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慕蕊死死咬着牙关,梗着脖子不再说了。
另一厢,洪嬷嬷陪着方氏坐马车往西山去。
城外有不少施粥的人家,队伍排得很长,马车难免走走停停。
等过了这一小段,顺畅不少,只是随着上了西山,又渐渐拥堵起来。
如此行到半山腰,方氏与车把式道:“既不好行,我下来走吧。”
车把式回道:“太太,雪才刚停,地上不好走,您莫急。”
“车里闷得慌,也没多少路了,真不打紧。”方氏说完,抬眼看向洪嬷嬷。
洪嬷嬷深吸了一口气,顺着方氏的意思,让车把式停了,扶着方氏下了马车。
方氏拢了拢身上的雪褂子,看了眼身边不断往上行走的取粥人们,道:“我们走吧,今儿人多,不晓得合水真人得不得空。”
第997章 一生不尽
西山道观极多,香火繁盛。
时人信三清,每到大日子,总要上山求一求。
合水真人画符的本事数一数二,一月里难得画几张平安符,能不能求着,全看造化。
符虽稀罕,真人却不吝啬解签解惑,因而灵音观香火最旺。
腊八节,上山的人比平时还多。
大冷的天,一个个的,走得口里呼出来的全是白气。
方氏和洪嬷嬷在他们之中,显得有些突兀。
洪嬷嬷扶着她,不住提醒着:“太太,您小心脚下,雪后真是难走。
其实还是该听车把式的,您的双腿受不得寒气,等到了山门再下来就好了。
您别嫌奴婢唠叨,哎,您走稳些!”
洪嬷嬷絮絮叨叨的,走一路说一路,方氏很少答,也不嫌她烦,倒是边上经过的行人会看她们两眼。
虽是素服,但用的不是普通老百姓家里会有的料子,而方氏头上戴着玉簪子,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主仆俩。
一对年老夫妻也听着些声音,转头看了过来,目光与洪嬷嬷对上,见这位唠叨人面容和善,他们也不由腼腆地笑了笑。
洪嬷嬷跟着也笑了:“呦,还是两位身子骨硬朗,这么难行的路,走得真顺。”
“农家人,习惯了,”老婆子热情善谈,见洪嬷嬷搭话,当即接了,“这位太太极少走上山道吧?”
方氏浅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应过了。
洪嬷嬷帮着解释了一句:“以前来,都是马车上马车下的,今儿堵得厉害,我们太太就想下来走一段,总比一直堵在路上强。”
方氏不爱开口,那老头子更不好掺合妇人说话,这小一段路,洪嬷嬷和那老婆子聊得很是投机。
直到方氏走不动要歇歇脚了,才分开。
灵音观的摆了好几口大锅施粥,队伍排得极长。
方氏让洪嬷嬷去候着,自个儿进观,认认真真拜了三清像,又求了一根签。
解签那儿亦围了不少人,方氏耐心等到了,把签交给合水真人,道:“解女儿福祸。”
合水真人看了方氏几眼,腊八这样的日子,问全家来年安康平顺的居多,单解一人的相对少一些,可从方氏衣着打扮,看得出是寡居之人,大抵是就独留了个女儿,最是记挂在心头。
方氏仔细听真人解签,说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机缘得当,自是峰回路转”、“此女命中福贵多,一生不尽”,她听着听着就笑了笑,与真人再三道谢。
洪嬷嬷亦领了粥,前来寻她。
方氏走上前,柔声道:“是个好签。”
洪嬷嬷看着方氏笑,一时哽了哽,跟着挤出个笑容来:“真好,那可真好。”
两人一道往观外走,脚步缓缓。
洪嬷嬷扶着方氏,深吸了一口气,压着声音道:“您真的……”
“不用劝我,”方氏打断了洪嬷嬷的话,“我都想好了。”
知道劝解不住,洪嬷嬷道:“您所做的,所付出的,郡主将来总会明白的。”
方氏垂下了眼,淡淡道:“她不明白才好,我希望她永远不明白。”
她的滢姐儿,不知苦痛,不知艰辛,不知隐忍,不知孤寂,一直都是宁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只晓甜,不懂苦。
“我原以为能瞒上一辈子,到底还是瞒不住了……”方氏叹道,“她嫂嫂也是良善人,又有了祐哥儿,国公府还能传,她不缺倚仗,真人刚刚说了,一生福贵不尽……”
洪嬷嬷忙不迭点头,稳住声音,道:“您说得对,一生福贵不尽,用不尽的。”
边上人越来越多,她们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沿着台阶出了山门。
山道上,依旧熙熙攘攘。
两人走在边上,此刻已经有了不少下山的人流,亦有还未取到的匆匆忙忙往山上赶,两厢交汇,虽是各分一条道,也难免有拥挤和争执的。
行至拐弯处,洪嬷嬷松开了扶着方氏胳膊的手。
方氏绷着脚尖,碾了碾脚下山路,积雪已经叫路人踩得一片泥泞了,她随着往前走的人,鞋底往前一滑,整个人一偏,沿着山壁,跌落出去……
事出突然,身后的人也来不及反应,只看到前头的妇人失足摔下山,她不由尖叫出声。
洪嬷嬷亦是一副刚刚醒过神来的模样,不顾自身,扑到了崖边:“太太!哎呀太太啊!”
见她似是要跟着冲下去寻人,发现状况的左右行人纷纷架住了她,不叫她做傻事。
洪嬷嬷脱力一般坐倒在地上,热腾腾的腊八粥打翻了,先前压抑着的悲痛和不舍此时终于迸发出来,她捶地痛哭。
有人摔下了山,消息陆续就传开了。
边上人稳着洪嬷嬷,问道:“要不要往府里报信?还是赶紧知会府里人吧。”
洪嬷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颤着手,从腰间扯下来一块腰牌。
腰牌上左边一只鹤、右边一只鹿,枝叶相连,缀有茶花松叶,意喻六合同春,而正中,是个“宁”字。
京中确实有姓“宁”的人家,但用这样沉甸甸的腰牌的,却不姓“宁”,而是宁国公府蒋氏。
府中能被叫作太太的,好像只有寡居的二太太,如今被大伙儿议论纷纷的那位寿安郡主的母亲。
边上所有人皆是一怔。
有人去通报衙门,有人往国公府报信,有人自告奋勇地要下山去救人。
停在半山道上的车把式听到行人说话,才晓得自家太太摔下山了,连滚带爬着寻到了洪嬷嬷,白着脸问:“怎么回事?太太呢?真是太太摔了?”
洪嬷嬷坐在地上,整个人懵着,已经哭不出眼泪来了。
长公主他们还在族中。
族里半夜开始熬腊八粥,刚刚往相熟的人家都送了,自家人才坐下来。
寿安被蒋慕蕊拉着坐了,腊八粥熬得久,过于软糯,也就吃个意思。
一婆子急匆匆来寻蒋岳氏,见了寿安,一时梗了声。
蒋岳氏抬头看她:“怎的,今儿少你们的粥了?”
这是打趣话,婆子却笑不出来,只能心一横,道:“外头有人报信,说是、说是二太太失足,从山上摔下去了,还没寻着人。”
话音一落,啪的一声,寿安手里的碗勺都摔落在地。
浓粥挂在她的裙子下摆上,赤红赤红的。
第998章 我没有娘了
腊八节的上午,对各家来说,都是忙碌又紧张的。
厨房半夜就要熬粥,天未亮,上上下下收拾妥当,全族人一块祭祀先祖。
这一年里,仙归的、娶进来的、嫁出去的、生下来的,都要记上一笔。
而后,往姻亲、相熟的人家送粥,也收粥,往各房分了,所有人要在中午前把那一口粥给吃下午。
公候伯府更忙,三天前就在城外支帐篷了,今儿城门一开就分发粥品。
虽是年年都依照章程、按部就班,可身处其中的管事主子们,就没有哪一个不累喘气的。
好不容易坐下来缓一缓,蒋岳氏就被这消息砸得晕头转向。
族里的二太太早两年就不在了,现在整个蒋氏一门,唤作二太太的就是方氏。
她知道,方氏的确上山去了。
蒋岳氏看了寿安一眼,见她失了神,一时不知怎么劝解。
顾云锦坐在一旁,最快回过神来,忙道:“洪嬷嬷人呢?她不是跟着婶娘吗?怎就寻不到人,赶紧让多些人一块去找!”
“对对对!”蒋岳氏也道,“阿渊媳妇儿说的是,咱们自家去人,再去西山脚下村子里寻几个熟悉山路的,别耽搁了。是了,家里好用的跌打、止血的伤药都带上。”
一时间,哪个还有心思用粥,人手进进出出的,谁也顾不上去想方氏怎么会失足,只想着先把人寻回来。
长公主的脸色不大好,道:“她昨儿跟我说,我就该拦到底的……”
寿安小脸惨白,扑到长公主跟前,不住道:“伯娘,我也去找,我也想去找。”
长公主岂会不明白寿安的急切。
这个时候,便是把人硬拘在这儿,也只会胡思乱想、坐立不安,还不如让她去。
“叫你嫂嫂陪你去,”长公主道,“就只能到山脚下,不许乱跑,别叫伯娘担忧,阿渊媳妇儿你看着她些。”
顾云锦忙应下,跟着寿安出去。
蒋慕蕊也追了出来,她昨儿偷溜去国公府,回来后已经叫蒋岳氏说了一通了,现在是想跟出去又没有那胆子。
她只能拽着寿安的手,把帕子塞进她怀里,道:“你裙角脏了,等下擦擦,你别着急,急、急也没用……”
嘴上说着急没用,实际上心里急得团团转,蒋慕蕊本就不会说那些安抚人心的软言细语,这会儿一乱,越发不知从何说起,只一双眼睛急得通红带泪。
寿安原本心里混乱,被比她还混乱的蒋慕蕊弄的,反倒是稍稍定了神。
“好,我不着急,你等我消息……”寿安道。
听风安排好了马车,顾云锦唤了寿安上车,念夏和林嬷嬷也一块。
车上,林嬷嬷仔细替寿安擦拭裙角,嘴上絮絮道:“我们府里马儿好,速度快,等我们到了山脚下,您和夫人先在车上等等,奴婢问问状况,把洪嬷嬷找来了再说……”
顾云锦知林嬷嬷用意,此刻最要不得的是安静,一旦静下来,寿安小脑袋里乱转,能自己把自己转崩溃,只有边上人不停与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
这也是长公主肯让寿安出来的原因。
顾云锦也附和着,与林嬷嬷一搭一唱。
马车停到山脚下,林嬷嬷见到了被过路百姓搀扶下山的洪嬷嬷,车把式蹲着一旁。
洪嬷嬷浑身狼狈极了,头发散了,脸上满身泪痕,衣服上一块一块的,染了被踩化成泥的雪。
林嬷嬷看她这样子,心里就凉了大半,忙问了两句,可洪嬷嬷毫无反应,只能再去问车把式。
车把式说话也没有多利索,磕磕碰碰交代了他知道的状况:“我到那里的时候,太太、太太的影子都寻不着了……”
寿安撩着帘子往林嬷嬷这儿看,到底急切,与顾云锦一道下了马车,到了洪嬷嬷跟前。
“妈妈,”寿安握住了洪嬷嬷的肩膀,道,“我母亲呢?我母亲怎么会……”
洪嬷嬷放空的眼神一点点收了回来,眼珠子转了转,终是看清了眼前的寿安,她痛心疾首地要磕头:“郡主啊,是奴婢没有看顾好太太,是奴婢的错啊!”
洪嬷嬷的眼泪哭不出来了,只是干嚎,嚎得痛彻心扉,寿安被她一招,眼泪簌簌往下落。
蒋氏族中来了不少青壮年,找了几个村子里的山林人帮忙,直寻到了正午,在一株大树旁寻到了方氏。
方氏已经咽气了。
她的脑袋在石头上磕了好几下,原本干净的额头上全是血污。
她被裹了白布,挪到了缚辇上,被抬下了山。
虽是腊八,但山上出了这等事儿,还是有一些人没有离开,等着看状况。
远远的,见一行人抬着回来,起先还挺激动,再一看,那白布都蒙到了脑袋上,就知道,寿安郡主的母亲已然过世了。
寿安跪倒在缚辇跟前,颤着手掀开白布,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
方氏衣服上沾了不少枯叶败草,脸上、手上全是滑落时被山石树枝化开的口子,最显眼的是她额头上的伤。
寿安的手抖得厉害,没有捏住布头,又盖了回去。
顾云锦把寿安扶起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事已至此,还是赶紧回去为好。
她招呼人把方氏挪到马车上,跟念夏一块把手脚无力的寿安和洪嬷嬷架上了车。
顾云锦就坐在寿安身边,道:“你的手可真冷呐,一会儿先暖一暖,还要给婶娘梳洗换身干净衣裳,这么冷可不行的……”
寿安咽呜着,脑袋靠在顾云锦的肩膀上,轻声喃着:“我没有娘了,嫂嫂,我娘没了……我好早就没有爹了,现在连娘都没有了……嫂嫂……”
顾云锦被寿安哭得肝肠寸断,寿安什么时候这般伤心过?她一直都是开朗的、爱笑的,喜极而泣常有,哭,一年里都不见得因为伤心落一次泪。
听寿安哭,顾云锦也不免眼眶湿润。
念夏坐在角落,整个人背过身去,一双手在脸上胡乱抹。
顾云锦看到了,要顾着寿安,便示意林嬷嬷看念夏。
林嬷嬷忙凑过去,低声与念夏道:“我都不晓得,你这个厉害丫头,竟也是个多愁善感,一招就哭的。”
念夏一抽一抽的,道:“妈妈,我也没娘了,爹娘兄嫂都没了,我连他们的遗体在哪儿也找不到,我都没法给他们收殓……”
林嬷嬷这才想到念夏家中状况,心里越发难过,不由劝道:“当娘的,只要姑娘好就够了,你好好的,他们在底下看着都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