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禛平日掩饰得极好,也许是晓得旁人疑心他伤势,他偶尔甚至能像今日一样,通过一些很寻常的举止来表现胳膊无恙,就这么明晃晃地支在孙宣的肩上,谁能想到他胳膊不行了呢。
但孙宣试出来了。
时隔一年,孙禛的反应还如此剧烈,甚至本能地去扶胳膊,可见远没有痊愈。
两人各怀鬼胎,明面上还是融入了这片欢喜之中,仿若真的对外甥的降临满心喜悦。
听风说了不少欢喜话,把自家小公爷描绘成了一个喜难自抑、连公务都不顾了的愣头青新爹爹,他知道这是小公爷想展现给宫里的形象,也知道这形象其实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真相,以至于他吹嘘起来极有底气,却也有那么点儿不得劲儿。
这么简单的活儿,耿直如寒雷都能做好,何须他出马。
吹完了,听风告了罪,飞一样地去追蒋慕渊。
当然,蒋慕渊早没影了。
快马扬鞭,穿过闹市时还是要收着些,不能横冲直闯,若不然,蒋慕渊回府还能更快些。
他把缰绳扔给门房,从前头往后院走,好几次都想直接翻个墙,而不是去穿一道道的门洞。
前头走得飞快,临到了院子外,脚步又不由自主地压了下来。
生下来的孩子睡不醒,他家云锦也一定累得想睡了,蒋慕渊怕吵醒他们娘俩。
院子里还是安静的。
抚冬搬了把杌子坐在廊下,整个人还有些懵。
刚刚那阵忙碌,一院子风风火火,在钟嬷嬷的指挥下做这做那。
抚冬被产室里的动静吓得丢了魂,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脑袋还没有清明过来,一声清亮啼哭就出现在了耳边,快得她更加懵了。
道喜声一片,又紧锣密鼓地都收拾妥当了,院子里霎时间安静下来,与先前的喧嚣泾渭分明,割裂得她良久缓不过劲儿来。
直到蒋慕渊回来了,抚冬才从杌子上弹起来:“夫人睡了,哥儿在正屋。”
蒋慕渊颔首,轻手轻脚进了东厢房,绕过插屏看了眼拔步床。
顾云锦睡着了,脸色看着不大好,两颊的那点儿红润寻不到影,嘴唇裂了口子,应是她自己咬开的。
没有圆圆的肚子撑着,盖在身上的薄被很平整,呼吸缓和,不再是前几日夜里那种喘不过气的状况了。
蒋慕渊看了好一会儿,忍着没有去床沿坐下,他不想吵着顾云锦休息,也怕自己一坐下就不想挪位了。
那样不行,他还要去看看儿子,还有正给他带着儿子的母亲。
蒋慕渊倒不担心长公主笑话他,他是怕长公主直接把他的儿子给抱走了。
毕竟他满心满眼都是顾云锦,看媳妇儿安睡都能看上一两个时辰,哪还有心思去顾小儿子。
长公主的理由明确又充分。
蒋慕渊退出来,示意念夏几个伺候好顾云锦,这才往正屋去。
明间里,长公主抱着小孙儿舍不得放手。
奶娘一早就安排了,都是家生子,定了三个,哥儿落下来试了奶,最终定了冯庆家的。
“吃了几口就睡了,”长公主的眉梢眼底全是慈爱,“我原想着云锦是头一胎,肚子看着也大,许是要辛苦了,没想到,都特别争气,没多久就生了,我才把心提起来,一下子又给按了回去。”
蒋慕渊忍不住笑,他一瞬不瞬看着襁褓中的孩子:“我抱会儿?”
长公主睨他:“他睡着,你别吵他。”
“一天十二个时辰,他能睡十个时辰,睡着就不抱,那我什么时候能抱到他?”蒋慕渊道。
长公主一想,也笑了,她见过蒋慕渊抱孙栩,就没有质疑他会不会抱孩子,小心翼翼地哥儿交到他怀里。
“你轻些,动静小些,”长公主念叨着,“刚生下来,比栩儿还小。”
蒋慕渊应着,把儿子抱在怀中。
哥儿睡得很香,嘴唇动了两下,又睡熟了。
蒋慕渊垂着眼,深吸了一口气,明明才那么小,明明才七斤出点头,他的儿子,在他的臂弯里,在他的心里,那么沉那么沉。
第896章 糖水
蒋慕渊一瞬不瞬地看了好一会儿。
孩子太小了,整张脸还挤在一块,只看得出那小鼻尖有点儿像顾云锦,余下的都看不出来。
蒋慕渊心里满满的,他想跟长公主夸一夸自家儿子,刚要出声,才意识到嗓子涩得厉害。
他只能再吸了一口气,用力压了压情绪。
安阳长公主看在眼里,不由自主地柔和了神情。
她看儿子,儿子在看他的儿子,三代人,多好。
她能体会蒋慕渊的心情。
长公主养儿子养得轻松,小二十年了,没有操过什么心,蒋慕渊能文能武,嘴巴灵光,朝堂上嗑得御史说不出话,后宫里也能逗得皇太后合不拢嘴。
爱笑,又开朗,整个人跟小太阳似的。
长公主常常见到蒋慕渊开怀,可她有好多年没有见过他哽咽了。
娶了媳妇,当了爹,叫他高兴得都要哭了……
长公主心里明白,嘴上却逗他玩:“怎么的?叫你儿子丑哭了?”
“哪儿的话,”蒋慕渊清了清嗓子,道,“爹娘都是数一数二的俊,您再看看,他哪儿丑了。”
长公主扑哧笑了。
哪儿丑?哪哪都丑。
五官还没长开呢,红通通的,跟个猴儿似的,便是闭着眼睛瞎吹嘘,也委实吹不了一个俊俏。
需再等些时日,脸长开些,露出白白嫩嫩的模样,到时候才是真好看。
长公主笑了一阵,低声交代蒋慕渊:“该报喜的,各处去报去了,你不用担心那些琐事,全办妥了的。
你父亲过来看了,我怕吵着你媳妇儿养精神,让他和寿安都先回了,明儿再来看孩子。
毕竟是你的长子,还是要等着宫里赐名,你和云锦喜欢什么字,先做小名叫着。
好在今年没有那么热,坐月子麻烦事多,让云锦坚持坚持,别落下病。”
坐月子讲究,蒋慕渊听邓嬷嬷她们讲过不少,心里有数,自是应下了。
长公主依依不舍地又抱了会儿孙子,这才起身回去。
蒋慕渊没有把孩子给奶娘,自己抱着,进了东厢房,又轻手轻脚地把孩子放在了顾云锦的身边。
一大一小,躺在床上,让人心安。
这样的画面,看多久都不会腻。
日暮时,顾云锦睁开了眼睛。
她睡得有些懵,一时分不清状况,只知道先前肚子里那个让自己呼吸都沉的存在不见了,她微微一愣,涣散的视线倒是一点点回拢,落在了身边的小东西上。
她不由地弯了唇角。
没在她肚子里了,已经在她身边了。
刚生下来那会儿,她浑身脱力,只看了两眼就沉沉睡了,现在可以好好看看了。
空落落的感觉霎时间散了,只余下满足,她抬起手轻轻落在了襁褓上。
抚冬忙上前来,轻声道:“备了些红糖水,您要喝两口吗?哥儿一刻钟前醒过,吃了两口奶又睡了,爷已经回来了,先前一直陪着您和哥儿,刚才去前头。”
顾云锦点了点头,就着抚冬的手抿了两口。
她醒了,自有人去知会蒋慕渊。
蒋慕渊正交代听风办事,得了消息,又加快语速把事情都交代了,匆匆往回走。
先前急急忙忙从文英殿出来,还有一些情况没有处置好,后来哥儿醒了要吃奶,他干脆出来寻听风,给奶娘腾地方。
他脚步飞快,绕到产室里头。
哥儿睡着,顾云锦侧着头看,闻声抬了眼,与蒋慕渊四目相对,下一瞬,笑容满溢。
蒋慕渊的心全化了,一滩糖水。
他在床沿坐了,扣着顾云锦的手,张了张嘴,一肚子的话只余下“我很高兴”。
高兴得语塞了。
顾云锦也笑。
两人都没有说话,安安静静的,直到哥儿咧了咧嘴。
哥儿最终也没有哭,小嘴巴动动,继续睡了。
蒋慕渊拿指腹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儿子的嘴,这才与顾云锦道:“早知道他这么耐不住,我中午就不该走,错过了他第一声哭。”
“都没想到呢,”顾云锦道,“妈妈们也说,就没见过这么着急的孩子,原想着按部就班不出错,结果他一来,都乱套了。”
顾云锦低声与蒋慕渊说生产时的事儿。
痛当然还是痛的,她浑身都跟水里捞起来一样,前一刻嬷嬷们还与她说会痛几个时辰,下一刻就揉着肚子让她使劲儿了。
以至于顾云锦还没有好好体会一下各个阶段不同的痛楚,就被哥儿的哭声吸引了全部心神。
再之后,什么痛都忘了,又睡了一觉,更加顾不上那些了。
蒋慕渊听得很认真,他没有插话,就只听着,可他的神态告诉顾云锦,他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刻在了脑海里。
待顾云锦说完,蒋慕渊的抚了抚她的手背,道:“我舍不得你受罪,你儿子也舍不得,往后,我们爷俩都护着你。”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眼底有些湿:“我挺凶的,他要不听话,我舍得让他受点儿罪。”
蒋慕渊笑了。
宁国公府里,今儿一片喜悦相。
方氏屋里,洪嬷嬷正在收拾东西,依照往年习惯,方氏明日就要去湖心观了。
寡居多年的人,生活格外简单,方氏用惯的东西就那么些,收拾起来丝毫不费劲。
洪嬷嬷把东西都归整了,道:“夫人生了,您要不要改改日子,等哥儿洗了三再去,府里难得热闹。”
“洗三的礼备足些,”方氏淡淡的,“我这身份就别凑热闹了,不好。是个哥儿,挺好的,有后了。”
洪嬷嬷劝不动她,琢磨着是不是该去和长公主商量,转过看去,却见寿安站在门边,小姑娘绷着身子,进来也不是,不进来也不是。
寿安抿着唇,冲洪嬷嬷摇了摇头,没有让她提醒方氏,轻手轻脚地走了。
洪嬷嬷暗暗叹了口气,良久,对方氏道:“听您的。”
外头,寿安走出了好一段才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
她其实习惯方氏的性情了,也习惯了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方氏待她平淡,她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难过。
可刚刚那一瞬,听到方氏的那句话,她还是有些受伤的。
因为,她是个姑娘。
第897章 偏心
翌日,不到天明,蒋慕渊就在自家儿子清亮的哭声里睁开了眼睛。
他昨夜几乎没有怎么睡。
身边少了那么一个人,明知道顾云锦就宿在东厢房,蒋慕渊还是很不习惯。
这样的不习惯,还要持续一个月。
倒不是府里讲究,将门儿女,蒋慕渊在战场上染过一身血,又怎么会不适应血腥气?也不至于被吉利、污秽之类的所谓规矩所束缚。
他是很想陪着顾云锦的。
可钟嬷嬷与蒋慕渊说了一刻钟的道理。
六月的夜里都是热的,顾云锦坐月子,只隔着帘子远远放冰盆,根本挪不到近前。
一个人歇着已经是一身汗了,再添个火气旺的蒋慕渊,这还怎么睡安生?
蒋慕渊不怕自个儿一身汗,他担心顾云锦不舒服,月子里本就黏黏糊糊的,再添那么多汗,腻都腻死了。
产妇坐月子是大事儿,蒋慕渊要为顾云锦考虑,想明白了,自然也就应下了。
可道理归道理,睡不着归睡不着。
初为人父的欢喜缠绕着他,让蒋慕渊一闭上眼睛都是那小小的人儿。
他对着书案渡过了大半夜,一张纸、一支笔,描绘着那一大一小、他心尖上的人。
他甚至不停地想,那年中秋,顾云锦描绘琼宫时的心情,是不是与他一样。
转念又想,必然是不一样的,她彼时压根没有开窍呢。
画了大半宿,睡了小一会儿,儿子一哭,就醒了。
蒋慕渊丝毫不困,精神亢奋极了,他起身擦了把脸,出了正屋。
院子里,当值的嬷嬷、丫鬟们已经在忙碌了。
蒋慕渊练了晨功,见念夏从东厢房出来,他赶忙问:“夫人醒了吗?”
念夏道:“夫人还睡着,哥儿倒是醒过,吃了奶,又睡了。”
蒋慕渊心里有数了,他念着母子两个,又怕吵着他们,只轻手轻脚进去看了会儿,再退出来。
今儿大朝会,蒋慕渊卡着时辰进了朝房。
宁国公府昨日就往姻亲府里报信了,加之昨儿文英殿里的状况,所有人都知道小公爷晋升当了父亲,得了个大胖小子。
一时间,众人纷纷拱手贺喜。
待下了朝,有先前没有赶上说话的官员过来道贺,蒋慕渊笑着应了,正说着话,韩公公就使人来请他了。
蒋慕渊没有耽搁,直直往御书房去,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眉梢眼角全是春风得意。
圣上一抬眼就看到了,他挑了挑眉:“各个都说你沉稳不似少年郎,结果,别人当了父亲是长进,你当了父亲是倒退,叫朕看,你十二三岁时都比现在稳当!”
这一盆冷水泼下来,根本没有影响蒋慕渊的心情。
他的欢喜是真的,他的不沉稳,亦是他想表达的。
蒋慕渊支着腮帮子,笑道:“舅舅,我以为在我三五不时夸我媳妇儿的时候,您就已经不觉得我沉稳了,您前回还说我借着骂给事中的机会,一个劲儿夸媳妇儿呢。”
“出息!”圣上哼了声,“朕是在夸你吗?你昨儿二话不说直接就从文英殿跑了,要不是你媳妇儿生了,朕要好好与你说道说道规矩。”
蒋慕渊道:“要不是云锦生了,我也不能从文英殿跑了呀。”
圣上只能瞪了他两眼:“罢了,朕也不至于为这么点儿事情罚你。
朕知道你们夫妻和睦,你头一回当爹,这些时日必然会为妻儿分心,你自己谨慎些,该办的公事办妥当,不出错就行了。
你一会儿先去慈心宫,皇太后那儿还记挂着呢。”
蒋慕渊应了,与圣上说了几句公事,脸上的笑容也还没有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