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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便是三年。
景平十二年,宁徽妍十八岁。
这三年来,宁徽妍愈渐能把握住朝中形势,治政的手腕也是变得愈发成熟,举手投足之间浑然已是一位至高无上的帝王,教人不容轻视。
朝中党派势力分立三股,一股乃根深蒂固的旧党老臣,一股是安如泰山的萧党臣工,一股则为新近三年科举入仕的天子门生。党派之争时有变动,但总体稳固,宁徽妍亦知权权制衡的重要性,遂无论是对哪一党派,都未有过分偏私。
纵是,她的一颗心,全在那萧党之首、威震寰宇的左相身上。
她与萧庭燎逾界的君臣关系维持至今,朝堂上二人君臣礼数相全,她亦是步步小心,从未在政事上对他多加包庇。自然,她的萧哥哥也从未让她因为这些事情为难过。
三年里,她对他的召见不断,他的私下觐见亦不少,时不时他还会偷偷安排着,带她出宫去散散心。只是,二人却万分默契地对彼此之间的关系缄默不谈。
如此甚好,却又有时让她觉得不好。
她自是欣喜,她的萧哥哥从未拒绝过她的要求,更一直守着她、护着她,为她着想,一如既往。她便也贪恋他这份温柔,再也放不开手去。
只是,她却还是想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是还住着那个女人……
她并非蠢笨之人,三年时间,自然能摸到他的些许真心。她是知道的,他至少是喜欢她的,他时不时会因为那些年轻而俊俏的臣子们而吃味,时不时会替她挡掉许多应酬,更时不时会在床笫之间展露他霸道悍然的一面,与他平日里云淡风轻的作派相去甚远。
只是,她还是想知道,他已经忘了那个人吗?他会爱她么?
他会深深地爱她么?
当她的君后,陪她生儿育女,陪她齐看天下,陪她白头偕老,陪她共赴黄泉……
她不知道,想知道,却又有些害怕去知道。
她想要一个万无一失,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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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平十二年秋,叶扬回京,这于宁徽妍而言,是一件欣喜不过的大事。
五年前,因叶家将门家规,叶扬便于十五岁之时从军北上,戍守边将,这一守便是五年。
五年里,叶扬常常有与萧庭燎互通书信,其间夹着给她的问安,萧庭燎也从不避让,都会把消息带给她看,她便知叶扬在那北疆混得挺好,从一个小小的士卒一路建功立业攀上了高位来。
叶扬是萧庭燎为她培养起来的武将之一,她心知。更知近来一些时候,西方昌国隐隐有动兵之势,是以早日将叶扬等年轻的将士培养起来,以接上先前的那些老将,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今岁秋,叶扬回京,于枢密院就职。
宁徽妍心喜,特地寻了日子,召叶扬觐见叙旧。
第184章 第九劫(23)
秋高气爽, 是夜月色正好,宁徽妍便着人于御花园的望月亭中摆了一席小宴, 召叶扬与宴。
日头落了山, 宁徽妍便带着二三侍女, 到了亭中。凉亭四周点了灯火, 将亭子照得亮如白昼。
细细看去, 只见亭子里已然坐了一个男子, 他身量高大, 体格健美, 端坐如钟, 虽非穿着铠甲, 而是温雅的朝服, 但那一身从真刀实剑的战场中磨砺出来的肃杀之气,犹然扑面而来。
宁徽妍眉眼一弯,走近前去。
亭中侍者见人,匆匆行礼。
叶扬闻声也起了身,定望了她一瞬, 笑开, 露出了两颗虎牙。他躬身拱手道:“臣叶扬见过陛下。”说着他顿了顿, 复又看向她,“陛下, 许久未见。”
他二人委实是太久不曾见过了。
昔日离京之时, 小姑娘模样的她还留在他的记忆里, 却不想转眼之间, 她已经早已是出落得另一副模样。身量高了不少不说,玄红色的龙袍加身,眉宇间满是居上位者的威仪,直教人看上一眼,便有臣服的冲动。
“免。”宁徽妍笑道,目光落在眼前的叶扬身上。他黑了些许,五年的风沙洗去了他少年的稚嫩,却是将他那一双眼磨得如鹰一般锐利透亮。
她只觉有些慨然,诸多情绪涌上心头,略有些尬然,却又觉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敛眸想了想,扬脸笑开,轻快道:“今日萧哥哥有事在身,遂不能来,咱俩喝酒便是,莫要管他。且坐吧,叶哥哥。”
说罢,她对他眨眼一笑。
叶扬听她竟是这样唤自己,不免是愣了一下,笑了开来,登时只觉二人之间的隔阂被化开了不少。过往相处时的熟稔感浮上心来,他一边落座,一边忍不住摇头道:“臣倒是没想到,陛下竟会唤臣‘叶哥哥’,这教臣真真惶恐……”
宁徽妍顿时笑得越发多了几分真心,玩笑道:“你这胆子也忒小了些,分明连那凶神恶煞的异邦人都敢打,见到我怎得就怕了?”
“怎能不敬不怕?”叶扬笑道,“陛下乃天仙下凡,岂是那些丑恶的异邦人能比的?”
宁徽妍笑出声来:“五年不见,你嘴皮子功夫倒是见长,莫不是闲来没事儿,天天与北地的姑娘们打情骂俏去了?啧,也不见你弄出个娃娃来给我抱抱。”
叶扬听了一脸委屈:“哪能呀?天地良心……”
二人有的没的扯了半天,两三杯酒下肚,气氛倒是活络开了不少。
近些年来,因着祭天、酒宴等诸事,身为皇帝的她不得不会饮酒,她便只得偶偶锻炼一下自己的酒力,是以到了如今,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沾酒就倒了,浅酌几杯也并无大碍。
屏退了侍人,二人聊了半天的北地格局、又扯了小片刻的皮,酒菜也吃了不少。叶扬看着业已长成大姑娘的宁徽妍,心里不免有些感慨。
他敛眸笑道:“当年臣离京之时,陛下才不过十三岁。”
“是呢。”宁徽妍眸眼中带着些许醉意,面颊稍稍泛粉,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把玩着酒杯,喃喃道,“转眼我也亲政三年了……亲政之后我才知道,萧哥哥之前那九年,当真是过得不易。”
叶扬想起萧庭燎,心中多了几分敬意,真诚道:“臣再敬佩萧大哥不过。”
听叶扬这样说,宁徽妍又觉开心,又觉自豪,目光都亮了几分,她点头道:“嗯,我亦如此。”
她亦如此,却又不仅仅如此。
叶扬见宁徽妍谈到萧庭燎时的神采飞扬的脸色,稍稍想起了些什么,便道:“陛下,先前陛下有意立傅延书为君后那事,臣略有耳闻,只是没有想到会如此……臣知道,陛下许是不愿听这些话,不过……臣还是盼着,陛下能找到一个心悦之人,好好地过……”
宁徽妍心念一动,睨了他一眼,笑嘻嘻道:“不想叶哥哥竟是如此操心我的人生大事,难得难得。”
叶扬脸一热,不自然地道:“臣这可是为了咱大邺的下一代作想,是臣子本分呢。”
宁徽妍眯眼直笑,反过来呛他道:“喔?既是如此,朕还要操心操心你们叶家的香火呢。你眼见着都弱冠了,怎得还不娶个妻?弄个娃娃出来?你看看你大哥的那几个娃娃,都能上马拉弓了呢。你怎得这么慢……”
叶扬一怔,苦笑着摇头道:“北疆那边连个姑娘都见不到,谈什么弄娃娃。”
“那现在岂不是好了?你回得京中来,好看的贵女们一抓一大把,你们枢密院里还有几个厉害的女官呢,若是看上了哪个,你只管跟我说,我赐婚便是……”宁徽妍乐呵呵地道,又饮了一口酒,“我想想啊……你瞧,学莲不就挺不错的么?”
“哎哎可别!姑奶奶您可饶了我,那何大人可不是臣能消受得起的……”叶扬突然慌张。
宁徽妍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叶扬陪着笑了几声,又道:“那陛下呢?陛下何时生个娃娃出来?”
宁徽妍一想起这个,便有些气结于心。
这三年她时常与萧庭燎欢好,到了后来,自然就有了“为他生个孩子,借此机会立他为君后”的念头。
却不想,他却是万分谨慎,为了不叫她喝那些伤身的避子药、堕胎药,是以每到她易孕的那些日子,他便会尽量避她不见。有时她缠得急了,他避不开,也会在登顶之前退出她的身子。
她当然也想过留住他,可他委实……委实……也太能忍了些吧?总是将她伺候得浑身无力,舒服得连北都找不着了,他才会抱着她纾解出来。
那个时候,他的表情、他的声音真真是……撩人得过分!
宁徽妍越是想,便越是红了脸颊,幸得有醉意遮掩,这才不显什么异样。
她竭力平静了心情,笑道:“生什么娃娃?眼下便连君后都还没能娶上一个呢?”
叶扬听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萧庭燎的话,略有些惴惴不安地问道:“不知……陛下对立君后一事是作如何想?”
宁徽妍到底是一直混迹朝堂之人,总是比天天在北疆戍边的叶扬要老辣上许多。她一听这话,便心里有了一丝丝迟疑。
她深深看了叶扬一眼,看得叶扬心头一颤。
她想了想,敛眸落寞道:“也不知,这话是谁让你问的。”
叶扬心里咯噔一响,猛地起身,请罪道:“望陛下治罪,是臣失言了。”
话落,宁徽妍没有说话。叶扬只觉得五味陈杂,心中万分煎熬。
来之前,萧大哥与他聊过几句,要问此事确实是得了萧大哥的授意,先前见陛下谈起萧大哥时的模样,他倒是以为这二人关系一如既往地好,眼下想想,莫不是他想差了?
她与萧大哥在他心中一样重,但倘若当真要排个一二的话,他果然还是更倾向于对她的忠诚。只是,他又不能转眼就卖了萧大哥……
宁徽妍停顿了片刻,才道:“叶哥哥你坐,我没有怪你。”
“……是。”叶扬坐下时,整个人酒都醒了。
宁徽妍见他如此,便又道:“叶哥哥心里是明白的,我便也不多说,叶哥哥对我好,我亦是知晓。”说着她笑着望向他,“只是有些事情,我只想藏在自己的心里罢了,叶哥哥可明白?”
叶扬看了她片刻,敛眸道:“我明白了。”
“嗯,如此便好……”宁徽妍又喝了一口酒,晕乎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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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庭燎到这亭中之时,正见得叶扬立在一旁,两个侍女手忙脚乱的,正试图把喝醉过去的宁徽妍给抱起来。
萧庭燎无奈一笑,不想她竟是喝醉了。分明,她今夜还召了他。
叶扬见了萧庭燎,目光一灿,行礼道:“萧大哥。”
那两个侍女闻声,也忙忙站定,福身道:“萧大人。”
萧庭燎挥手且让那两个侍女退下,他走到宁徽妍身前,看了一眼她趴桌而睡的模样,问道:“陛下醉了?”
叶扬点头道:“是,刚醉过去。”说着面色讪讪,挠头道,“我倒是忘了,陛下不善饮酒。”
萧庭燎笑道:“无碍,她可比以前厉害多了。”
说着,他弯腰下去,将她打横抱起,正要走,便听叶扬道:“萧大哥。”
“何事?”
“不知萧大哥……与陛下,可还好?”
萧庭燎看了怀中人毫无防备的睡颜一眼,垂眸道:“甚好。”说着,他又望向面有难色的叶扬,道,“想来陛下定是没说什么,你不必介怀。你也莫要忧心,我——”
他抚过她脸颊,不掩眼底温柔:“绝不会伤她。”
话落而去,叶扬立在亭中,不再多言。
第185章 第九劫(24)
宁徽妍清醒过来的时候, 人已经是寸缕不着地被萧庭燎揽在被窝里。她的脑袋隐隐有些温疼。
是了,她似是饮醉了。和叶扬一起。
然后呢……她想起她途中似乎是醒过一次, 是萧庭燎把她抱回了寝殿, 在喂她喝醒酒汤……唔, 嘴对嘴的那种。
而后——宁徽妍耳根一热, 扬了嘴角。暗啐自己当真是越醉越大胆, 竟是连那种姿势都……她咬唇, 抬眸望着熟睡的他, 痴痴低笑。
借着窗外映进来的一捧月色, 她望着他的眉眼, 不自意地出了神。
她不记得, 在这些年里自己有多少次在半夜里醒来, 而后就这样盯着他的睡颜发愣。
她的萧哥哥生得很好看,比这天底下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好看。
好看得,让她的心里,满满当当全是他一个人。
虽然他大她许多,但这张英俊的脸庞上, 却只有越发醇浓的成熟沉稳的气质, 而没有丝毫岁月的痕迹。她越是长大, 便越是以为,他与她的岁数其实差得并不多。
近来新入朝堂的后生颇多, 其中自然不乏样貌生得俊俏的公子, 可她却依旧觉得, 他比那些毛头小子们好看多了。
不过, 她还是喜欢与那些后生们私见聊聊政事的,原因再简单不过,只因她每每与他们私下谈话,就能引出他一两分的醋意。那醋意他收敛得极好,几乎无法辨识,可在她细致入微的观察下,终是能得捕获。
她喜欢看他为她嫉妒的模样,喜欢极了。
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勉力地摸到他那掩藏到极致的真心……
宁徽妍想动一动身子,却刚一动弹,就被他紧实的臂膀箍住。她心头一紧,忍不住咬了咬下唇,伸手揽过他窄瘦的腰,尽力去缠住他,让自己跟他贴得更紧密一些。
她似是满足地喟叹了一声,眸底却略有些许阴霾。
他能这样抱着她,她自然是再开心不过,却又时不时会害怕,他又一次唤出旁人的名字来。
那一个名字是她的噩梦,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
哪怕她与他早已像如此亲密无间了三年,想起那一个名字,她仍会按捺不住自己心底的丑恶。
她很想直接问他,却又怕这样的直接询问,反而会教他想起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