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睁开眼后回到了兰苑,于她而言,那次对白也仅仅过去几日。
可蒋慕渊不一样,他必定她活得长久,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他是如此走过的?
只凭着一份思念和一把锁,去追忆一个早死了的人。
而且那个早亡之人,根本不知道他的情,他们甚至都不算熟悉。
漫长的岁月之后,蒋慕渊再次在侍郎府的水边远远看到她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是如她梦所见的关切和担忧吗?
那双眼睛,她还记得。
蒋慕渊的指腹轻柔擦着顾云锦的眼角,替她抹去湿漉漉的泪珠,额头抵住了她的额头:“可我终究还是拿它锁住了你。”
顾云锦的呼吸一窒。
口的梅子糖化了大半,露出央的梅子来,那股子酸涩味道更浓些。
蒋慕渊的眸子沉沉,眼底却一片清澈,他的感情亦如此。
“一见钟情,”蒋慕渊轻笑,“那年清水寺避雨的你,好看得像一幅画,落在心里忘不了了。
可惜,彼时你已经定亲,若不然,我一定说服父母、登门求娶。
我迟了一步,也不想坏你亲加亲的姻缘,后来每每回忆,都万分遗憾,便是抢亲也该把你抢回来。
哪怕叫你恨我……
你心软,只要我待你好,再叫你看穿了杨家人的面目,你慢慢会向着我,不会跟我计较抢亲了。
我旁的不一定会,哄你的本事自认还是有的……”
顾云锦哭着哭着笑出来了。
一见钟情,多么美好,只是从前的她一点都不懂罢了。
她家小公爷呀,怎么能把那么伤心的事儿,愣是将她说得破涕而笑了呢?
可不是如他所言,他会哄她,知道她的软肋她的七寸,一哄一个准。
第710章 一步都不走
蒋慕渊也跟着她笑,额头轻轻蹭了蹭:“阿锦,你向往的结发之恩、同心之情,前世的我来不及给你,但这辈子,八抬大轿娶你过门,我能给你的,全部都会给你。进本站。”
这份感情,来得突然,仅仅是那一刹间的心动,但它长久且深沉,脉脉藏了一年又一年。
顾云锦突然想到了那颗冰心。
冰心会化,蒋慕渊的心却不会,他走过了时光,他的心依旧热枕。
顾云锦想,她的小公爷最想给她的是那把平安锁,当时两个人都没有把前尘往事说透,所以,前世他不曾交到她手的东西,在同样的初雪之日里,以另一种形式给了她。
微微后撤,额头不再贴着额头,却依旧贴得很近,连呼吸都是黏在一块的,烫人。
顾云锦把唇贴到蒋慕渊的唇边,柔声道:“是,你八抬大轿娶我过门,这一辈子,我生,是你蒋慕渊的妻子,我死,入蒋氏祖坟,生生死死,三魂七魄都锁着,不走,一步都不走。”
呼吸相闻,虽是气声,这一字字也清楚分明。
蒋慕渊垂着眼,抿住了顾云锦的樱唇。
口的梅子糖都融了,央的梅子肉绵软,也化开了,酸涩过后,萦绕着、回味着的还是清甜滋味。
蒋慕渊想,当真很甜。
亲吻轻柔,只是抿着捻着,柔情旖旎。
顾云锦的眼泪止了,笑容却一直凝在唇瓣,直到分开时,依旧弯着。
她倚在蒋慕渊的怀,道:“我们能继续往下说了吗?”
蒋慕渊箍着顾云锦的手微微一僵,很快又平复,她的事儿都说完了,该轮到他了。
“你病故后的第二年,我认识了舅哥,应该说,我有意与他结交,他对你的病故耿耿于怀,他自认对你这些年的经历知道得太少了,”蒋慕渊缓缓开口,“当时,念夏也不在了,舅哥费了很多工夫,寻侍郎府、杨家、岭北庄子的旧仆,拼拼凑凑的,把你十年间的生活都拼出来,但终究是他处得来,不够周详。
我与舅哥交好,我有权,他出力,杨家抄没,我们一块给你报了仇。
你的棺木从杨家祖坟里迁了出来,舅哥重新替你落葬,我们都知道你不愿意被杨氏一门继续锁下去。
再后来,我也死了,临死时依旧遗憾,即便年少时不曾娶了你,岭北重逢时,我也该救你。
算你不告而别,我翻遍庄子寻你出来,找御医给你诊治,你也许有一线生机,有舅哥照顾你,你会很好,我也会安心。
可终究是阴差阳错……
然后如你所说,冥冥之自有天意,我又醒了过来……”
顾云锦一言不发地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她死得痛快,活下来的人背负起所有,顾云锦知道顾云齐的性子,哥哥他一定是在愧疚度过了很多年。
蒋慕渊想来也是如此。
哪怕是报仇了,也终觉得不够。
只是,最关键的一点,蒋慕渊没有告诉她。
他等了她多少年?
被他一带而过的长年累月,到底有多长,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云锦抬起眸子,坚持问了:“那你呢?你后来如何了?你不说是怕我承受不住吗?”
蒋慕渊抿唇。
顾云锦想追问,一个念头划过心田。
蒋慕渊既是重活一世,知道圣最看重的儿子是孙睿,哪怕他们重生之后,孙睿莫名其妙闹出了这么多事情,让他们恨得牙痒痒,但也应该清楚,皇位是孙睿的。
偏蒋慕渊要设计孙睿,要与三殿下硬碰硬。
为什么?
“你的前世遭遇,与三殿下有关吗?”顾云锦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话问出口时,她的心跳得有多快。
蒋慕渊却笑了,苦笑,他的媳妇儿是真的敏锐。
一面斟酌用词,蒋慕渊一面道:“我死的那一年,是顺德三十五年。”
顾云锦的眸子猛得睁大,她死在岭北时是顺德二十九年,蒋慕渊只她多活了六年,那时候他不过三十二岁。
是战事,还是疾病?
“皇太后是三十三年薨的,那之后,圣一直在削权,我虽然是他的外甥,也受了不少限制,挨了许多弹劾的折子,”蒋慕渊道,“三十五年的时候,我领兵在外,圣也快不行了,我的几个副将对他忠心耿耿,将我围困在孤城之,我没有逃出来。”
蒋慕渊的用词很小心,那段沉痛的经历,他不是不愿意与顾云锦说,而是不想她为此痛苦。
只是,心连着心的两个人,算蒋慕渊说得再简单,在顾云锦耳朵里,那段腥风血雨依旧鲜活得仿若发生在了她眼前。
五脏六腑揪着一块痛。
她的脑海里满满都是疑惑。
圣不是很喜欢蒋慕渊吗?他对这个外甥的宠爱,远甚孙祈、孙宣等一众儿子,而且蒋慕渊是他嫡亲的外甥,安阳长公主与圣一母同胞,这是长公主唯一的儿子啊……
蒋慕渊对朝廷的付出还不够吗?
为什么到最后……
再难以置信,蒋慕渊说的,也一定是真的。
最初的惊讶过去之后,顾云锦也慢慢想明白了,最是无情帝王家,功高盖主,哪里都容不下。
明明所有的功绩,都是蒋慕渊年复一年的辛劳换来的。
蒋慕渊见不得顾云锦伤心,怕她沉浸在他前世的遭遇里,干脆引开话题:“北地守将在顺德三十二年、三十四年两次大破北狄,顾家战功赫赫,直到三十五年,北地都没有破城。
今生变故,我不仅仅是怀疑孙睿在其插了一手,我怀疑他也是重生的。”
这消息太突然了,顾云锦被吸引了所有的心神:“除了我们,还有三殿下?”
“对,”蒋慕渊道,“我那天与你提过,先前的很多事情,我寻到了些孙睿参与其的痕迹。
两湖那儿且不说,狄人袭攻下北地的那条密道,应当是前世三十四年,二伯父、三伯父领兵直插北狄大帐时走的路。
前世的孙睿知道那条密道,也只有他重活一世,才能解释今生北境种种。”
第711章 我全部都要
顾云锦握着蒋慕渊的手,很久都没有说话。
蒋慕渊告诉她的消息像是一张大网,从天下直直压下来,而后一点一点收紧,让身处其中的她喘不过气来。
只是话已经说开了,便没有只说个开头的道理。
蒋慕渊把今生的变化状况按着顺序与顾云锦讲。
外头的天色转暗,马车前头悬着的灯笼还没有来得及点上,车厢里也变成黑沉沉的。
顾云锦听完,脑袋靠着蒋慕渊的肩膀,柔声道:“听你这么说,我也看不透三殿下了。”
蒋慕渊摩挲着顾云锦的手指,应了一声。
“前世三殿下监国,朝廷虽战事不断、国库接续无力,但也勉强能撑得住。圣上驾崩前将你困死在孤城之中……”说到这里顾云锦顿了一下,显然彼时蒋慕渊的遭遇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她下意识地拿舌尖顶了顶后槽牙,把心里的情绪压下去,才又接着道,“那之后三殿下就该承继大位,皇子们争权夺势,为的不就是那把龙椅吗?
三殿下前世稳稳当当坐上了皇位,他即便再来一次,为什么要生出那么多的事端来?
他什么都不做,老老实实按着前世的轨迹走,他就是储君、是未来的圣上,可他砍断了金培英、两湖一脉肃清,他又不娶贾婷,贾桂自不会尽整个中军都督府的力量去帮他。
圣上又设了文英殿,正如你早上在书房说的,几位殿下的心都会浮动,哪怕他们资质不比三殿下,野心大了、背后的岳家也蠢蠢欲动。
眼下未必能论出高下,可各自都在丰满羽翼,再过五年、十年,谁知道又是什么光景。
此消彼长,三殿下的皇位,也不会像前世那般名正言顺又毫无阻力……”
顾云锦所想的,当然也是蒋慕渊想过的。
别看孙睿如今鹤立鸡群,可人心是会野的,孙祈有心思,孙宣那日在慈心宫外与他说那么一段话,可见也是颇有想法。
这两人前世是没逮着机会而已。
蒋慕渊垂着眸子,看到顾云锦的眉心都拧得紧紧的,一副苦大仇深模样,他赶紧给她揉了揉:“云锦好思量,能想得如此通透。”
顾云锦嗔他,她对朝事的理解,不是来自于史书,就是听蒋慕渊说的。
这不是她的长项,如今也不过是跟着学习罢了。
不比蒋慕渊,前世就是权倾朝野的重臣,他经历过权利争斗,看穿了很多事情,但对孙睿今生的改变,他也没有想明白。
连蒋慕渊都不通透,何况顾云锦呢?
不过是取笑她、逗她罢了。
只是……
顾云锦压低了声音,道:“三殿下到底怎么想的,并不是眼下最要紧的,最重要的一点,是在顺德三十五年时,圣上依旧会想要你的性命……”
此时并非全无法子,圣上是忌惮蒋慕渊功高盖主,怕孙睿镇不住他,蒋慕渊眼下就甩手不干,学孙恪整日里吃茶看热闹,不插手朝政,只靠着父母恩泽,就能避开圣上的猜忌。
但顾云锦知道,蒋慕渊不可能如此。
她的小公爷,心中存着百姓、存着江山,她眼中的蒋慕渊就是那么一个人,哪怕蒋慕渊说他做不到前世那般,他也不会选择抽身而去。
人各有志,而蒋慕渊的志气是最吸引顾云锦的品质。
蒋慕渊不仅仅是她的心上人,也是誉满天下的宁小公爷、将来的宁国公,那才是完整的他,而不是为了避嫌活命而苟且。
顾云锦猛得想到那夜寿安说的话。
若是两情相悦,即便不能厮守,也比活得长长久久,却一颗心错付,来得好得多。
那对蒋慕渊来说,若不能实现心中的抱负、不能尽其能力为百姓、为江山,那就算他们夫妻活到白首,他的心中也有遗憾。
顾云锦亦然。
“都是重活一世的人了,”顾云锦眼珠子一转,凑到蒋慕渊跟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为什么要在活命与抱负之间选一个呢?阿渊今生敢娶我,必然会有准备。”
蒋慕渊眉梢一扬,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他颔首道:“阿锦说得是,为什么要只选一个,我全部都要。”
两人相视而笑,彼此眼中都闪着光芒。
蒋慕渊想,他也是羽翼未丰,但他在努力,会护住顾云锦,护住自己。
他不想退让,也不会退让。
浓浓夜色之中,蒋慕渊才唤了听风,让他点亮车驾上的灯笼,准备回府里。
听风、念夏与车把式在外头吹了好一阵风,嘀嘀咕咕猜着小公爷与夫人商谈得如何了,各个都担心不已。
夫人今儿痛哭的模样只与念夏亲眼瞧见了,但她在车里发了一天的呆,他们都看在眼中,怎么会不担忧?
此刻听了蒋慕渊的召唤,声音如常,听风松了一口气。
他抹了把额头,这四月的风啊,都把他吹出汗了。
回到院子里,念夏赶紧打水给顾云锦擦脸。
顾云锦先前在马车上掉过眼泪,也就是外头黑,从二门一路走回来时无人留意到,一进了院子,灯火通明,把抚冬和钟嬷嬷都吓了一跳。
念夏打水时,两人凑过来急急问了两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念夏想到那把同心锁,“应该是被小公爷的深情给感动哭了吧……”
抚冬:……
钟嬷嬷:……
无言以对,但感动哭了,好像听起来还不错?
况且,他们夫妻两人看着也不像是生了隔阂的模样。
用过了晚饭,依旧是棋盘棋篓,也不要人伺候,坐在罗汉床上下棋。
只是谁的心思都不在棋面上。
两人在回忆前世之事,尤其是顾云锦不知道的后头六年,蒋慕渊一一与她讲述。
徐氏的病情,在最后几年药石无医,哪怕蒋慕渊寻了几个太医来看诊,也不过是拖一月算一月。
乌太医那时候也老了,瞧瞧告诉过蒋慕渊,若早些年就依着他的方子医治,不敢说治愈,起码日子不会这么辛苦。
这也是今生蒋慕渊早早就请乌太医给徐氏看诊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