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公公应了声,知道圣上意思,退出去的时候把御书房里伺候的内侍们都带出去了。
里头只剩下圣上与蒋慕渊。
圣上这才问道:“阿渊有什么见解?”
蒋慕渊敛眉,没有立刻回答。
乔蕴进京之后,惹了不少是非,他本就没有想着活,但凡能得罪的人,他往死里得罪。
前回中毒,圣上虽未明示,但也给了孙宣指点,让太医院那里吊着乔蕴的命。
死了不成,生龙活虎继续去惹事更不成,就让他做个病秧子,身边时时刻刻不离伺候的人手,务必看紧了。
孙宣真不至于这点事儿都办不妥,但还是那句话,自个儿想死,怎么都能死。
事实上,乔蕴到底是怎么死的,已经不是这案子的重点了。
这一点圣上心知肚明,所以他只让底下把案子尽快办了,没想着彻查到底。
查出来也没有什么用。
至于乔靖进京……
乔靖不来,蜀地与京城还隔着半座江山,真反了,也没那么容易进逼京城。
他真带着亲兵入了京,是瓮中捉鳖还是鱼死网破,谁知道呢?
圣上不想给乔靖入城的机会,何况,拘了乔靖又如何?蜀地也不是没有其他人了。
蒋慕渊整理着思绪,半晌,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难怪,难怪前一回乔蕴中毒时,您会问我南陵战事状况,您当时就觉得,蜀地那儿怕是……”
圣上睨着蒋慕渊,而后眉宇舒展了些:“还是阿渊敏锐,朕看呐,宣儿至今不知道乔蕴到底为什么想死,不止宣儿,他们各个都是,都不及你。”
蒋慕渊道:“您前回问南陵时,几位殿下都不在跟前,今儿也只有我在,若不是听了您的话,我也……”
圣上摆了摆手,道:“不用谦虚这些。”
蒋慕渊便不再说了,他不能表现出他本就知道,借着机会再不着痕迹地吹圣上两句,也就足够了。
“蜀地恐不会太平,”圣上撑着双手,缓缓道,“就是不知道他们准备得如何了。”
蒋慕渊道:“南陵刚刚有所进展,并没有擒下孙璧和董之望,若能再拖蜀地些时日……”
“乔靖不傻,”圣上看过来,道,“机不可失。”
蒋慕渊又何尝不知道。
离前世蜀地兴兵,还有一年半光景,蜀地里头还在磕磕绊绊的,但乔蕴的死给了蜀地发难的理由,而朝廷还被南陵拖着,不能全力对付蜀地,这对蜀地是个好机会。
一旦错过了,可就没有人帮蜀地牵扯兵力了。
“能用上的兵力、补给状况,你写个折子上来,朕琢磨琢磨,时间恐不多了。”圣上交代道。
蒋慕渊颔首应了,起身告退。
见圣上脸上阴郁未消,蒋慕渊想了想,道:“乔蕴死得确实不是时候,但好在余将军那儿有收获,进逼南陵城,就算一下子咬不死孙璧和董之望,也能让他们分身乏术,无法与蜀地夹击。”
圣上听罢,哼了声:“他死得倒是巧。”
蒋慕渊拱手退出来,往文英殿方向看了一眼,心说,可不就是巧嘛。
巧得他都不信是巧合了。
文英殿里,自是得了消息了。
孙宣不在,他往驿馆处理乔蕴的事儿去了。
几位大臣交头接耳在低声说事情,孙睿兄弟几个倒是安静,各自看着折子。
孙禛有些闲不住,他倒是想说话,却寻不到人说,只能干坐着,见蒋慕渊回来,他眉宇一扬:“阿渊回来了?父皇怎么说?”
蒋慕渊的视线从孙睿身上划过,道:“圣上让五殿下先查乔蕴的死因。”
这话早有内侍来传过了。
蒋慕渊并不提蜀地的乱象,全当没有这事儿,却一直紧锁着眉头。
待散了值,蒋慕渊慢慢往外走,刚出了宫门,孙祈就赶了上来。
“我看阿渊神色凝重,莫非乔蕴的死里还另有文章?”孙祈压着声,问道。
蒋慕渊看向孙祈,道:“殿下,乔蕴的死可不是什么好事,后头问题很多。”
孙祈的面上满是惊讶,他追问了两句,蒋慕渊都没有给明确说法,只能怏怏作罢。
蒋慕渊心里倒有了个底——此事与孙祈无关。
他对孙祈也有些了解,看得出对方神色里的真真假假,今儿就是故意引孙祈来问话的,可能性就这么几个,排除掉一个,剩下的就更明显了。
乔蕴一直病怏怏的,身边又有人看着,他便是自杀,也会在死透前被人救回来。
可他还是死了,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凉了,可见是有人安排妥当了。
孙祈是盼着孙宣倒霉,但他没有动过乔蕴。
孙淼和孙骆决计不会去掺合这些,至于孙禛,他有胆子做,也断断瞒不过孙睿的眼睛,做成了,亦等于是孙睿默许了的。
数来数去,越发像孙睿的手笔。
只是,卡在这么一个不上不下的时候,孙睿哪里来的信心能打下蜀地?
反正,蒋慕渊不看好,前世他打过蜀地,他知道这一仗有多难打,持续数年,拿无数性命填进去的战事,最后胜了,胜得壮烈无比,胜得百姓疾苦,根本缓不过来气。
眼下的条件其实比前世还要艰难。
重建两湖、收复北境、打南陵,多少银子投进去,便是开源节流,两湖经济才刚刚有些起色,南陵那么多矿产还在山里埋着,远没有换作银子和兵器,此刻再兴蜀地战事,哪儿来的兵、哪儿来的钱?
还是说,打多久、以多大的代价去打,孙睿根本不在乎?
“疯子……”蒋慕渊低低念了声。
第885章 糊涂事
翌日的京城,满大街都是敲锣打鼓的声音。
皇榜出了,状元、榜眼、探花郎,各归各位。
参加殿试的都是贡士,不管好与不好,总归有个三甲之名,赐同进士出身,此番倒也没有落榜的考生痛哭哀嚎。
可京中气氛,却不及前回火热,大伙儿谈论的除了三甲,还有乔蕴的死。
哪怕百姓们意识不到乔蕴的生死会带来什么后果,可就是爱说,人命官司与爱恨情仇一样,能吸引无数人的关注。
蒋慕渊听了会儿,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进宫去。
他昨日回府前,先去了驿馆,里头人挤人的,各个神色严肃。
乔蕴的遗体还没有挪动,依旧躺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孙宣见蒋慕渊来了,让人带着蒋慕渊查看了一番,蒋慕渊琢磨着,孙宣的脸色比死了的乔蕴还差。
这也怪不得。
如此大事压下来,就算孙宣不知道蜀地状况,也清楚自个儿要倒大霉。
蒋慕渊寻了绍方德,绍府尹正与纪尚书、刑部吕侍郎一块,低声交谈着。
彼此见礼,蒋慕渊与纪尚书道“圣上点榜时,我正好在,致诚兄得了二甲头名,我先给老大人道喜了。”
纪尚书与他熟悉,又沾亲带故的,闻言啼笑皆非,道“小公爷,这会儿哪顾得上啊。”
蒋慕渊笑了笑。
隔了好些人,绍方德瞧瞧瞥了孙宣一眼。
还是皇权倾轧,乔蕴找死归找死,背后没有孙家几兄弟你来我往,绍方德是不相信的,纪尚书和吕侍郎亦不傻,大伙儿都是明眼人,正商量着办糊涂事。
蒋慕渊压着声儿道“圣上催的急,查好了后还要使人去蜀地报丧,几位大人辛苦些。”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差不多就行了。”
三位大人交换了个眼色。
行了,这就是圣上的意思了,他要带头糊涂。
蒋慕渊知会过了,便打算告辞。
纪尚书亲自想送,走到安静处,他道“乔将军不好糊弄,真给个稀里糊涂的结果,恐怕……”
蒋慕渊“唔”了一声,没有多言。
纪尚书见他如此反应,以为是他年轻、不了解乔靖,张嘴想再说几句,突然品出些味道来,凝重地看着蒋慕渊。
谁也没有再说,但心知肚明。
末了,纪尚书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走了。
走到乔蕴的屋子外头,看着里头的人忙忙碌碌的,他的心又沉了沉。
蜀地、圣上、皇子,各个都拿乔蕴当工具,连乔蕴自己,也把这条命当作了工具。
只用了两天,顺天府就和礼部、刑部一块,把案卷整理好,送到了御书房。
圣上看了一眼,并不评点,只让底下安排好往蜀地报丧。
纪尚书既然已经察觉了,自然私下问了蒋慕渊一声“多久报到蜀地合适?”
是快马加鞭,还是能拖就拖,别看都是小事儿,但要配合着圣上对蜀地的安排,不能乱了套。
蒋慕渊道“正常报,别拖。”
拖也拖不住。
不管是乔蕴身边的小厮,还是孙睿安排的人手,怕是乔蕴一咽气就日夜兼程往蜀地赶了,蒋慕渊明白这一点,所以得到消息时根本没想过要去追,追也追不上。
纪尚书有数了。
能进文英殿的都是官场上的“明白人”,不管品不品得出蜀地状况,最起码也定义为皇子相争,底下递上来弹劾孙宣办事不利的、几个衙门胡乱结案的,全被扣下,全当不存在。
可大朝会上扣不住,言官、御史总归要干活的,你不参本我不参本,还要他们这群人做什么?
吵吵嚷嚷了一个清晨,以圣上板着脸罚了孙宣告终。
孙宣老老实实领罚,心里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只能默不作声观察旁人状况。
他一如既往地看不穿孙睿,而孙淼、孙骆的反应也很寻常,哪怕是孙禛眼底露出来的幸灾乐祸,在孙宣看来也是正常的,反而是孙祈让他颇为意外。
孙祈很沉默,也很凝重,他一点也不希望发生这些事儿。
散朝后,蒋慕渊被圣上叫进了御书房。
蒋慕渊先前写的折子摆在案上,仔细分析了兵力、粮草、装备状况。
圣上缓缓道“朕琢磨了几天,照你的看法,蜀地若兴兵,我们可能短时间内还压不住?”
蒋慕渊道“兵力不足。”
“南陵的兵……”圣上道。
蒋慕渊摇了摇头“您让余将军把兵力撤出来调往蜀地迎战,那孙璧就松了一口大气了,死而不僵。”
孙璧若老老实实待在南陵城里也就罢了,就怕他少了压力,缓过气来再发难,与蜀地联起手来,朝廷委实左右难顾。
“北狄叫你釜底抽薪,他们缓不过来。”圣上又道。
蒋慕渊又何尝没有想过,可从北境调兵,是最后的手段,是没有办法里的办法。
同样是戍边,北地与蜀地的状况截然不同。
北境从头至尾,保障的是西域商路,抵御的是北狄外敌,汉人与狄人,几百年来虽有少数融合,更多的是生死血仇。
蜀地却不是,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与苗人的往来极多,他们混在了一起,占着西蜀,望着中原。
镇南是管辖,而镇北是抵抗。
北地的兵士极大部分都是土生土长的北境人,别说京师以南了,他们连裕门关内都几乎没有涉足过。
让这么一群北方汉子跋山涉水去蜀地打仗,还没有到地方呢,恐就被湿热的天气弄病了大半。
同样,江南水师亦不合适,他们能打水仗,蜀地那样的状况,他们毫无经验。
“只能抽调一部分精兵,主要还是靠中原一带分布的兵力顶着,”蒋慕渊道,“蜀道难,我们进得难,他们想出来也没那么容易。”
圣上对着地图,静静看了差不多有一炷香的时间,才开口道“传肃宁伯进宫。”
蒋慕渊垂着眼,收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
圣上传肃宁伯,十之是想要他挂帅出征,这么要紧的一场战事,圣上也不放心交给别人。
这一次,程晋之会如何?
第886章 算个卦?
肃宁伯迈进了御书房。
圣上打发了小内侍们,只留了韩公公一人,他示意肃宁伯坐下,问道:“乔蕴之死,你如何看?”
肃宁伯坐直了身子,他听得出来,圣上这个问题不寻常。
几个衙门已经结案,派了人手往蜀地报丧,今儿个大朝会上,圣上怪罪了孙宣,罚都已经罚了,眼下何必再来问旁人如何看法。
既然问了,问的就是其他事儿了。
肃宁伯斟酌着道:“您的意思是,蜀地那儿……”
一旦往那上头想了,乔蕴的死就经不起思量了,肃宁伯越琢磨越觉得是那么一回事,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一个孙璧还不够,连乔靖也……
“您觉得乔靖要反?”肃宁伯沉声道,“不止乔靖,蜀地跟着他一块反?”
圣上目光凌厉:“朕看着像,他铁了心要反,就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一旦开战,朕还要你替朕前线统军。”
肃宁伯应了声。
待圣上点了点他,蒋慕渊才开了口,把眼下事事状况一一说给肃宁伯。
肃宁伯的脸上写着凝重,直探讨了小一个时辰,才算把情况捋顺了。
圣上似是有些疲,没有注意到肃宁伯欲言又止,他只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了吧。”
肃宁伯没有坚持开口,与蒋慕渊一块退出来,直到离御书房远了,他才低声与蒋慕渊商议:“乔靖真的想步孙璧后尘?”
蒋慕渊顿了脚步,看着肃宁伯。
肃宁伯又道:“乔靖那人,骨子里的确有点无法无天,自视甚高,五殿下召将军子弟进京,他不满,只交一个儿子出来,这丝毫不奇怪。可要说他铁了心要反……他短短数月,哪里准备得了?孙璧是在南陵多年,又仗着是皇家血脉,乔靖他算哪门子事儿?”
万人之上的位子,够得上的人才会眼红,八竿子打不着的,谁废那个劲儿?
都说乱世出英雄,颠覆前朝也要前朝乱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