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杨氏与杨家撇清时,根本没有给杨家留一点活路。
想到杨氏和徐家的那些事情,杨昔豫斜斜瞥了画梅一眼。
画梅似是浑然不觉,低着头,背着行囊走路。
直到杨昔豫收回了目光,画梅才抬起眼皮子,冷冷盯着他的背影。
白日总比夜里安全,他们一家人沿着官道走到天黑,途径镇子想歇歇脚,镇民都被他们浑身鲜血的样子给吓得躲得远远的。
半夜,杨父病倒了,杨昔豫揣着缝在中衣口子里的银票去请大夫。
镇里大夫少,不愿意出诊,只收了药钱给抓了一帖药。
借了药炉子煮了药,画梅帮着端回去,走到半途喊烫,杨昔豫没法子,只能接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画梅探手,把装银票的荷包从杨昔豫身上掏出来,拔脚就跑。
杨昔豫愣在原地,一面是追人,一面是管药,迟疑了一会儿,画梅就跑没影了。
他这时候才回过神来,迈着脚步去追。
两人一前一后,眼看着要跑出镇子了,杨昔豫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
这一下结结实实,他爬不起来,没多久,突然听见了镇子里传来哭喊声,喊着山贼来了。
杨昔豫吓得半死,却动弹不得,直到那山贼一棍子砸在他脑门上……
鲜血糊了眼,他最后模模糊糊想,最最祸害的那个就是画梅。
要不是画梅,他和徐家、杨氏、顾云锦,甚至是阮馨,都不会是现在这样。
他能中进士,能金榜题名。
年初四处缺官员顶缺,他能谋个外差,早早就离开京城了。
何至于,死在山贼手里……
短短数日,京畿一带,很多城镇遭殃,消息抵京,可却是谁都腾不出手来去处置。
这也是京里收到的最后一批消息了。
半个时辰后,兵临城下,西凉军围住了京城。
云梯、绳索,攻势猛烈。
蒋仕煜深知,这还是头一批,等投石器、攻城车等装置抵达,西凉军的攻势会更加猛烈。
城墙再高,城门再坚固,也不是牢不可摧的。
北城定安门上,守将红着眼指挥防御,城墙外,数不尽的西凉兵顺着云梯、绳索而上,杀退一批还有一批。
他急吼吼地与传令兵道:“去请增援,快去!”
第1072章 看看我们的本事
京城十二座城门,都要守备,可敌人如何进攻,佯攻何处,又主攻何处,只能靠推测。
先前预想西城三座城门最危急,那边兵力也就更多些,
没想到,他们位于东北方的定安门,成了敌人第一波主攻的点。
夜色之中,火把照亮的范围有限,城墙下的敌兵似是没有尽数,冲杀之声入耳,刺得人肝胆皆颤。
如此场面,谁能不颤?
可颤了、怕了,他们也不能后退一步。
若是他们退了,给敌人让出了进城的路,那身后京师之中的百姓怎么办?
那其中,不止有他们的左邻右舍,也有他们的父母妻儿。
守将齐旦是个高大的北方的汉子,随着他在京中有了立足之地,家里人也跟着来了,从一家外乡客成了胡同里大伙儿最乐意往来的邻居。
热心、不怕事,胆儿也大,所以才能在这危机之际,被蒋仕煜委以重任,守此处城门。
眼看着有西凉兵陆续爬上城墙,他大吼一声,脖子上的青筋凸起,抱起一块大石往下砸:“撑住!都给老子撑住!”
天已经蒙蒙亮了,视线越来越清晰,也就更能看到,敌人的数量是多么的可怖。
敌军打下去又爬上来,云梯推倒了又竖起来,城墙上屯着的石头越来越少,没有受伤还能守着的兵士也越来越少。
齐旦疲于指挥防备,一个不查,叫一个刚从城墙上探头的西凉兵拿鞭子勾住了腰。
敌人力气极大,拉得他踉跄后退,背部抵在石墙上,险些就直接被拉了下去。
齐旦仗着力气大,硬要跟那鞭子较劲,手指关节突出,死死扣住了鞭子。
可毕竟是被卡住了腰部,发力受限,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
千钧一发之计,只见一人冲到跟前,高举着长枪往敌人眼睛刺去。
敌人吃痛,手上劲儿自然松开,从云梯上直直摔了下去。
齐旦脱险,大口喘气,眼看着有不少人提着武器跑上来增援,他顾不上自己,赶忙调动增援去补受伤兵士们的位子。
余光瞥见救他的人,齐旦只觉得不对劲,再转头一看,他脑门都要炸开了。
那身高、那五官,根本就是个女子!
还是个在晨光中好看的不得了的年轻妇人。
不止她,这冲上来增援的,一个两个,半数都是女的。
“哪里来的娘们?”齐旦急了,“我们老大爷们没死光,你们赶紧回去!”
“前镇北大将军之女,今镇北大将军之妹,顾家三娘!”
“前镇北大将军之侄女,今镇北大将军之妹,顾家六娘!”
这个当口上,齐旦的思绪是混的,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他转不过弯来。
“我管你们什么女、什么妹,别来添乱……”他嘴里正说着,却见刚救了他的妇人捡起了受伤守军落在地上的连弩,对着云梯上的敌军连射,霎时间打下去三人。
连弩上的箭矢用尽,顾云锦退回来,一面装箭,一面与齐旦道:“西凉军主攻的是正西的雍安门,守城兵力大部分都调过去了,定安门这里就由我们来。”
齐旦一愣,看着身前城墙下的西凉军,他这里竟然还不是主攻的点?
边上,一壮实的西凉军爬了上来,顾云思一枪直入他胸口,她大喊了声:“云锦!”
顾云锦会意,把连弩一把塞到齐旦怀里,提着长枪,扎进敌人身上,两人协力,把那受了重伤的敌人上挑、扔了下去,顺势还撞翻了正爬上来的两个敌人。
齐旦全凭着常年操练的反应,把连弩上的箭矢都打了出去,心中亦是震撼。
他还是闭嘴吧,管他是什么女什么妹,能杀敌就行。
刚那西凉兵五大三粗,他们营中的新兵蛋子,可能都要两三人才能把他挑起来,两个小妇人能有如此臂力,着实叫人刮目相看。
当然更让他刮目相看的是,一个英姿飒飒的女子,一脚就把比她高大许多的西凉兵踹下了城墙。
这股子狠劲儿,激得人热血沸腾。
既如此,男女都一样,上了城墙,能打的顶位,不能打的下去,就这么简单。
长长的城墙上,有男有女,年轻的如顾云锦、顾云思,年纪大的,如顾家从北地带回来的嬷嬷们。
定安门告急,守军抽调不过来,顾家但凡能打的,不论是主子嬷嬷,还是家丁护院,全冲上了城墙。
不止是他们顾家,成国公随御驾南下时,把护院都留下了,肃宁侯府亦然,而像蒋氏这样居于京中的将门,子弟都拿着武器听从调动。
这些京城护院其实大部分从未上过战场,但跟着主家们,都是校场上摸爬滚打过的,又染了一身将门脾气,杀敌勇往直前。
葛氏和朱氏守了一侧,西凉军的鲜血染红了半张脸。
朱氏一枪扎破了敌人的脑袋,高声道:“守北地那夜,我们没赶上,这回叫老太太、公爹、妯娌、叔伯姑子们看看我们的本事!”
葛氏的声音都劈了:“大将军正率兵南下驰援,我们得守!不能给镇北将军府,给北地的将士百姓们丢人!”
激励之语,直入心神。
当日北地破城消息传入京城,西林胡同里的顾家人,上上下下,痛苦难忍。
葛氏好几次听见身边丫鬟、婆子们偷偷躲起来哭,不是哭家破人亡,而是哭没有与亲人们携手战至最后一刻,只能在这遥远的京城,追悔莫及。
而现在,轮到他们守城了。
这场攻守战,直打到了正午时分,那源源不断的西凉军才有了一丝惧意,没有再不要命地往城墙上攻。
齐旦的腿受了伤,他坐在地上,红着眼睛道:“赶紧把伤兵都送下去。”
顾云锦拄着枪站在他边上,道:“重伤的刚刚都抬下去大半了,剩下的也在陆续往下送。”
城墙内侧脚下,军医、城中医馆的大夫,有条不紊地救治伤员。
地方就只有这么大,伤员不停增加,便有年轻的小伙子们抬着缚辇把人往城中的医馆送去。
沿途,有百姓们探着头看,一婆子坐在路口,手里一件旧衣、一把剪子,冲着人喊:“看什么看!都跟老婆子一块来剪布条!”
第1073章 不曾懈怠
那婆子一面剪,嘴里一面絮絮叨叨:“怕?怕有什么用!有本事走的,早跟着南下了。
我们这些没本事的,老老实实听衙门的话,别光凑热闹不办事。
早几天就跟你们说了,等真打起来了,医馆里的东西肯定不够使,药不够、布条不够、夹板不够。
还有这些兵身上的护甲,破的破、损的损。
趁着天色好,亮堂,赶紧都来搭把手,能做什么做什么。”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快,便有几个小娘子从家里搬了杌子、剪子出来。
可不是嘛,顺天衙门还在,绍大人就在大堂里坐着,宁国公和一众将士也进进出出的,各个穿着铠甲,那身银光在,大家伙心里就有底。
前两天,小吏们敲着锣一条街一条街的通知,说人手不足,招些壮实汉子抬缚辇,不用登城墙,就是把救下来的人送回街上医馆就行。
也不叫人白干活,运几次都给记着,回头给工钱。
当时有人问,说万一城破了这工钱问谁要去,话一出口被他老娘提着锅铲砸了好几下脑袋。
城都没了,还要银钱有什么用?谁还开市卖东西!
可今日一天跑下来,看着躺在缚辇上痛得直抽气的兵士,大部分人都不冲着工钱了。
都是差不多的年纪,也都有婆娘孩子,人家杀敌受伤,他们抬个缚辇哪里好意思再伸手了。
眼看着医馆里从学徒小童到白发大夫,各个脚不沾地,从门口经过,就会听见伤者的呼痛声。
恨只恨,自家就这么点本事,除了抬缚辇,旁的忙都帮不上。
年轻汉子们还有这活儿,其他人轮不上,这条街口的被老婆子一喊,好些人一拍脑袋醒过神来。
治伤是不会,但捣药是个耗时间的力气活,上手也快些,他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医馆帮个忙。
夹板不够使,那就把家里的柴火搬来,有点木工手艺的细细打磨平整,再是啥也不会的,劈柴总是会的。
妇人们都能做针线,家里有皮料的都拿出来了些,与收拢来的兵士们破损的护甲一块,补补缝缝。
不讲究好看,也不知道缝的是不是合适,但能穿,比坏了的强。
定安门上,顾云锦和顾云思坐在城墙上,大口喘着气。
敌人进攻时,根本顾不上休息,看着那顺着城墙爬上来的西凉军,她们都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劲儿。
可一旦攻势停了,那股子疲乏才涌了上来。
好在,刚刚传令兵来报,说雍安门的敌军也退了,这一波的攻势,他们都撑过去了。
念夏解了水囊给顾云锦。
顾云锦仰头喝了好几口,交给了顾云思,笑着拿汗涔涔的手掌拍了拍念夏沾了血的脸颊:“我们念夏可真厉害,一抬脚,那西凉军就飞出去了。”
念夏弯着眼笑。
顾云思也笑,笑得险些呛了水。
顾云锦歪着脑袋靠在姐姐的肩膀上,道:“姐夫不拦你?”
“他啊,”顾云思抿了抿唇,眼中全是笑意,“他说他在家带孩子。”
顾云锦忍俊不禁。
顾云思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心境却很轻松。
她请缨出战,傅敏峥如何会不担心?
不管北地的姑娘们是不是真的各个都能应敌,作为自家人,又有谁真舍得让女眷提枪。
可舍不得,亦得舍。
顾云思婚后从不懈怠晨功,除了坐月子,她一日也不敢疏忽。
这几年间,傅敏峥看在眼中,当然不会说出阻拦的话。
何况,顾家能上的都上了,同样是出嫁女的顾云锦都领命备战,他又怎么能拦顾云思?
不止自己不拦,傅敏峥也不让家里其他人阻拦,傅家上下,各个都给顾云思鼓劲儿,傅太师都夸了她一番,说能有如此胆识本事的孙媳妇,是傅家之大幸。
真情实意,让顾云思感动得直掉眼泪。
她当然记得她的从前,她有两子,生产时亦是十分凶险,鬼门关上走一遭,落了一身的病,后续没有养好,身体大不如闺中。
而那时候,因着贾家不喜她舞刀弄枪,又受身体状况所困,她自幼习练的武艺,也都荒废了。
贾温氏对儿女而言,是位慈爱的好母亲,但她却不是一个好婆母。
顾云思与贾温氏的相处,糟心至极。
尤其是贾婷成了孙睿的侧妃,至此贾家水涨船高,年复一年,等孙睿一枝独秀监国,正妃又是个软性子,根本比不了厉害的贾婷,甚至在一些不那么讲究的大醉场合,都有不着调的敢称呼贾桂是国丈了。
当然,贾桂没有当成国丈,他在顺德帝临终前接了旨意,转了个身,成了孙禛的辅政大臣。
贾家没有跌落,反倒是越发权高位重。
身在其中的顾云思,压抑至极。
可那些都不是她最恨最怨的,真正让她痛恨的是自己的身体,若没有荒废练武,她怎么会病怏怏的,怎么会连在北地破城后策马回去都做不到?
只能一路走走停停,傅敏峥全力相助,都没有把她拖回北地,她终是倒在了裕门关下。
因而,这辈子的她,没有松懈过,不是不信任傅家、怕重蹈覆辙,而是不想再看到傅敏峥痛心。
她主动求来的缘分,怎能如前世一般早早断了?
老祖宗曾托梦,意喻傅敏峥命中无子无妻,顾云思改了自己的命,也要改了傅敏峥的命。
今日,她不曾懈怠的努力也给了她回报,她没有给镇北将军府、给北地的女人们丢人。
气息缓了不少,顾云思站起身,把顾云锦也拉了起来,与城墙上留下来的人一起,整理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