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蒋慕渊与顾致沅的那些交道也是公事上的,简单、直接,没有深交。
可仅仅只是那些交集,蒋慕渊也能明白顾致沅的性情。
但凡有一线可能,顾致沅都会自焚为灰烬,散在北境大地上,而不是被狄人利用。
这无疑是眼下最优的抉择了。
而为了稳定军心,从言辞上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退让,坚决咬死狄人手中没有顾致沅的遗体。
一如蒋慕渊咬死顾家绝无通敌之事。
使节入帐又愤怒离去,这是无数兵士们亲眼瞧见的事儿,使节的来意也就传开了。
狄人是空口白话,蒋慕渊的坚定反驳一样的空口白话,哪怕兵士们想要相信,可谁也不知道顾致沅的遗体到底去了哪里。
那是他们的顾将军啊……
而顾家兄弟们得了讯息,使人来回,便是事先说过的“不认”。
前天的进军之中,顾云骞的胳膊上挨了一刀,伤口不深,只隔日要换药。
他进了军医营帐,刚坐下来,边上其他的伤病就全看过来了,七嘴八舌地问他状况。
“顾将军当真落在狄人手中了?”
顾云骞抿唇:“若是真的,狄人早就来提了,不会等到现在。”
“可你以前说过,看到狄人把顾将军的遗体带走了。”
顾云骞讪讪:“我晕过去之前,看到好些人追上去了,我看肯定抢下来了,只是我们一直没有寻到……”
第603章 俘虏我
顾云骞不认,说什么都不认。
心中再是沉重,这也是他们顾家人应该承担起来的重量。
大军依旧围困山口关与鹤城,没有半点松懈。
反倒是狄人大将上了关口城墙,在两军对峙之时,中气十足,高声道:“你们就不怕我把顾致沅挂在城墙上吗?”
顺风的声音传得格外远,激得人热血上涌,恨不能一箭把那大将给射下城墙。
顾云骞拉弓引箭,死死盯着那人身影,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以低射高,又是逆风,这个距离,他无法成功。
蒋慕渊神色凝重,即便他不在乎狄人的威胁,但要攻克这天险山口关,太难了。
如此又是几日僵持,而裕门关中的顾云锦等人,终是做出了决定。
回京城去。
顾云锦自然知道了狄人使节的事儿,可她的想法与兄弟们一样,比起风光大葬,她的大伯父更希望能大破北狄。
她给蒋慕渊写了信,让人送去了前线。
蒋慕渊坐在灯下看了,指尖轻抚过他熟悉的字迹,只觉得心暖极了。
顾云锦若是回京,便是隔着辽阔山野,可一如他要上阵杀敌,顾云锦一样有她想要去做、可以去做的事情。
她一笔一笔描绘的地图的复本平摊在他的桌案上,那么细致,足可见其用心。
他的妻子不是束在阁中的小娘子,她有她的能力,而蒋慕渊能做的,就是让她的能力发光发热。
蒋慕渊给顾云锦回了信,寥寥几行,却满满都是他的爱意。
收到回信的时候,顾云锦正在收拾行囊。
比起来裕门关时的轻装简行,如今只是那些旧书册就能装满半辆马车。
他们之中,有四个幼子,有韦沿这个腿脚不便的老人,也就无法像之前那般行快马,只能坐马车回去。
她看着那几行字。
他写,哪怕不是同一座城,也要记得抬头看十五的月光,与他一起看。
顾云锦把信按在胸口,弯着眼睛,带着无限思念,笑了。
启程之前,顾云锦等人去与肃宁伯告辞。
肃宁伯镇守在此处,心思却全在前线,对狄人的死守头痛不已,整日里排兵布阵,恨不能飞跃天险,杀进山口关去。
他是聪明人,如何猜不到顾致沅遗体的真假,但设身处地一想,对顾家的选择既理解也佩服。
作为朝廷钦点的大将军,他知道也必须装作不知道。
肃宁伯道:“夫人与林家那丫头交好,还请夫人带句话,我急着娶三儿媳妇进门,会快些结束这场战事,让臭小子回京完婚。”
顾云锦莞尔。
离开大帐时,她遇到了段保戚。
段保戚那夜受的伤已经无碍了,他请顾云锦带回一封家书。
翌日一早,顾云锦与嫂嫂们启程返京。
有百姓闻讯来送,通红着眼,道:“当真走了?那当真不是顾将军吗?”
顾云锦颔首:“真的不是的。”
垂下车帘子,她快速眨了眨眼睛,按捺住心头酸涩,把眼泪都逼了回去。
这个当口离开也好。
百姓兵士们都知道,他们给田老太太等人收敛、入葬,顾云锦和嫂嫂们离开了,也就是在表示,狄人要作交换的不是顾致沅的遗体。
二月的北方,虽是关内,也有许多积雪,马车不得不放缓速度。
好在几个孩子听话,并不一味吵闹,哪怕马车内空间狭小,挤得不畅快,也没有闹腾。
在他们离开的八天之后,前线打得格外激烈。
死耗终究是堵,堵鹤城的军粮先耗尽,而大雪未化,北狄的援军无法大量增援。
可突然之间,北境却变了天。
明明半个月前还飘着风雪,这几日却露了阳光。
向威熟悉北境,他说,去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恐怕今年的春天也会提前到来。
蒋慕渊不得不与向威、肃宁伯商议,佯攻山口关,重兵压向鹤城,逼狄人做出选择。
狄人或是救鹤城,山口关兵力减少,那顾云宴他们的增援赶至之后,拼死硬吃山口关。
若狄人不救,就打进鹤城,断了狄人的粮草。
至于驻军……
地形所限,山口关被狄人占据,他们就不能收复鹤城,打下来也要退出去。
但要是能烧了粮草,就能进一步逼迫狄人。
这场战事,向威领兵佯攻,而蒋慕渊进攻鹤城,厮杀声不绝于耳,呼吸之间全是血腥味。
云梯绳索,架起来又断了,断了再继续架。
传令兵穿过战场,通报两边进程。
狄人还在死守山口关,并未回援鹤城,似乎是不在乎此处状况。
蒋慕渊杀红了眼,却在偶然一个转身之间,发现鹤城的城门开了。
是攻克了,还是陷阱?
蒋慕渊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两个念头,可眼下局面,哪怕是狄人设伏,也要进去闯一闯。
顾云骞冲在最前面,他几乎是亲眼看着城门开启的,长枪扫开身侧狄人,他蒙头就要往城中去。
忽然之间,一人拦在他身前,顾云骞提枪就打。
兵器碰撞,那人却欺身上前,压在他耳边,低低唤了一声。
顾云骞愣住了,他从眼前这狄人模样的人的口中,听到了汉话,他叫的是他的名字——云骞。
身后攻击已至,那人替他挡过,又急促地唤了一遍。
顾云骞这才醒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那是一张伤痕累累的脸,长长的刀痕从额头斜着划过了鼻梁、脸颊,没入了脖子,他的嗓子没有受伤,声音还是顾云骞所熟悉的。
顾云骞几乎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云康哥……”
那日在北地留给他一瓶伤药、追着顾致沅离开、再无音讯的顾云康,现在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却是如此局面。
顾云骞有无数的问题想问,可顾云康不给他机会。
顾云康快速地在他耳边道:“俘虏我!不要进城,里面什么都没有!”
抬头看了眼城墙,顾云骞有一瞬的犹豫,可他终究想起了顾云康的那句话。
“我与他不同。”
当日顾云妙信了,那他也信,信这一次。
顾云骞一咬牙,奔向了蒋慕渊。
“退兵!不能进城!”他大声喊道。
第604章 不怕死,也惜命
顾云骞撕裂一般的嗓音,终究是被一片厮杀之声覆盖。
他没有半点停歇,一面挥舞着长枪扫开扑上来的狄人,一面向蒋慕渊那侧靠近。
嘴上更是不停地喊着“不能进城”。
为了行得更快,他长枪杵地,不顾胸腹处的旧伤,硬生生弹起,越过数人,又踩着狄人的肩膀借力,再次往前越。
如此反常的动作终是被蒋慕渊捕捉到,他认出那是顾云骞,便调转马头靠过去。
距离拉近,蒋慕渊听到了顾云骞一直喊着的话。
顾云骞赶到蒋慕渊的马下,手上应对着狄人的打击,嘴上快速道:“我遇到云康哥了,他说不要进城。”
蒋慕渊的心一震。
他朝顾云骞来的方向望去,终是在人群之中寻到了顾云康的身影。
其实并不难认。
其余狄人装束的兵士都在奋勇杀敌,只有那么一个身影以防御为主,甚至悄悄地给狄人使绊子。
蒋慕渊问道:“他怎么说的?”
顾云骞急切道:“说是城里什么都没有,让我们不要进城,让我俘虏他。”
闻言,蒋慕渊不由转头去看城墙,城门已经大开,但在他眼中,却化作了黑色的深渊。
他刚才就怀疑过,这会不会是狄人的瓮中捉鳖之策,如今发现顾云康的行踪,蒋慕渊更加谨慎起来。
“你先带他走,我们不进城,再坚持一刻,替向大人那边拖住狄人脚步!”蒋慕渊命道。
阵鼓声声,却不是进攻的指令,而是防御。
传令兵快马穿过战火,来往两处,带回来的讯息却是恐攻不破山口关。
蒋慕渊心一横,鸣金收兵。
鹤城外退兵,狄人也没有追出来,只开着城门,像是在嘲讽他们的胆怯。
蒋慕渊毫不理会,只命令兵士们带走俘虏,救助伤病,便先一步回到了大营之中。
寒雷上前来,想替蒋慕渊处理他胳膊上的伤口。
蒋慕渊并不介意,先寻了顾云骞与顾云康。
顾云康已经换下了狄人的装束,大冷的天里,光着膀子让军医替他治伤。
他的身上有大大小小无数伤痕,有些是陈年旧伤,有些是今日所伤,但最最可怖的是半新不旧的伤。
背上、胸口、腹部,他似乎没有好好养过,今日一战,这些旧伤又有不少裂开,血珠子往外渗,染红的绷带扔在了一旁。
这些伤口,瞧着不比顾云骞被救回来的时候轻。
军医拿着刀子,化开顾云康的背,割下来腐肉。
顾云康的额上冒着汗水,可见痛苦。
顾云骞皱着眉头,低声问道:“哥,你都没有好好治伤吗?”
顾云康咧着嘴,挤出笑容来,抬起还未包扎的手臂,掌心按在顾云骞头上:“我可不敢治。”
这话语调轻快,但其中意思,顾云骞一琢磨也就明白了。
顾云康可以冒充狄人,混在鹤城之中,但他不会把后背交给狄人。
其余伤处,他自己就治了,可背上的,他够不着,只能由着伤口溃烂。
他不怕死,但他也惜命,绝不想稀里糊涂的死在狄人手中。
可顾云康的脸是彻彻底底毁了,也就是这张亲人见了都不能一眼认出来的模样,让他能混进敌军之中,而没有叫人认出他的真实身份。
因着顾云康不想伤自己人,他先前一切以防御为主,可混战之中,刀剑无眼,他又是重伤未全愈,一时间自是添了无数新伤。
军医处置得很小心,但毕竟是割肉疗伤,怎么可能不痛。
蒋慕渊蹲下来,道:“为何不让我们进城?”
这既是询问,也是分散顾云康的注意力。
顾云骞补了一句:“这是宁小公爷。”
“云锦的丈夫?”顾云康看着蒋慕渊,笑了笑,“云妙没有见着的人,我见着了……”
蒋慕渊敛眉:“云锦找到云妙了,那夜你与云妙的告别,云映在里头都听到了,也都说了。”
顾云康的眸子骤然一紧,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攥得紧紧的,又缓缓松开。
他明白蒋慕渊的意思,是在告诉他当日所有状况他们都一清二楚了,包括顾致泽那不可饶恕的选择。
顾云康倒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伤口痛的,还是心里痛的,他定了定情绪,道:“鹤城里的剩下的军需都已经运去了山口关,狄人的计策是故意露出破绽,叫你们攻城得手,冲入城池之后,放火烧城。”
蒋慕渊神色一凝。
鹤城是北境的三座大城之一,城池大,建筑也多,一旦他们入城,必然分散开寻找狄人存储军粮之处。
一旦火起,哪怕只是浓烟滚滚,也会让将士们乱了阵脚。
即便寻了方向想要退出来,狄人也会在城墙之上、城门之外给予他们最大的打击。
顾云骞亦是后怕,忙道:“那云康哥你怎么会混进鹤城?你找到大伯父了吗?”
“这一桩也是要事!”顾云康与蒋慕渊道,“大伯父的遗体不在狄人手中,他们信口开河,想拿一具假的来骗。”
蒋慕渊与顾云骞交换了一个眼神。
饶是他们猜到了狄人的举动,可顾云康的话给了他们更多的信心。
“顾将军的遗体在何处?”蒋慕渊问道。
“鹤城东南一个叫兴里的小村子,我亲手埋的,”顾云康说完,与军医打了个招呼,探身把先前为了治伤从他脖子上解下来的一块碎玉交给两人看,“你们两人可能不认得,大哥认得的。”
顾致沅常年贴身戴一只玉虎,虎身已经碎了,顾云康拿出来的只余下虎头。
是不是顾致沅的遗物,也只有等顾云宴、顾云熙赶到才能辨认。
顾云康深吸了一口气,道:“当日在北地城内,我没有追上那个带走大伯父的狄人……”
战火硝烟之中,在北地守军节节败退之时,顾云康一人想要逆行而上,实在太过困难。
见狄人大军要退出北地,顾云康给顾云骞留了伤药后,扒了边上一个死去的狄人兵士的装束,快速装扮之后,一路跟在大军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