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作词,常常比拟指代,拐着弯儿表意境,我是不懂的。”
一番话,说得徐令意在一边抿着唇憋笑。
别看顾云锦从头到脚抬高杨昔豫,贬低她自己,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她和杨昔豫不是一路人。
杨氏自然也听出来,不由惊讶。
从前顾云锦可不会和杨昔豫划清界限的,可近来……
前回那平安符都没肯收下。
这般下去可不行。
各人各心思,一时静了下来,隔了会儿,外头传来脚步声。
书童推门进来,把一本字帖呈到徐令意跟前:“刚得了一孤本,老先生让拓印给徐大姑娘一份。”
徐令意接过来一看,眼底全是喜色,高高兴兴道了谢。
书童又道:“下月,馨姑娘要办品字会,大姑娘若得空,还请赏光。”
阮老先生的次孙女阮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京中有名的才女。
徐令意自是颔首应了。
一本字帖让徐令意心情大好,没拒绝帮徐令婕挑文房四宝,两人跟着书童去了。
顾云锦不想留下来和杨氏大眼瞪小眼,亦跟了上去。
园子里,遥遥能听见前头作词的书生们的声音,顾云锦漫不经心的,余光瞥见一身影从庑廊下过,陌生里带了几分熟悉,她不由顿了脚步仔细看去。
那人也瞧见了她,没出声,只一个劲儿给她打眼色。
十二三岁的少年,眉宇之间带着几分稚气,眼神炯炯,还有一颗虎牙。
顾云锦回忆了一番,总算从把他和记忆里的人对上了号。
蒋慕渊的亲随听风。
她前世在京中认识蒋慕渊时,曾和听风有过一面之缘,也就是这颗虎牙让她印象深刻,时隔多年才能记起来。
顾云锦走一步停两步的,前头徐令婕和徐令意都没注意到她,她才一个转身绕到假山石后。
听风快步过来,低声道:“顾姑娘,这儿说话不方便,我们爷请您老地方见。”
顾云锦装傻:“你认得我?你们爷?老地方?”
听风摸了摸鼻尖,上次顾云锦和贾妇人一道去德隆典当行时,他瞧见了她的背影,但他并没有说穿,只是道:“小公爷请您前回的窄巷见。”
怕徐家姐妹回过头来寻她,顾云锦没再继续问“哪家的小公爷”,只点点头应了。
顾云锦直直回了雅间。
杨氏问她:“怎么就回来了?这么快就挑好了?”
“二姐姐还在挑呢,”顾云锦解释道,“我半途遇见给太太看诊的大夫的药童了,之前铺子里有一味药缺了,就只备了几天的量,今日进的货到了,让我使人得空去取一趟。
就几步路的工夫,我琢磨着就我自个儿去吧,送了药,我就回青柳胡同。”
杨氏眯着眼,想说与顾云锦一道去,但想到前两天才刚送了大把的东西去,今日再到北三胡同,许是会让邻居们觉得刻意。
尤其是她还带着徐令婕和徐令意。
过犹不及的道理,杨氏还是明白的。
顾云锦带着念夏从书社后门出去,绕到了窄巷。
听风守着巷口,见她来了,笑得露出了虎牙。
顾云锦往里看了眼,并未发现蒋慕渊的身影,等走进去了,才发现对方站在巷子里堆着的木箱子豁口处。
豁口不大,容两人说话,倒也合适。
只要无人经过,从前后街上往巷子里看,也发现不了里头有人。
“小公爷,”顾云锦记着要诚心再诚心,“近来劳您费心了,若不然,我也没法把老太太的几样东西寻回来。”
顾云锦想,贾妇人知道她猜到了蒋慕渊头上,定然会告诉小公爷一声的。
蒋慕渊没有否认,也不说什么“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而是直接问道:“还少一个玉扳指?”
“是,”顾云锦捏紧了收在袖口里的手指,略一沉吟,还是问了出来,“小公爷前回到过侍郎府?我听说您和杨昔豫相熟。”
听风正从巷口往里走,刚巧听见这一句,心说,顾姑娘直呼名字,而不是什么表兄,可见关系疏离,与杨昔豫在书社里表现出来的全然不同。
蒋慕渊弯了弯唇,忽然笑了:“只是认识而已,回京空闲,就赴宴了,算不上熟悉。”
闻言,顾云锦放心不少,她还真怕杨昔豫靠着小公爷平步青云,那真是让人极不爽快的。
既然蒋慕渊跟杨昔豫不熟,那她就能正大光明地编故事了。
顾云锦往前进了半步,低声道:“杨昔豫有个玉扳指,我怀疑就是那一个。”
微风穿堂过,明明只靠近了半步,姑娘家身上若有似无的胭脂香,突然就明朗了几分,萦绕在鼻息之间。
淡淡的,清爽的,像是枝头将开未开的花骨朵。
蒋慕渊微微低头,猛然想起上次就在此处,程晋之手下的人投鼠忌器没掀开的帷帽,如今就在离他不过半臂之处,他只要抬一抬手就能掀去。
若是掀开了,顾云锦会是什么反应?
生气?愕然?不解?
蒋慕渊不清楚,他只是背着手,并没有动作。
“玉质普通的那一枚?”蒋慕渊眸色深深,沉吟道,“我看过一次,内侧有两道细痕。”
“当真?”顾云锦惊喜,她正愁不知道那玉扳指的特征,蒋慕渊这一句话,真真是瞌睡时递上来的枕头。
简短的两个字,语调上扬,透着俏皮和欢喜,只听声音,就能想象说话人此刻的神情。
定然是眼中有光芒的。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皆是这般,让人能随着心情愉悦。
蒋慕渊笑容越发深了:“若他还没换,就是今天他带着的那个。”
第67章 再告诉你
杨昔豫今天就戴着?
顾云锦挑眉,前后理了理思绪,觉得这机会倒不错。
只是……
那玉扳指平淡无奇,用料也极其一般,怎么就引得小公爷的注意,还看过内侧呢?
她抬眸去看蒋慕渊。
两人站得有些近,顾云锦的个子虽不矮,但还是比蒋慕渊低了大半个脑袋,使得她不得不抬高了头去看。
蒋慕渊唇角带笑,略低着头,骤然间四目相对,谁也避不开谁。
顾云锦怔了怔,明明有帷帽阻隔,她却觉得蒋慕渊的目光清晰极了。
那双眸子,沉沉如墨。
为何如此清楚?
清楚到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半步?
大抵是从前也见过吧。
顾云锦突得想起岭北的那座道观。
十年后,她没有再长高,反而因为生病,有些微弯背,而蒋慕渊又长了不少,她只到他的肩下。
一道说话时,若要看到对方神态,要么拉开些距离,要么就抬头。
那时飘着雪花,蒋慕渊执伞,大半个伞面都往她身侧倾斜,顾云锦哪好意思叫他被雪打湿,少不得挨近些,因而她只能仰着头说话了。
远比此刻还近。
蒋慕渊说起旧事时的叹息,对战死好友的怀念……
他乡遇旧识,蒋慕渊未曾掩饰过眼底的情绪,清清楚楚的,落在顾云锦眼中,比他眼角的伤痕还要清晰。
那目光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和今日场面,重叠在一块,仿佛两世都折在了一起。
新奇得让顾云锦弯着眼就笑了。
表情在帷帽下显得朦胧,可蒋慕渊知道顾云锦在笑。
她的身体放松又自在,不显防备,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跟着她一道笑起来。
“小公爷,”为了郑重些,顾云锦收了几分笑意,却没有避开蒋慕渊的视线,道,“虽然不知道您为何几次帮我,但与我而言,当真是雪中送炭,这些恩情,我铭记于心。若有能回报之处,定不推托。”
蒋慕渊眼中的笑容亦一点一点消了,仿若是水面上的星光被云层掩去,徒留下一片平静,底下漆黑,深不见底。
他没有笑,但顾云锦想,他也没有生气。
半晌,蒋慕渊才缓缓移开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青石板地砖上,左手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应了一声“好”。
只那么一瞬,顾云锦的心有些空落落的。
她说那几句话,原是想弄明白蒋慕渊为何次次举手之劳,不管是从当铺里寻东西,亦或是请太医给徐氏看诊,瞒下了贵重的紫河车,这些事情对蒋慕渊而言,就算不是麻烦事儿,但只凭前回窄巷里的一个照面,蒋慕渊对她委实太关照了。
可蒋慕渊还是闭口不谈原因,连他所说的那个“好”字,顾云锦都觉得空泛。
一个出类拔萃的皇亲国戚小公爷,一个离开了将军府不起眼的小姑娘,蒋慕渊能让她帮什么呢?
她的全心全意,恐怕也是不自量力了。
气氛转眼间闷了许多,顾云锦正犹自琢磨,突然就听见蒋慕渊唤她,她又抬头看去。
“顾姑娘,”蒋慕渊道,“我不是随口应付,若到了合适的时候,再告诉你原因。”
声音清冽如泉水,叮咚而下,一下子扫去了所有的闷气。
顾云锦讶异,她分明没说什么,就叫蒋慕渊猜出心思来了?
这般被看穿,却也应允得郑重其事,顾云锦不禁莞尔:“好。”
同样的字,气氛却截然不同。
说话的两人自个儿不觉得,站在一旁听的人品得格外清楚。
念夏之前垂着头,这会儿迅速看了两人一眼,她家姑娘从未这般和哪位公子说过话吧?就半臂距离了,从前姑娘不烦豫二爷的时候,也从未这般近过,最多隔着一张桌子说话。
听风想得就更多了,眼中也满满都是惊喜。
他之前以为,小公爷做好事不留名,顾姑娘浑然瞒在鼓中,这会儿一听,顾姑娘真真是心如明镜,什么事儿都门清。
他虽然看不到顾姑娘的神情,但语气还是能听出来的,人家极其感激。
再看他们小公爷,这份关心和细致,也是没得说了。
事情说完了,顾云锦行礼告辞。
走出了窄巷,念夏才低声问道:“姑娘,那玉扳指上真有痕迹?”
刚是被旧忆晃了神,顾云锦这才记起最初时的疑惑,想了想,道:“应该是有的,小公爷几次帮忙,总不会无端说假话。”
念夏跟着点了点头,也是,小公爷骗她们做什么呢,定是真看过,才说出来的。
而窄巷里,直到顾云锦的身影不见了,蒋慕渊才收回了目光,转身见听风一脸好奇地看着他,问道:“又怎么了?”
听风忙道:“杨公子手上那枚有痕迹的玉扳指,不是阮二姑娘的吗?顾姑娘弄错了,您不但不说实情,反而真张冠李戴上了。”
阮二姑娘是阮老先生的二孙女阮馨。
寿安郡主与阮馨有往来,前回还跟小公爷说,阮馨的玉扳指送人了,她猜来猜去,才发现杨昔豫戴着。
蒋慕渊睨了听风一眼,淡淡道:“是谁的有什么要紧的。”
不要紧吗?
听风眨了眨眼睛。
“杨公子在书社说起顾姑娘时,那般不妥当,要是顾姑娘晓得他收了阮二姑娘的玉扳指,像顾姑娘这么聪明的人,肯定会疏远杨公子的,而让顾姑娘以为杨公子和丫鬟往来……”听风想了想,好像也真没差多少,他又道,“爷,顾姑娘记您的情,您的好心还真没白费。”
蒋慕渊哼了声:“你又知道了?”
听风嘿嘿直笑,他才不听蒋慕渊嘴上说的呢。
在书社里,还说没想招惹顾姑娘,转头就让他把人请到了窄巷里。
顾姑娘来是道谢,小公爷可没什么正经事儿要说的,这还不是想招惹了?
靠一枚玉扳指,坏了顾姑娘和杨公子的关系,若真是无心,又何必误导顾姑娘呢。
听风自认猜测有理,笑嘻嘻道:“爷,您不方便去北三胡同,要是有事儿吩咐贾家大娘,您只管让奴才跑腿。”
“省了吧。”蒋慕渊摇了摇头,转身从另一方向出窄巷。
让听风去跑腿,怕是一个不留情就跑顾家院子去了。
有贾妇人在,又不是缺了递话的人。
第68章 搬起石头
顾云锦和吴氏凑在一块,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故事给润色完了,便一道往侍郎府去。
也是运气好,在二门上,正巧遇上了杨氏和徐家姐妹回来。
杨氏一把搂住顾云锦,笑道:“云齐媳妇也来了?正好,去舅娘那儿坐一会儿。”
吴氏自不会推拒,笑盈盈应了。
顾云锦伸手去牵徐令意,道:“我还没见过新挑的四宝呢,姐姐与我一道去,让二姐姐写来试试。”
徐令意本不想去清雨堂,刚张口要拒绝,突得想起在金银铺子里遇见的王夫人。
跟出去的婆子定然会把这一桩告诉魏氏。
她不喜王家的出尔反尔、得陇望蜀,但也沉不下心来听魏氏抱怨,便干脆应了顾云锦。
要她说,这会儿还有什么好抱怨的,赶紧把那王家抛到脑后,寻合适的人家商议才好。
不过,也怪不了魏氏。
因着流言,侍郎府要低调一阵了,魏氏想使劲儿都无处用劲儿去。
一行人进了屋子坐下,杨氏吩咐画竹在大案边伺候笔墨,让几个姑娘玩儿去,自个儿笑着与吴氏说话。
“我听云锦讲,云齐之前捎信来,说秋天能回京?具体是何时回来?能不能留在京里过年呐?”杨氏亲切极了。
北三胡同没有接过顾云齐的家书,吴氏猜,大抵是顾云锦诓杨氏的,她不会拆自家小姑子的台,便顺着道:“是这么说的,舅娘也晓得,他们操练、打仗的,根本说不准。
等秋天能不变卦地回来就不错了,过年呐,我是没想过。”
“也是,出门在外,都身不由己,”杨氏点头,拍了拍吴氏的手,道,“就是辛苦你了,留在京中照顾大姑姐和云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