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语嫣单手托着脸颊,小口抿了一下酒杯,恍然道:
“啊,我忘了呀,裴大人你比我大了这么多年岁,唔,年轻的含义不一样的……
我十一二岁时,唔,在北境城里有许多小伙伴的,可是这几年都分散了,失去联系了,数来数去,如今就剩下一个姬红玉了,可惜,今日过后,大概也要渐行渐远了。”
裴玄因为苏语嫣的前半段话皱眉,又因为她的后半段话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我这么难过。”
裴玄摸了摸嘴角:“我笑了吗?没有,苏姑娘你看错了。”
苏语嫣鼓了鼓脸颊,困惑地哦了一声,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裴玄其实已经醉了,虽然思维还很清晰,但是却不太能控制住自己的真实情绪了。
“苏姑娘,你和姬红玉发生争执了?”
“如果能吵起来就好了,可惜,我和他都默认了一些分歧的存在,也不打算解决了。
诶,其实仔细一想,我们都是自私的人,不愿意为了朋友妥协一些事情,或者放弃自己的利益。”
裴玄不喜欢苏语嫣说起姬红玉时熟稔亲切的语气,他突然说道:
“苏姑娘,其实,春日宴那日的意外,我怀疑姬红玉参与其中,我准备彻查洛京城里有关百越国的暗桩势力,还有姬红玉在大启朝的经营人脉。”
苏语嫣又给裴玄倒了半碗酒:“原来,你也察觉到啦?”
裴玄轻哼了一声,随即问道:“苏姑娘会阻止我吗?”
苏语嫣摇了摇头:“你要是没有发现,我不会主动告诉你的。但是,既然你发现了,我也没有权利和立场阻止你。于公于私,你都该给先帝一个交代的。”
裴玄又笑了一下,严肃的目光变得亮晶晶的。
“你笑什么?这次我看清楚了,你不能抵赖了。”
“我笑了吗?大概是高兴吧。”
这话让苏语嫣长叹了一口气:“你高兴呀,可是我不太舒服。”
“为什么?”裴玄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笑起来不好看吗?”
“唔,比姬红玉差一点。”
裴玄低头喝酒,不再说话了。
苏语嫣反而起了谈兴,她和裴玄讲述往事,回忆她第一次见到姬红玉时的情形,说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人。
裴玄觉得苏语嫣喝多了,在说胡话。
苏语嫣也不管裴玄是否认同她的观点,自己说得开开心心的,只是说着说着,她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
“你说,当初你阻止我私自刺杀信王的时候,我可生气了。
可是如今轮到我的朋友了,他私自报复了仇人,和我做了一样的事,但我却不赞同他。
诶,裴大人,你说我是不是很奇怪?我这是……严以律人,宽以待己?”
裴玄摇头:“不是这样的,苏姑娘,你很好的。”
“是吗?”
“当然了,你去找信王报仇,就是只针对罪魁祸首,没有伤及无辜的,而且,你还顺便救了那些被抓走的矿工,让他们得以同家人重聚。
但是,那个姬红玉不一样,如果我猜测的都是真的,那他的所作所为,就是在为了一己私仇肆意发泄,把痛苦加诸在无辜之人的身上,他越界了。”
“这么说的话,其实我也越界了,唔,当然了,是按照裴大人你的处事原则,你的!”
苏语嫣低声絮语,她此时酒意上涌,脸颊红扑扑的,声音软得和蜜一样。
裴玄醺醺然的,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苏语嫣执着酒壶的葇荑。
“苏姑娘,按照我的处事原则,你做得刚刚好,我不是在纵容偏袒你,真的!
而是,你就是刚刚好,什么都刚刚好,对我来说,你没越界,我可以接受!”
第49章
裴玄忍着头疼从床榻上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的晨曦时分。
他先是迷茫了一瞬间,而后,昨晚酒醉后的一帧帧画面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最后定格在他握住苏语嫣的手,温声夸她很好很好的那一幕。
“唔……太过孟浪了,不该喝那么急的。”
裴玄按着一跳一跳疼着的额角,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尴尬,这种让他脸红耳赤的情绪,大概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大人,您起来了?现在是否洗漱?”
“进来吧,我起身了。”
长随端着洗漱用具走进裴玄的卧房,一一摆放好后,又开始整理裴玄今日出门要穿的官袍。
裴玄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铜壶沙漏,发现今日起的比平时晚了一刻钟,不过,也不会耽误早朝的时间。
清洁洗漱后,裴玄坐到了早餐桌前,面对满满一桌子的早点,一盘散发着清甜香气的粉白米糕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夹了一块放入口中,吃出了里面桃花酱的香甜和焦糖的醇和口感,米糕本身也比平日里更加松糯可口,还有一点奶香味。
“这是大厨房那边新研制出的点心?味道挺好,记得给苏姑娘那边送过去一些。”
“大人,这种桃花酱米糕就是苏姑娘那边提供的点心方子,教给咱们府里的厨子的。
昨日宴席之后,苏姑娘特意吩咐了大厨房,说是给您也做一些当早点,若是您觉得味道可口,今后,这种米糕就作为府里的常备糕点了。”
这话让裴玄眉宇间的端凝严肃飞快消融,他又夹了一块小巧精致的米糕,放在口中慢慢品尝,桃花酱的甜蜜充盈着味蕾,似乎也抚平了裴玄的头痛。
“我昨晚……自己回房间的?”
长随犹豫了一下,才低头答道:“大人昨夜不胜酒力,是被苏姑娘送回来的,小人扶住大人后,苏姑娘就告辞离开了。”
长随没有说的是,当时的苏语嫣一手拎着长刀,一手拽着裴玄的手,把他家大人送到门口时,两人都是一身酒气,十分像强抢民男的登徒女。
而他家大人被他接手后,竟然舍不得回屋里去,一定要目送苏语嫣离开,直到看不见人家姑娘的背影了,才迷迷糊糊地上床休息。
昨夜酒醉后的裴大人,实在是和平时判若两人。
裴玄原本就有些影影绰绰的印象,长随的话如同拨开迷雾,让他不甚清晰的记忆渐渐回笼。
慢慢的,裴玄的耳朵开始泛红,又有朝着脖子蔓延的趋势。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醉后的自己在拉住苏姑娘的手之后,还不愿意放开了,直到被送回房间门口,才消停了下来。
心湖上不知何时洒下的绵绵春雨骤然而止,云销雨霁后,一轮明月当空,银辉照耀,不遗漏心底每个角落,让一切情丝都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
至此,裴玄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他其实早就对苏语嫣动了心,那些被他归结到长辈身份的关切爱护之情,惦念维护之意,完完全全就是对窈窕佳人的绮念相思。
是男人对女人的感情。
意识到自己的真实心意,裴玄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
随即,他就想到了昨晚喝酒之后的孟浪行径,他觉得,他必须去和苏语嫣说明白,他不是故意轻薄于她的。
他心中有所念,才在酒醉后情不自禁,若是可以的话,他想求娶她。
有了这个打算,裴玄便吩咐长随去吏部帮他告个假,今日需要休息一天,暂时无法列席早朝了。
长随领命而去,裴玄也没有心思继续吃早饭了,他起身出了卧房,信步走到花园里。
晚春时节,园子里欣欣向荣,花繁叶茂,有清脆的鸟啼和晶莹的晨露,一切看上去都充满了勃勃生机。
那吐蕊绽放的粉红浅白嫩黄,那恣意伸展枝叶的草木春芽,都带着一股子的喜悦甜蜜之情,蝶舞翩翩,仿佛在应和裴玄此时此刻的悸动心情。
裴玄在花园里走走停停,绕来绕去,慢慢的,初始的冲动渐渐消退,他心中的各种思量纷纷涌来,竟是百转千折,乱成一团。
他心仪苏语嫣,想要娶她做妻子,可是,裴玄忍不住猜测,苏语嫣是怎么看待他的呢?
他脸色不好地思虑着,他之前一直把苏姑娘当做需要照顾的晚辈看待的,也多次和苏姑娘提及过,现在突然说起亲事,会不会吓到苏姑娘,让心上人觉得……裴玄此人心思不纯,甚至是痴心妄想?
——苏姑娘品貌出众,什么都好,倾慕她的年轻人不少,我何德何能,能够获得苏姑娘的青睐?
——但是,苏姑娘愿意同我一起喝酒聊天,我也……比别人更了解她,也许,苏姑娘对我能有一些……不反感?
裴玄踌躇不定,他想到和武威伯的平辈交情,想到他和苏语嫣之间十五岁的年龄差,想到自己在朝堂上倾注的大部分精力,鲜少有闲暇时光陪伴佳人,就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一时之间,一向是人中龙凤的裴玄竟有些自卑了,他抿了抿唇,自嘲地想到,若是迎娶了苏语嫣,他是称心如意了,但是对年华正好的苏语嫣来说,这并不是一门最如意的婚事。
在裴玄看来,苏语嫣值得更好的姻缘。
——可是,我昨晚那样对待苏姑娘后,今日如果不提出婚事,就显得太过轻薄冒失了,我必须负责。
——其实,以苏姑娘的性情,她大概是不以为意的,我若不提及,她可能就自然而然地淡忘了。
——可是……我想试一试,给自己一个机会。
眼见着日头渐渐升高,终于到了苏语嫣日常起身的时辰。裴玄记得安伯曾经念叨过,说是苏语嫣每日吃完早饭后,都要到花园里走一走。
于是,他负手站在树下,耐心地等着苏语嫣露面。
“苏姑娘,稍等。”言言
出来散步的苏语嫣疑惑回头,就看到本该去上朝的某人长身鹤立地站在不远处,风姿超群,气势卓然,一双墨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裴大人,你今天休沐吗?”
裴玄摇了摇头,快步走到苏语嫣面前,在大概隔了两步远的地方站定:“苏姑娘,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说。”
“裴大人请讲。”
“昨晚,是裴某唐突姑娘了,诸多失礼之处,裴某汗颜,十分希望能够补偿姑娘。”
苏语嫣当然记得裴玄昨晚的醉态,说实话,今早她头脑清明过来以后,想到两人醉酒中的一些对话,着实偷笑了一会儿,对裴玄这个人又多了几分认知和了解。
“裴大人无需愧疚,昨晚是我主动请裴大人喝酒的,那个青焰酿是北境城特产,本是烈酒,后劲儿十足,初次品尝,很容易醉过去的。
若是认真计较起来,我还得请裴大人不要计较我的过错,用那种容易醉人的烈酒招待你。”
裴玄对上苏语嫣盈满笑意的眼睛,还能从中找到一丝慧黠和好奇,便知道这姑娘应该是在心里取笑他昨晚的种种表现呢。
苏语嫣如此坦荡自然的表现,原本是可以缓解两人之间的尴尬的,可不知为何,裴玄就是觉得郁闷黯然,原本憋再心口想要婉转试探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苏姑娘,我昨晚……冒犯你了,裴某不是毫无担当之人,就想问姑娘一句,可愿意和裴某结成白首鸳盟,待来日举案齐眉?”
“白首鸳盟?!”
苏语嫣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她忍不住睁圆了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对面的端肃男人,一张娇艳容颜上全是惊奇。
“裴大人,你……是不是还没有醒酒呀?”
裴玄眼底墨色翻涌,周身的气势因为苏语嫣的反应而变得更加严肃,他用面无表情来掩盖住内心的紧张和挫败:
“苏姑娘,裴某现在非常清醒,所说的话,也是真心实意的。若是苏姑娘不嫌弃,愿意下嫁,裴某这就进宫,请求圣上下旨赐婚。
裴氏元之,希望能以三媒六聘之礼,郑重迎娶姑娘入门。”
苏语嫣眨了眨眼,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裴玄静静地望着她,似乎在等待一个答复。
半晌,苏语嫣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裴大人,你若是因为昨晚的事而向我提出亲事的话,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你这样的反应,就显得太过于拘谨守礼了,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
裴玄心中微沉,伴随着无声颓然的怅惘叹息,他品出了苏语嫣的婉拒之意。
裴玄弯腰行礼:“苏姑娘,裴某不是自欺欺人之人。唐突了姑娘,是裴某之过错。”
苏语嫣侧身避过:“可你若是因为拉了我的手,就要娶我的话,将来若是有其他姑娘对你投怀送抱,你一时大意没有躲过去,是不是也要负责娶回来?”
“当然不会。”
裴玄迅速否认,回答得斩钉截铁,态度十分坚决。
——我想娶你,是因为我心悦你,昨晚醉酒后的孟浪,只是我开口求亲的借口而已。
裴玄欲言又止,就要把心里话全盘托出。
苏语嫣心跳骤停,紧接着,如战鼓阵阵,似乎有些东西要冲出来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维持住冷静:
“裴大人,承蒙厚爱,但是,我暂时还不想考虑自己的婚事。”
这句拒绝,如冷水倾泻而下,冻住了裴玄的欲言又止。
裴玄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攥紧,复又松开,他故作平静地点了点头:
“既然苏姑娘没有此意,裴某也就不强人所难了,也请苏姑娘千万不要把裴某求亲之事放在心上,成为负担。
裴某今日的所有选择,都是希望苏姑娘能够拥有更好的生活,希望姑娘免受一些流言蜚语的困扰。”
听闻裴玄如此利落地放弃了求亲之事,没有丝毫纠缠,苏语嫣松了一口气,她忽略了心底那点隐约的遗憾,重新露出浅笑:
“我早就猜到了,裴大人之前一直都和外祖父论交情,今日突然提起婚事,肯定是因为昨晚醉酒之事。
其实,我们俩都有过错的,不过好在没有多余的人知道,并且,咱们也没有什么特别出格的不可挽回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