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瑛被拘在宅子西边穿堂旁的一间小屋子里,杨氏让人看着她,等候发落。
顾云锦跟着杨氏过去,走到半途,才知道被人截胡了,前一刻,闵老太太身边的戴嬷嬷领着两个粗壮婆子,把石瑛给提去仙鹤堂了。
杨氏的脸色沉沉,定是闵老太太晓得吴氏登门了,不想让她们为难石瑛,这才赶在前头带走了人。
顾云锦上下打量那个报信的婆子,奇道:“妈妈就没拦住?我看你也不体弱呀。”
婆子身宽体胖,往跟前一站,像堵墙似的,她脸上发红,道:“奴婢没那个本事,不敢拦仙鹤堂的人。”
顾云锦打趣道:“那妈妈还没念夏胆儿大呢。”
一听这话,婆子的心都抽了抽。
这能比吗?
顾云锦当着闵老太太的面都敢动手了,底下的丫鬟难道会不听指挥,不指哪打哪?
只要杨氏敢发话,那她也敢动手啊。
活了半辈子了,得了一句“还没个小丫鬟厉害”,真真是有苦说不出。
杨氏没心思听她们说话,牵着顾云锦转身就往仙鹤堂去。
前脚刚迈进去,后脚杨氏就止住了想要通传的丫鬟,站在庑廊下听里头说话动静。
石瑛哭得梨花带雨的,正说着什么,顾云锦竖起耳朵听了会儿,也没听明白。
跟着杨氏进了屋,石瑛的哭声霎时间停了,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一般。
闵老太太恶狠狠瞪过来:“不吭不响地进来,做贼呐!”
杨氏把三张当票放在桌上,很想问一问这家里到底谁是贼,但闵老太太这人,软的不一定吃,硬的却肯定谈不拢,杨氏只能暂且压着火气:“除了玉扳指,其他的东西都寻出来了,石瑛,还有什么话讲?”
石瑛缩了缩脖子,难以置信地看向顾云锦。
前回拿出德隆的当票就已经很让人意外了,怎么连这三张都翻出来了?京城这么多典当行,为什么顾云锦轻轻松松就能寻出来?
疑惑归疑惑,石瑛嘴上还是道:“太太,奴婢都认下,是奴婢监守自盗,都是奴婢的错,跟我们老太太是半点不相干的。”
闵老太太绷着一张脸,问杨氏道:“你要怎么处置石瑛?”
“岁数差不多了,该出府了……”杨氏面无表情。
“要我说,就别来什么打啊罚的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闵老太太一怔,似是没听明白杨氏的话,“你说什么?放出府去?”
“是,就放出府。”杨氏重复了一遍。
闵老太太神色怪异极了,她深信石瑛无辜,全是顾云锦惹出来的是非,故意陷害她们的,她本以为要费不少口舌才能让杨氏放过石瑛,还准备了一堆说辞,哪知道杨氏这么容易就松口了。
一堆话憋在胸口,真不是滋味。
杨氏见她不信,也想给顾云锦解释一番,便道:“老太太,如今这状况,我能不松口吗?
让外头说您没管好底下人,让人当了府里东西,传出去了多不好听,都是为了名声着想。
真打一顿,把人送回她老子娘身边,还不知道要添多少口舌。”
闵老太太眯了眯眼睛,杨氏一改前几天强硬的态度,又好说话起来了,这让老太太心神大定,也多了些想法。
“既是要名声,石瑛是我身边的,还没说亲就放出去,别人会说我不喜欢她了,这可不行。”闵老太太抿茶,道,“你给相看相看,有没有合适的家生子……”
顾云锦笑眯眯站在一边,眼看着杨氏面上勉强撑起来的平和一点点龟裂,处置个偷盗,还要管上婚配了,这事儿真逗!
逗得顾云锦差点想问问闵老太太“要不要包生儿子呀”。
“老太太!”杨氏打断打了老太太的话,“做错了事不用受罚,还不用操心以后,这么好的事情,我怕仙鹤堂里一个个有样学样!这样吧,石氏老太太的东西不如就送去北三胡同,免得一个个都惦记着。”
闵老太太的目光骤然一紧,厉声道:“这是什么话!我说得没错吧?闹出这些来,图的就是那一屋子的死物!送去北三胡同?也不怕庙小装不下!”
第56章 心疼
“本就是死物,老太太做什么紧攥着不肯放?”顾云锦睨闵老太太,也不管对方那几乎要吃人一样的眼神,支着腮帮子就笑了,“庙是小庙,装不下压坍了也是北三胡同的事儿,您操心做什么呀?”
闵老太太恶狠狠瞪她。
杨氏怕老太太故技重施要砸东西,沉声道:“老太太,为了老爷的前程,那点儿东西算得上什么?”
“前程!”闵老太太拍着几子,抬声道,“要不是我心疼儿子,这小丫头片子能在这儿大放厥词?能在仙鹤堂里动手?我每回都让着她,是她得寸进尺!”
杨氏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在顾云锦身上。
顾云锦没有恼,亦没有反驳,反而是格外认同一般地重重点了点头。
她是大放厥词了,她是得寸进尺了,那又怎么样?
闵老太太连砸个鞋都砸不准,还能扑过来撕了她?
“舅娘,”顾云锦唤杨氏,“本来我走这一趟,就是给了我东西我坐马车拉回去,不给我嘛,我一个小包袱走几步也回家了,既然老太太不肯,就别费那个口舌了,我现在回兰苑收拾收拾,还能赶上北三胡同吃晚饭呢。”
杨氏一口子堵在嗓子眼里,真是最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哪怕晓得这火上浇油的话不能全信,可还是不敢赌一个万一。
有那么一瞬,杨氏恨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咬牙切齿地让闵老太太别再添乱了,一半春风细雨地去哄心肝宝贝顾云锦。
“滚滚滚!赶紧滚!”闵老太太顺着杆子下来,“滚回北三胡同去!”
顾云锦腾地站起身来,抬脚就往外头走。
“闭嘴!”杨氏黑着脸冲闵老太太大喊了一声,转头扑过去抱住顾云锦,“我的儿啊!你就当是心疼心疼舅娘吧!”
这一下力气大,顾云锦险些没站稳,扶着桌沿难以置信地看着杨氏。
前世今生,顾云锦清楚杨氏打心眼里看不上闵老太太,但印象之中,杨氏似是从未吼过老太太。
婆媳身份有别,杨氏多敷衍,却不敢随意撒脾气。
这一吼,不单单是把顾云锦吼愣了,屋里其他人也怔住了。
杨氏顾不上其他,只反复安抚顾云锦:“来之前答应舅娘了的,怎么又说要走了呢?你是懂事孩子,知道舅娘不是不尽心,而是……”
顾云锦还在回味杨氏朝老太太发飙,听了她一通好话,不禁打了个寒噤。
肉麻过后,留下的就是讥讽了。
心疼?
她若心疼杨氏,那谁心疼她?谁心疼从前那个在杨家连混日子都混不了、在岭北的冬天里病故的她呢?
她一点也不心疼杨氏,她只心疼她自己。
闵老太太此刻才回过神来,骂道:“杨氏!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还有没有规矩了!”
杨氏深深吸气,刚要说话,就听得外头一连串脚步声,应是有人来了。
很快,帘子挑起,杨氏看着跑进来的徐令婕,后槽牙酸疼不已。
明明吩咐了人手看好徐令婕,不让她来蹚浑水,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呢!
杨氏的思绪转得飞快,一把将顾云锦推到徐令婕怀里,道:“云锦说要搬回北三胡同,我正劝呢,令婕你来得正好,帮我一道劝劝,在兰苑住得好好的,做什么搬回去呢!”
徐令婕是来报信的,突然被杨氏一提,心思就全落在了顾云锦身上:“干嘛呀!你又不喜欢北三胡同。”
顾云锦的目光落在闵老太太身上,侧着脸跟徐令婕道:“老太太让我滚回去呗。”
“什么?”一听这话,徐令婕几乎跳起来了,“祖母,您真不打算让父亲好好当官了呀?”
闵老太太啐了一口:“胡说!”
“那您知道今天整个工部衙门把我们徐家当笑话看吗?”徐令婕哼笑一声,“父亲刚使人来说今晚不回来用饭了,我细问了两句才知道,那王家都蹬鼻子上脸地欺负人了!”
王家欺负人?徐家成了笑话?
杨氏和闵老太太都消停了。
徐令婕道:“之前是父亲去问时一直拖着没给准信,工部里也有人晓得这事儿在商议,今天中午,那王甫安突然说王琅的婚事已经定了,两家八字都合了,就等着月底放小定。人家得意洋洋的,就跟压根没有我们徐家什么事情一样!”
“跟哪家定了?”杨氏急急问道。
“太常寺卿金大人的孙女。”徐令婕满满都是不屑。
闵老太太瞪大了眼睛,气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早就在合八字,做什么不给准话?”
“您说呢?”杨氏气极反笑,“明明是他们王家先相中的令意,因着流言蜚语而改了主意,改了就改了,可他王家做事欺人太甚!老太太您看看,就因为流言、就因为被参了本,连区区员外郎都敢跳到老爷跟前来了。这要是再闹大些,别说六部衙门了,连小吏们都敢不把徐家当回事儿了!”
闵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
徐砚当年高中,因着杨家引路,初进官场时也没受过什么气,后来青云直上,官越做越大,面子也越来越大,不说比他官小的,哪怕是大员们,彼此相见说话,也是和和气气的,哪里遇见过跟王甫安这样的。
一想到徐砚今日委屈,闵老太太就心疼得要命。
她看向顾云锦,心情极为复杂,暗骂顾云锦惹来了风言风语的同时,也知道不能让顾云锦走了。
可放下姿态去拉拢顾云锦,闵老太太也是绝对不干的。
她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令婕,消息准确吗?”
“准呀,”徐令婕道,“不信等月底,看看人家放不放小定。”
闵老太太哼哼唧唧不说话了。
杨氏看在眼里,气恼地揉了揉脑袋,收拾起了烂摊子:“老爷有外头的事情要操心,府里其他事,就别给他添堵了,老太太您说是吧?
反正库房刚清点过,明日一早我就让人来搬东西,光明正大送去北三胡同,往后再有人说闲话,老爷解释起来也不至于空空无话。
事情宜早不宜迟,既然王家不行,令意也不能继续耽搁下去。”
杨氏说完,不等闵老太太发话,一手牵着顾云锦,一手牵着徐令婕,转身就往外头走。
闵老太太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张口想拒绝,转念想到徐砚,又只能全部咽下去。
胸口几个起伏,老太太终究气不过,一挥手,几子上的东西哐当全挥到了地上,碎了。
第57章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恼怒归恼怒,杨氏再不高兴,事情还是要按部就班的来。
回了清雨堂,顾不上缓一口气,杨氏就让邵嬷嬷去把石瑛提了来,又让徐令婕带顾云锦去跨院里说话解闷。
徐令婕走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可见杨氏面色不虞,还是应下了。
顾云锦该说的说了,该诓的也诓了,自然是杨氏说什么就是什么,免得急功近利,把杨氏逼急了,反倒又生麻烦。
东跨院里,葱青手脚麻利上了点心。
徐令婕还记挂着徐令意的婚事,絮絮叨叨跟顾云锦抱怨王家做事过分。
顾云锦咬着绿豆糕,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听了会儿,不由好笑地问她:“二姐姐不是看不上那王大人家吗?怎么这般义愤填膺?”
“就是看不上才生气!”徐令婕撇嘴,“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儿女说亲虽然不是买卖,但也要讲究仁义啊,哪有像他们家这样,自个儿毁了亲事,还弄得我们徐家面上无光的?”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看她,这几句话,真要挑起来毛病不少,最起码的一点,把两家试探议亲搁置了的事儿弄得工部衙门里都晓得了的,并非是王家,而是耐不住了私下去问的徐砚。
衙门上上下下多精明呀,又不是瞎了聋了,问了几次,哪怕徐砚再谨慎,总有被人琢磨出来的时候。
至于王家毁约的源头,大抵还是要落在外面那些流言蜚语的头上。
毕竟,上辈子没有生出流言,徐令意是稳稳当当和王琅完婚了的。
可徐令婕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王家这回做的是不上道了些。
既然和别家在合八字了,早早就该给徐砚一个准信,而不是打马虎眼蒙着徐家,等合完了又宣扬得整个六部衙门都晓得了。
这不单单是徐砚脸上无光,也彻底连累了徐令意。
徐令意已经及笄了,耽搁了数月不说,因着这回风波,接下去几个月里也未必能有合适的人家坐下来谈,一来一去,耗了一年两年的……
顾云锦摇了摇头,等轻风苑里得了信,魏氏怕是要喷出一口血来。
徐令婕说完了王家,又说起了闵老太太和石瑛。
“祖母怎么那般糊涂?不管是她让石瑛去的,还是纵得石瑛不知分寸了,她就没想过利弊吗?以前吧,我也没觉得祖母难处啊……”徐令意说话有些犹豫,不管她的嘴再怎么快怎么厉,到底是说长辈是非,用词上还是斟酌了的,“前回砸鞋子,这回又这么闹,把母亲都逼急了……”
顾云锦浅浅笑了笑,却没有搭腔。
从前闵老太太的确不这样,顾云锦去岭北之前,徐家里头还是和睦的,起码表面上和和气气,没有谁跟谁撕破了脸。
究其原因,不过是一个“利”字。
没有损到根本上的利益,婆媳三人彼此看不顺,却不会真的闹大了,口头上几句交锋,转天也就歇了,不至于死揪着不放。
可今生不同,顾云锦煽风点火生出来的事情损到了根本上——徐砚的仕途。
眼下不至于让徐砚摔一个大跟头,若流言不止,甚至添砖加瓦多些佐证,那徐砚的官运就不好了。
杨氏急,魏氏急,闵老太太也急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