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疼,榴姐你轻点!”一夜未睡的陶善行顶着眼底浓浓黑青,正坐厅上让榴姐揉手。
手背上的血痕经过一夜竟肿了半指来高,颜色发紫,印在她原本吹弹可破的肌肤上,着实触目惊心。榴姐心疼,拿来药酒一边给她揉手,一边说:“不把淤血揉开,这肿下不去,你好歹忍着些。这伤看着也不像是你自己摔的,谁下手那么狠,把你的手弄成这样?”
还能有谁?这府里谁敢伤她?
陶善行朝天翻个白眼,只道:“你别问了,真是我自己摔的。”
榴姐叹口气,其实心里也猜着几分,见她不愿说,也就不再追问,正要继续揉手,不妨有人突然抢握去陶善行的手。两人吓一跳,转头就见穆溪白已在身后。
这人大概上辈子是猫,走路没声音,一出现都要把人吓死。
“我来吧。”穆溪白不容分说地擎起她的手腕,看了片刻,以右掌覆上。
他那手轻而易举地钳住她的腕,陶善行无力收回,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掌心如火,灼热难当,缓缓揉过她的伤口,陶善行轻轻“嘶”了声,他便又问:“很疼?”
陶善行看到他就来气,将头撇开,冷道:“还好。”
穆溪白边揉边觑她,两人都不再吱声,揉了一会,她手背上的肿竟奇迹般消下去,只还泛着红,他才松开,看着她的脸色不自然道:“昨天那事,对……”
一句话没完就被陶善行打断,她甩甩手,霍然站起:“你在这等会。”转身就跑进自己的小书房,没两下珠帘再响,她小跑回来,手里拿着一叠纸塞进他怀中。
“昨夜草拟的合本连财契书,你看看可有问题?”
公事公办的语气,陶善行也没了昨日早上语笑晏晏的亲切,只拿他当个合伙人看待。
“知道了,我会看。”穆溪白只瞄了一眼就将契书按在桌案上,想将没说完的话说完。
陶善行先发制人:“昨天那事算了,你也不必跟我道歉,你的事我不想管,我希望你能处理好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桃花债,别闹到我面前,若再有下次,我可能……”
穆溪白眯了眯眼,静候下文。
她笑了:“替你作主收她们进府,来一个,收一个!让你好好享受下三妻四妾的齐人之福。”她是正妻,作主收几个妾室的权力还是有的。
“……”穆溪白万没料到她的威胁竟是这个。
打蛇打七寸,陶善行肯定是个善于捕蛇的人。
瞧他一脸吃憋的表情,陶善行心情好转些许,转头准备回房补觉,却又被他一句话拦下。
“收拾收拾,我们出府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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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家产业多,在佟水最有名的金水湖畔有别院,背靠金水阁,是处风景别致清幽的小山庄,唤作金水山庄。穆溪白这次以巡视穆家产业的借口,带着她去金水山庄小住,为的是方便外出。
金水山庄不像府内还有许多规矩,离开长辈视线,没人能再拘着他们,陶善行也不用跟着穆溪白才能出门,自由了许多。
陶善行只带榴姐在身边,住进别院的桑晚轩,和穆溪白照例一个屋檐下两间屋子分开睡。金水山庄临水背山,又在金水阁旁边,风景着实优美,又恰逢入夏时节,花开最盛,满眼不是深浅不一的绿,便是缤纷绚烂的花色,看得陶善行心情大好。
约是心存愧疚,夜里穆溪白便令人在临湖的竹屋里设席邀陶善行同赴。天幕暗下,金水阁的灯火亮起,与背后一轮银月同映湖面,四周草木中又有萤虫飞舞,那画面别提多美。上游有人放灯,五色莲灯随水而下,悠悠漂过,惹得陶善行扑在护栏上直看。
晚风凉凉,月色皎皎,灯火朦胧,入夏的衣裳已单薄,陶善行穿着薄绫袄,搭了条家常的素褶裙,少女背影在朦胧夜色里尤显玲珑。两人并不大说话,穆溪白饮了些酒,此刻眼眸带熏,懒懒倚在池畔软榻上瞅着她自得其乐,又见她喜食席间瓜果,开怀痛吃,不免道:“少吃点,凉。”
陶善行便转过身来,衬着那一池光影,笑颜醉人,与他对望。
她心里也明白,穆溪白借此向自己道歉,这个男人哪,其实有心,就是不肯给。若他真要喜欢哪个姑娘,怕也是掏心挖肺的好吧?她有点羡慕那画中女子了,也不知是怎样的女人,能叫他这么长久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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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陶善行睡了个饱,起来时穆溪白早已先出门了,也没说要去做什么。练武的人身体有别常人,他那箭伤恢复得贼快,如今已行动自如,无需他人照顾。关于红帮的事,他透漏得不多,那箭伤来历也未曾明言,陶善行依稀觉得除了红帮之外,他手上还有别的东西瞒着她,只是他既不愿说,她也就不问。
穆溪白出庄骑的是马,将马车留给陶善行。陶善行洗漱妥当,作寻常打扮后也出了山庄。佟水的大街小巷她已逛遍,倒是这金水湖她还没机会仔细看过,便令马车停在金水湖的街外,自己下马车沿湖慢悠悠地逛。
金水湖是佟水最出名的风景胜地,附近的九层金水阁是先帝西巡时建的祭天阁,金碧辉煌十分壮观,湖畔有十里长堤,遍植绿柳花木,湖西是金水山,山中便是佟水香火最旺的长青观,就是当年陶善行求雨成名的道观。
这地方虽离城中心有些距离,却有路直通九坊正中的石桥,交通便利,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游人及踏青的百姓,亦或是上山拜神的香客,再加上湖中有画舫娇娘,夜里亦不寂寞,往来除了寻常百姓,亦有才子文人,也不乏达官显贵,是以也极热闹。
长堤两侧亦有不少商铺,食寮茶馆齐全,瞧着客人也不少,规模并不算大。陶善行沿堤走了许久,腿脚酸胀,便随意挑了个露天食寮进去歇脚,要了碗杂割就着摊黄,一边吃,一边看看研究过往行人。
才吃了几口,她便闻得一阵车马铃响,叮叮当当地飘来,她抬头望去,只见一辆两骑的宝马香车远远驶来,华盖垂帷,两匹白马,脖间系着铜铃,看上去像是哪户高门贵家女的车马,一路行来吸引不少目光,陶善行也不例外。
马车渐渐驶近,靠着窗的帷幔下忽然伸出只水葱似的手,染着鲜红豆蔻,轻轻挑起帷幔,露了小半张女人的脸,从陶善行眼前一晃而过。
四周响起阵细微惊叹,那张脸,极美。
陶善行却霍然站起,面露惊愕,飞快自荷包内摸出碎银扔在桌上,也不要老板找零,拔腿就跟在那马车后追了起来。
可人力怎及车轮速度,追了大半条巷子,那马车就消失在一个拐弯处。陶善行再追不动,扶墙弯腰大口喘气,额上是密布的汗。
是她的错觉吗?
马车里的那个人……好像是秦家的二姑娘,她的姐姐,秦舒。
那个与她争斗半辈子,毁了她全盘筹谋的女人,当初南华寺内她豁出一切,不惜将鲜血淋漓的阴私揭开,赌上自己后半辈子所有幸福,带着玉石俱焚之意把秦家搅得天翻地覆,为的就是把秦舒一同拉进地狱。
她记得,南华寺之事后,秦舒名声大跌,寻不到好亲事,秦舒之父为攀江南王这一脉,原要将秦舒献予江南王,不想江南王秘谋造反,她祖父为怕牵连,便一力阻止了这门亲事。再后来江南王果然造反,秦家受牵连,秦舒之父流放三千里,他祖父因着旧日情分得以告老还乡,秦家除三房独子之外,彻底没落。
秦舒的婚事,蹉跎到陶善行死前一年,才终成定局,听说对方乃是一介武夫,她嫁过去也只是为妾。想当年誉满全京,曾得沈侯倾心的一代佳人,落得如斯下场,在京中也换得几声唏嘘。
但于陶善行而言,却只有痛快二字。
后来的事,她便再未听说。
如今,她怎会在佟水看到秦舒?
是她看走眼了吗?或许,那只是个相似的人……
即便刚刚跑得大汗淋漓,此时陶善行却只觉得手脚冰凉,胸中怦怦直跳,茫然走在陌生街巷上,待得回神,已不知走到何处。
她定定神,看着四周街景,恍惚片刻才认出,自己站在怀义街上。这条街就是九坊直通金水湖的那条街,是城中百姓往来金水的主路,眼下也热闹非凡,半点不输九坊。陶善行追得口干舌燥,想寻个喝茶的地方缓口气,走了几步没找到茶寮,却到了间客栈前。
那客栈名称颇雅,唤作“贤宾楼”,门面挺大,就是残旧了些,看得出开了有些年头,进门便是吃饭的大堂,想来既是客栈也是食肆,眼下已过饭点,堂内没有客人,小二抱着铜壶坐在门边打盹,眯眼时瞧见陶善行,便殷勤地过来招呼。
陶善行站在客栈门前,盯着门上的红纸直看,听到小二声音,一边跟他进去,一边问道:“贵店打算转手?”
门口贴的正是店铺转让的红纸。
“是啊。”店小二一边把她引到堂间最好的位置上,一边抹桌倒茶,回道,“东家的儿子前些年考中举人,在外处当官赴任去了,东家如今上了年纪,打点不动这客栈,又想去与儿子媳妇团圆,带带孙子孙女,所以打算将这店盘出,连铺面一并卖了。”
陶善行随意点了些点心茶水,便拉着小二问话。堂间除她之外别无客人,小二也空闲,便陪着闲谈:“小娘子莫瞧如今这里门庭冷落,咱这贤宾楼在怀义街开了也有十来年,因靠着金水湖,往来吃饭住店的客人也颇多,想当年也客似云来,后来附近的铺子开得多了,咱这店又年久失修渐渐旧了,来的便都是佟水的熟客,奔着吃食来的,住店人少了,东家又心不在此,不过勉强经营,时间一久才渐渐没落。”
“那这客栈的格局如何?”陶善行又问他。
“小娘子,咱这可是三进的大宅子。您现在坐的这是前头大堂,两层的,专供食客住客吃饭的,二楼是雅间,办个宴席不成问题。过了那道门,中间是个小花园,清幽雅致,最后才是客栈的房间,分了天地人三字号客房,因隔着个花园,前头的喧声吵不到后头,最是幽静。”小二说了半天,给陶善行又倒了杯茶,来了兴趣,“怎么,小娘子也对咱这客栈感兴趣?”
陶善行点点头:“确有些兴趣,我正要寻处合适的铺面开馆,不知小二哥可方便带我瞧瞧你这客栈?”
小二有些诧异:“是小娘子要开馆?还是小娘子的家中人?”这年头,女人抛头露面讨生活的,可不常见。
“替家里哥哥物色的,碰巧走到你这里,也是缘分。这客栈打算多少银两转?”陶善行便道。
“那我可不知道,得问我们掌柜的。现在掌柜在里头待客,小娘子稍坐片刻,我去通传一声,待掌柜得了空,让他亲自带你上里头去逛逛,你们再商谈事情,可好?”
“有劳小二哥了。”陶善行摸出几文钱按在桌上。
小二眉开眼笑接了,自去后堂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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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善行独自坐堂上,喝着茶吃着点心,转着眼珠子打量这客栈。
客栈旧是旧了点,格局却是她喜欢的,若真顶下来,稍作修缮,前头改成茶馆,后头改作书局,倒是刚刚好,再加上这地段也不错,目前看来她倒是心动,只不知价格几何,后头实际情况也得等看过才知。
前段时间她常往佟水城中游走,与陶善文也打听过哪里有合适的铺面,不过打听来的不是铺面格局不好,就是位置不对,总无合适的铺面,她也正犯愁,铺面不定,官府那边的许可文书办不下来,这事一直搁置着不是办法,如今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自个琢磨了一会,便闻通往后堂的帘布被人撩动,有人从里头出来,竟是位年轻的公子,穿着身月白长衫,手里摇着折扇,腰上坠着香囊玉佩等物,长发齐束于巾内,举止看着风流倜傥,生得却清秀,笑时嘴边两点酒窝,冲淡了他身上那抹浪荡气息,倒又显得亲切起来。
“是小娘子打听转铺之事?”看到陶善行,他眼中一亮,摇扇而来,温声问道。
“你是掌柜?”陶善行微诧,她以为掌柜该个中年男人呢,没想到这般年轻。
他不置可否,只微笑颌首,又道:“鄙姓韩,韩敬,不知小娘子怎么称呼?”
一听这名字,陶善行就蹙了眉——韩敬?那不是穆溪白拜把子的兄弟?也是她堂姐林莹正在议亲的那位万通堂堂主韩庆山的儿子,若那亲事真成,眼前这位估计还得叫自己一声,姨娘?
他怎会在这里?又成了这里的掌柜?
陶善行想不通,便答:“叫我五娘便好,不知韩掌柜可方便与我谈谈贵店转手之事?”
“不急不急。”韩敬“啪”地合上扇子,眼珠子盯着她上下直看。
他打量的目光毫无避讳,由上看到下,再由下看到上,眼睛越发亮堂,像挖掘了什么稀世珍宝般。这样的目光若搁旁人身上,便是大大的无礼,几乎算得上轻薄,但因着他这张娃娃脸,虽然唐突却并不太惹人生厌。
“小娘子可是佟水人士?怎独自上街寻铺?你的家里人呢?”韩敬对她的兴趣,显然强出卖铺子的兴趣。
陶善行不习惯叫人这般盯着瞧,侧开脸去,有些不悦:“我是佟水人,家中之事想来与掌柜无关,咱们还是聊聊您这铺面吧。”
“铺面有什么好聊的?不就是个破客栈!倒是小娘子你……你嫁人了吧?夫家是?”韩敬眼神贼利,一眼瞧出陶善行那打扮来。
今日出门,陶善行穿的是家常袄裙,也不曾施粉打扮,因而素面朝天,梳的发式介于未出阁少女与初嫁女之间,因她生得面嫩,故看起来倒像未出阁的姑娘,不想叫这韩敬一眼看穿。
“韩掌柜,你到底卖不卖铺子?”他话说得放肆,陶善行受不了,语气沉了下来。
“不卖!谁说我要卖铺了?”韩敬却是哈哈一笑。
“你!”陶善行气结——敢情这人耍着她玩?
二人正说着,布帘又被撩起,年约四旬的青褂男人疾步出来,边走边苦笑:“韩爷,您就别拿小店开玩笑了!”又朝陶善行道,“小娘子,鄙姓张,是这店的掌柜。”
陶善行闻言更是恼怒,韩敬却照旧嬉皮笑脸地扇着扇,一副欠锤的德性。
“小娘子莫气,韩公子与您闹着玩呢。他今儿也是来看铺子的,二位都是小店的贵人。”张掌柜头疼,他也就是与韩敬谈完,自己去解个手的空档,那韩敬的老毛病就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