏弯着眼笑了,道:“云锦也坐会儿。”
顾云锦应了。
落了座,沈嬷嬷把折元宝的锡箔一叠叠取出来,等吴氏送了客回来,院子里已经折了小半盆子了。
顾云锦一面折着,一面想着徐氏的病情。
她的长辈缘很浅。
父母早亡,祖父也战死了,祖母对他们这一房淡淡的,她与其他叔伯婶娘们也不亲,等搬离了镇北将军府,就更加疏远了。
徐家那儿,连徐氏都讨不到好,何况顾云锦?
等嫁去了杨家,在里头见识了冷暖,对长辈们哪里还有敬重和亲近?
她嫡亲的外祖苏家,远在江南,即便是血亲,长久不走动,对他们实在记不起多少来了。
这么一算,她便是有一腔孝顺的心,也没有能让她孝顺的人。
等顾云锦想明白徐氏的好,她已经帮不了徐氏了。
这一辈子,她依旧还是亲缘浅薄,但好在还有徐氏。
若贾妇人请的太医能治好徐氏,就真是太好了,哪怕是不能根治,也好过日日折腾,每一日都痛苦。
“太太,”顾云锦轻声唤徐氏,“下回那贾家大娘请太医,您让他仔细瞧瞧吧。”
刚才徐氏见贾妇人亲切,自然顺着没有拒绝,现在听顾云锦说,她笑道:“我身体还好,也一直在吃药,不算大毛病,虽说是邻居,但总归不熟,人家客气,我们不好厚着脸麻烦她。”
顾云锦丝毫不意外徐氏会这么说,徐氏性格温和,不肯叨唠人。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她家里人不在京中,平时指不定有不方便的地方,我们能帮的帮一些,算是有来有往,”顾云锦宽解徐氏,怕她答得随意,又扭头跟吴氏道,“嫂嫂,这事儿就拜托你了,看病可比脸皮要紧。”
吴氏性子爽直,帮着劝道:“云锦说得在理,太太您怕麻烦,我不怕,再说那大娘看着就是热心人,我们不承她的人情,人家说不定以为我们不喜欢她这个新邻居呢,到时候我跟她说去。”
徐氏拗不过她们两人,心里也暖暖的,她知道儿媳素来孝顺,继女这一月里的改变让她受宠若惊,想到前两天捎回来的纸,她眼眶微微发热,问道:“府里真的应下了清明时把母亲的东西送来胡同里供奉?我在这儿摆,不太合适吧?”
顾云锦笑了起来:“做子女的祭祀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没什么不合适的。如今外头都说徐家不好,他们想方设法求名声,不会反悔的。您母亲五十整寿,不单是咱们这儿,侍郎府里也要大摆。这些香火原本就该老太太受的,从前是亏待了,现在不敢了。”
徐氏的眼睛一片湿润。
她记得很清楚,她出嫁之前的每一次祭祖,石氏都是受冷落的。
明明是母亲该得的,却从未享受过,徐氏争取过,但她在闵老太太手中没讨到半分好处。
时隔多年,徐氏也没别的念想了,就希望石氏的牌位能好好受供奉,现在,总算能翻身了。
喑哑着声,徐氏道:“云锦,谢谢。”
顾云锦吸了吸鼻尖,她其实受不起这声“谢谢”,她对徐氏有太多的愧疚,曾经年幼不懂事时说过的话,哪怕徐氏从不跟她计较,她也清楚那些很伤人。
等用午饭的时候,折好的元宝已经装了好几袋元宝袋了。
午后徐氏要小睡,顾云锦跟吴氏说要出门一趟。
之前当着徐氏的面,吴氏也没仔细问,这会儿得了空,她低声道:“你让人捎了信回来,我有些云里雾里的,怎么突然间他们就想起这一茬了?”
顾云锦正好跟吴氏通个气,道:“我跟大舅娘说是太太想要祭祀石氏老太太,前几日舅舅让人掺了,为了他,老太太想不答应都不行,回头你去府里拿东西的时候,别说漏嘴。
我再跟嫂嫂交个底,图的也不是把一两样东西拿来供着,是要让老太太把石氏老太太留下的东西都吐出来,那些本就该是我们太太的,她扣下算哪门子事情?”
吴氏挑眉,她赞成顾云锦的想法,一是一、二是二,闵老太太做人忒不地道了,只是,这并不容易。
“太太出阁时没给,以前石家来人讨时也没给,现在她肯吐出来?”吴氏沉吟,“闵老太太那人,怕是宁愿砸了烧了,都不肯给太太的。”
顾云锦的笑容添了几分狡黠,附耳与吴氏道:“我要揪她身边人的把柄嘞,已经有些眉目了,不怕她不吐。”
“你有主意就好,”吴氏说完,想了想,还是关照了一句,“要帮忙只管跟我说,不管如何,哪怕事情做不成,你也要顾好了自己。”
顾云锦咯咯笑了:“不怕惹恼她,大不了我收拾东西搬回北三胡同来,她还能吃了我不成?话又说回来,她现在就算气死了,都不敢让我搬出侍郎府。”
姑嫂两人嘀咕了一通,顾云锦带着两个丫鬟出了门,只可惜又问了两家当铺都没问出个结果来,让她不由叹了声气。
第43章 春雷
顾云锦低着头,抬手摆弄着帷帽。
接连碰壁之后,她突然发现,之前是她想简单了。
当铺做生意有他们的规矩,客人拿了东西来典当,无论是不是死当,铺子里都不会轻易透露给其他人。
真是死当了,将来往外头卖,寻常也不会提及原主身份,除非那东西有来头,作为谈资和噱头,给货色加价的。
这几家当铺都是京中数得上号的,背后多有权贵,做事得体就好,不会做坏自家口碑的事情。
顾云锦照着从前的想法,认为当初念夏能打听出来,现在一样可以,可她却是忘了,彼时石瑛和杨昔豫那相好大打出手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又牵扯了宅子到底是谁出的钱、侍郎府老太太教人无方让丫鬟监守自盗还是体恤身边人送了不少好东西,这些茶余饭后的热闹足足在京中传了小一个月。
真真可以算得上满街都是看戏的了。
那时候的顾云锦也不仅仅是顾云锦,她是杨昔豫的嫡妻。
杨家关心银子来路,她让人查也无可厚非,大小有几家铺子行了方便,给了念夏些信息。
而现在,京中还未上演那场闹剧,顾云锦只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她出入铺子戴着帷帽,连真实的身份都不能跟朝奉、司理讲,人家自然就不肯开口了。
顾云锦咬着下唇,眼前分明看到了石瑛的小辫子在甩动,她却没法抓,不能连根拔起来,这感觉可真不好。
尤其是她眼下掌握的信息不够多。
她还不清楚那只点翠的簪子到底在哪家铺子里,又是哪位朝奉掌眼收下的,若能确定了,她哪怕是设计拉拢也算条路子不是?
真的无计可施了,顾云锦还能跟杨氏做个买卖。
杨氏和闵老太太这对婆媳不交心,能断了石瑛这条臂膀,让老太太吃哑巴亏还不能寻自个儿麻烦,杨氏指不定比她还积极呢。
不过,那是退路里的退路,顾云锦轻易不想要杨氏这位同盟。
请神容易送神难,杨氏这会儿不防备她,她掀自己的老底,就太亏了。
一时没有进展,顾云锦也不想病急乱投医,便先回了北三胡同,反正她折元宝要好几日,之后要留在小院里住上几天,等祭祀了清明后再回侍郎府。
没在闵老太太和杨氏的眼皮子底下,她出入总归方便些。
傍晚时,顾云锦回侍郎府了,吴氏怕天黑了不好走,就没有留饭。
不疾不徐走到青柳胡同口,顾云锦顿住脚步,低声与两个丫鬟道:“今日事情,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
念夏向来是顾云锦说什么就听什么,抚冬以为她说的是去当铺的事儿,刚要点头,看着顾云锦的帷帽,一下子就悟了。
最不能说的是窄巷里的事情吧。
掀帷帽不是好听的,甭管有没有掀开,也别管对方是地痞无赖还是程晋之、蒋慕渊这种世家子弟,流言可不讲道理,三人成虎,抚冬是懂的。
顾云锦见她们两人机灵,就放下了心。
入了府,顾云锦刚进二门,就被杨氏交代的人请到了清雨堂。
屋里刚摆桌,杨氏唤人打水来给顾云锦擦手,一脸关切道:“大姑姐挑好东西了吗?”
顾云锦擦干了手,指尖挑了点香膏,道:“我们太太大哭了一场。”
一听这话,杨氏的眼皮子跳了跳,偏偏此刻徐砚从外头进来,似是听见了顾云锦说的话,让她半边脑门子都胀了。
“大姐怎么哭了?”徐砚道。
顾云锦唤了声“舅舅”,叹息一声,道:“她说,她只想着争取一回,能不能成,心里也没底,没想到老太太答应了。
不仅是北三胡同里,连侍郎府都要大办,她从前都没敢痴心妄想过,毕竟从她记事起,每回祭祖,石氏老太太的都冷清。
她没嫁人时,还有她给她亲娘的牌位磕头,等她嫁了,连个磕头的人都没了。”
这一番话,顾云锦不算诓徐砚和杨氏的,徐氏虽未仔细说,但只言片语是漏出来过的,从前顾云锦也听沈嬷嬷和翠竹提起过,彼时她心里有疙瘩,听了这些没想徐氏可不可怜,只觉得“继母这个身份就是这么可恶”。
徐砚却被顾云锦说得羞愧不已,咳嗽几声掩饰尴尬。
他念过很多书,懂很多规矩礼数,平心而论,徐砚知道闵老太太做的事情并不对。
可他也不是那等一板一眼的迂腐之人,他明知是错的,却不会为了早早亡故的石氏去和闵老太太起冲突,闵老太太毕竟是他的亲娘,连徐老太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他才不去扎母亲的心。
只是,粉饰太平是一码事儿,被顾云锦直截了当地摊开来说了又是另一码事儿。
他不能信口雌黄为闵老太太开脱,但被晚辈堵得无言以对,徐砚还是伤颜面的。
顾云锦看在眼中,见好就收,转头与杨氏道:“太太精神不大好,还没定下挑什么东西送过去,说是要再等两日,让她琢磨琢磨明白。”
杨氏颔首:“还有几天呢,不着急的。”
顾云锦道了谢,又问徐砚:“舅舅,王大人那儿有说什么吗?”
提及王甫安,徐砚的眼底满是阴郁:“不提他。”
顾云锦明白了,徐砚和王甫安是说崩了,徐令意和王琅的婚事十有八九黄了,等消息传去轻风苑里,魏氏怕是冲过来撕了徐令婕的心都有了。
和前世相比,抛开顾云锦自己不愿意和杨昔豫有瓜葛,连徐令意的前路都要改了。
顾云锦深吸了一口气,这说明,她的人生,也会大不同了。
翌日下午,顾云锦坐在石凳上折元宝,有人轻轻拍了院门,沈嬷嬷去看了,引着贾妇人来了。
贾妇人手中提着食盒,笑道:“我那儿可算是收拾妥了,就备了些点心,给胡同里的邻居们都送了些,认个门。我初来京城,不知道哪家的东西好,只听说了素香楼的名号,也不晓得合不合你们口味。”
吴氏笑了起来:“大娘客气了,不瞒你说,我这个小姑子是最最喜欢素香楼的。”
贾妇人喜上眉梢。
顾云锦接了食盒,乖巧道谢,起身走到井边的水桶边洗手,站起身掏出帕子,才发现贾妇人跟过来了。
贾妇人依旧笑眯眯的:“姑娘想打听的东西就在德隆典当行。”
轻飘飘的一句话,顾云锦却觉得跟春雷一般响亮。
第44章 妙人
这话说得突然,顾云锦初初一听有些愣,但很快就稳了心神。
贾妇人初来乍到,这两天忙着搬家整理院子,按说不该知道顾云锦在做什么。
顾云锦抬眸看过去,怕对方是诓她的,把话又丢了回去:“我打听的东西?我不太明白大娘的意思。”
贾妇人笑容不变,似是瞧出顾云锦的防备,她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说穿了:“点翠镶红珊瑚的蝴蝶簪子。”
下意识的,顾云锦收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走了几家当铺,对他们做生意的规矩多少了解些,不仅是不透露出手典当之人的身份,上门来问询的人的信息也不会挂在嘴边。
再说了,顾云锦没有在哪家当铺里表露过身份,就算贾妇人走通了门路晓得有姑娘家打听簪子,也不会知道姓甚名谁。
可偏偏,贾妇人什么都知道。
一个外乡来的商贾妇人,岂能轻易从德隆典当行里问出话来?
而贾妇人如此自信,顾云锦便省下了打马虎眼的心,道:“那大娘可知道,是谁把簪子当去了德隆,当了多少银子,东西能不能赎买回来,当票又能不能拿给我看?”
一连几个问题,半点不带停歇,贾妇人很喜欢顾云锦这直来直往、不拐弯抹角的性子,道:“死当了三十两,姑娘要看当票,也有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