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在马车下问她名姓,车帘撩起时,露出的是妇人温婉的面容,报上的,是秦雅名讳。
那年的秦雅,是四岁,还是五岁?没人记得清楚了。那一年的秦雅,生母尤在,就坐在那辆马车里。
陶善行已经听呆,她还记得,死而复生的第七日,真正的陶善行临走之时曾留过一句话——“姐姐与我有缘,幼年曾救过阿行一回,你命寿未尽,此番际遇便算阿行报答当年之恩。”
那时她不知,她与陶善行之缘,缘从何来,却不想,竟是幼时无心之举,她救下的,是尚在胎中的陶善行。
与帮穆溪白的那回一样,皆出无心,她通通都想不起来,可最终,恰正应了那个“缘”字。
“那是个好姑娘,可惜命苦,前几年遭了事,在南华庵落发出家,后来病故。娘一直想去拜拜她,可总无机会。”
“娘,我会替你去的。”
陶善行反手握住母亲的手,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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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善行赴京的行李五日后整理妥当。此去京城由秋入冬,正值寒冷,朱氏替她打点了几箱厚实衣裳,外回要给陶善言捎的东西,以及带上京去人情往来的土仪,满满当当十几个箱笼。榴姐因为身份特殊,此番势必不能随她入京,于是留在佟水,陶善行另还挑了四个丫鬟,十个护卫,满当当一群人,在第五日清晨登船赴京。
从佟水上京,先水路后转陆,这水路自有叶啸打点,无需陶善行操心。船是红帮最大的商船,上下两层舱房,下层供水手及随众等人休憩,上层舱房则给船上贵客使用。
不消说,陶善行住进了最大一间舱房——三进的房间,厅堂书房寝间俱全,房内熏香缭绕,毫无潮气霉味,桌上摆着点心茶水,案上搁着新鲜水果,虽比不上家中,但好歹也算锦榻绸被舒适非常。
时辰尚早,船未启程,她正站门前看着人将随身之物抬进房间,身后忽有黑影笼来。
“穆爷好。”
还不等她转身,这舱外甬道上的水手已经抢先行礼,穆溪白颌首以回后站在她背后,开口问道:“房间可满意?”
自那日陶宅内一别,陶善行这五天都没见过他,但因知晓他得皇帝密召,也要赴京,便料到会在路上遇到,因此毫无诧异。
“叶帮主的安排周全妥帖,我自然满意。”她一边回答,一边跨步迈过房门后才转身,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驸马爷来了,失敬失敬。”
穆溪白本要说叶啸那粗人哪会安排这些,还不及出口,就被她第二句话噎到。邀功没邀成,反而被她气到,他脸色一沉,身上肃杀之气随即散出,四周随从见过他发狠的模样,纷纷垂头不敢造次,只有陶善行仍旧杵在门口拦着他,半分不让。
“陶善行,你知不知道你今儿踏的是谁的船?”他听不得“驸马”一词,瞅着她那神情也来气。
“不是红帮的船,难道是……准驸马爷的船?”陶善行对别人尚知进退,在穆溪白面前就是那敢捻虎须的人。
哪壶不开她偏提哪壶,穆溪白自从商时风嘴里听到赐婚之事时的暴躁情绪突然失控,大跨一步挤进她舱房,拦腰把人一抱,腿后跟重重踢闭房门,将众人都关在了舱房之外。
“穆溪白!”陶善行气得不行,直捶他后背。
“你知道是上了爷的船就好,别尽拣爷不爱听的话说。这些时日是不是太纵着你了,闹得你无法无天,什么话都往外冒。我告诉你,你再胡说八道,我不介意在这船上就和你把生米煮成熟饭,横竖那半载夫妻你我还未圆房,现如今也该补上……”他把人扔在床上,自顾自放着狠话,狠话说来痛快,可还没说完,他就发出一声狼嚎。
陶善行已经捧着他的手臂一口咬下去。这一口力道不小,他疼得半眯了眼却不缩手,只看着她咬,待到她发泄完毕,将那衣袖一捋,手臂上一圈清晰可见的红牙印。
“发泄够了?”他把手臂往她面前又一送,“要是还不舒坦,再咬几口?”
“呸,臭的。”陶善行一把推开他的手,往床角里缩去。
“商时风的话不可信,那人惯常来阴的。你大可放一万个心,我不会娶什么十三公主,就算皇帝真要赐婚,大不了我抗旨带着你逃出京城,逃出山西,咱们去关外。我都布置好了,咱们去关外放个牛羊什么的,也挺好……”
“谁要跟着你!你是多大脸啊让我跟着你?”陶善行又想捶他,“穆溪白你皮糙肉厚没脸没皮,我还想避嫌呢。我告诉你,我不管你是做驸马还是金龟婿,这事一天没定下来,你别来找我!”
万一他真尚公主,她绝不可能给他当妾亦或做外室,这瓜田李下夹缠不清的浑水她没兴趣淌,男人嘴里的话也不可信,这事一天没尘埃落定,她都不愿与他纠缠。
“你的意思……要是这事了结,皇帝没赐婚,那咱两就可以……”
他品,他细品,品出不一样的意思来。
皇帝这赐婚,听起来也不是坏事,起码,她着急了。
“滚!”
穆溪白的大梦没做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陶善行从屋里连推带搡给赶了出来。
他这惧内的名声,怕是传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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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头外的茶寮下,一张八仙桌,两条长凳,一壶粗茶两口陶碗,两人坐在寮下目送商船离去。
“商爷,我不明白,你既然心仪陶家娘子,为何还要给皇上写那封信?”
“我在她身边三年,她的心都不在我这里,又何苦浪费时间,当断则断,无谓强求。”商时风端起碗细抿,粗茶涩口无回甘,便同那三年默无声息的陪伴。
“可……小人还是不懂,你为何又和……”
看着随从不解的脸,商时风唇角浮起笑意,打断了他的话,只道:“早想挫挫穆溪白的锐气了,不吓吓他,爷心里这气难消。行了,走吧,回去了。”
船已远,伊人再不见。
商时风比较可惜,篇幅所限,没能好好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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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情动
一路上,陶善行大多避于房中,不轻易出门,一应吃食皆由人送到屋里,为的就是避开穆溪白。穆溪白明白她的心思,除了初登船那日外,也不曾再打扰过陶善行,毕竟自己惹的事总得解决干净了,才好娶她。因此二人虽然同船,打照面的机会却少,不过有穆溪白在,她在船上的日子倒是舒心,从吃食到起卧无不妥帖。
就这般,船行数日已出山西地界,到达锦州,陶善行一行人从船上下来,总算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此地离兆京还剩七、八日路程,因舟换车颇为麻烦,陶善行便决定在锦州留宿一晚,翌日再启程。
落地后她便没歇过,人虽坐在茶寮底下却没闲过,开口便令随从雇挑夫与车马搬抬运送箱笼,半点没犹豫,都往锦州最大的宾归客栈送去,又打发人去车马行挑车挑马,预备明日上路。
穆溪白原想帮她,待见她独力应付绰绰有余,便歇了这心思,也点了壶茶坐在茶寮下的另一张桌旁,冷眼旁观她行事。他看得出来她绝非第一次出远门,这桩桩件件事无不驾轻就熟,早不是三年前连佟水都没出过的小毛丫头了。
瞧她端坐在那里有模有样,拿着大东家该有气势,不知怎地,他却有些想笑,心内几分唏嘘欣慰,颇有些自家姑娘长大成材的感动。那厢陶善行吩咐完事情,饮了两口茶,转头看到穆溪白满脸老父亲的笑,轻斥了声:“笑什么?”
她总觉得在穆溪白的笑里头裹着看透岁月的洞明,而她在他眼中似乎又成了三年前不知世情的小丫头。
穆溪白挑挑眉,没说话,只是望着她。陶善行越觉不对,横了他一眼站起来,拢紧披风唤上众人,自往客栈去了。等她前脚离开,穆溪白的扈从才上前小声回禀:“爷,都安排好了,陶娘子的车驾都会换上自己人,客栈那边也打点妥当,不会有人惊忧陶娘子。”
穆溪白点点头,也一掀披风起身,跟着她走了。
她虽然无需他帮手,不过用上自己人,他才更放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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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刚擦亮,客栈后门就已车马齐备,箱笼搬搬抬抬的忙成一片,不到一个时辰,箱笼均已装妥,由舟转车,她雇了三辆马车,她自己坐着一辆,放行李一辆,丫鬟们一辆,余下护卫皆骑马随行。
马车颇宽敞,厢内连壁在内尽铺锦褥,跑起来毫不颠簸,迎枕香炉等小物件一样不缺,均是全新,几案的小屉里干果点心塞得满满,可见心思。
陶善行心中洞明,撩开帘子朝外张望,偏巧看到穆溪白从车窗畔走过,回她一脸笑,她循着他的方向望去,见他已利落跳上自己的马车,一整队十余人,都押在了自己的车队之外。
车马缓动,秋风嗖嗖灌入车窗,让她撂下车帘,隔去车外目光。马车先慢后快,渐渐加速,驰出锦州,驶往兆京。
陶善行的思绪一下抽空。
兆京,这个生养她的繁华之地,不过短短几年,她都已想不起兆京的模样了——想不起秦家大宅的模样,想不起兆京十里花红的风光。兆京留给她最后的记忆,只有南华山的日出月升,冬日霜雪……
马车一走就是大半天,因要天黑前赶到下个城市驿站,路上不敢多作逗留,只偶尔小作休憩。如此这般,转眼就过五天,路程已过大半,眼见要到兆京,天却陡降秋雨。
一阵秋雨一阵寒,陶善行在车里都能感觉到那股逼人寒意,雨势很大,已连降两天,雨珠敲打在车厢上“噼叭”作响。这段路修得并不平坦,避震再好的马车跑起来也是上下颠簸,但陶善行无暇多顾,她有些担心,因着大雨他们行程拖慢,眼见天晚,若是再赶不到驿站,他们夜里都得露宿山野。若是平常也就是罢了,可秋雨不歇,他们一大群人,如何露宿?
掀开车窗帘子,雨水扑面而来,她顾不上冷,探头向外看去,正见两匹马朝前疾驰而去,那是穆溪白的人,应该是斥候一类专司探路,要比她的随从专业许多,也不知前方路段可顺遂。她想着,正想叫个人来问问,马车却忽然一陷,她明显察觉到整辆马车向外侧歪斜,外头车夫大喊:“不好,娘子小心——”那声音未落,整辆马车已朝旁翻倒。陶善行反应不及,被掼到车壁上,跟着马车倒下。
轰地一声巨响,马车似乎撞上硬物,陶善行也被震得脑中一阵眩晕,扶着额缓了片刻,才往车厢门爬去。马车门就被人从外打开,穆溪白站在茫茫大雨中朝她伸手,冷道:“快,把手给我。”
陶善行不知出了何事,但从他脸上神情能够辨别事态严重,她又往前爬了几步,车身传来一阵颤动,她看到穆溪白的脸“刷”地白了——他应该是遇到了很恐惧的事,才会出现这样的神情。
她离门,离他已经很近了,也看到他整个人似乎半挂在某处站着,不过背后阴沉沉的,她瞧不清楚环境,只听他强自冷静的声音继续道:“可以了,别动。我数三下,你跳过来,我接着你。”
她点头,不问原因,认真听他口令——“一……二……三!”她毫无犹豫,眼也不闭,在听到最后一声时从地上爬起往外全力一跃。
轰——
又是一声巨响传来,马车滚道旁陡坡,摔得四散。已经挂在穆溪白身上的陶善行回首,这才发现,失控的马车原堪堪卡在道外陡坡斜生的一棵树与地面的夹角间,正是岌岌可危,稍有失衡便连车带人一起翻下陡坡,难怪穆溪白无法进来,难怪他脸色煞白,难怪他……
比起陶善行这个在车里压根没见着险况只有后怕的人来说,穆溪白亲眼目睹马车翻倒滚下坡,被卡在树下摇摇欲坠——他那心脏只差没撕开胸膛跳出来。
“我没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陶善行被他抱在怀里,兜着他的大雨帔,感受到他的情绪,出声安慰。
她的强行说笑并未缓解他的情绪,他似乎仍旧深陷在某种恐惧中,脸上再无半分笑意与平日闲散,滂沱大雨将他从头到脚浇透,潮湿的水气被他身体的温度染出几许暖意,隔着几层布料传到陶善行身上,陶善行动动唇,还想说话,忽然间双脚腾空,被他一把抱起,飞快进了他的马车。
他的马车与她没多大差别,穆溪白把人放下,沉着脸由头到尾仔细检查她。
“疼吗?”看了半天,他方伸手探向她前额。
陶善行身上无伤,只是前额撞到车壁破了皮,这时被他一问才觉有些刺疼,当下摇摇头:“还好,无大碍。倒是你,你赶紧换身衣裳,免得着了寒伤。”看他一身湿透,发梢都还在往下滴水,陶善行心疼,又想她在车里多有不便,故道,“我去她们那边呆着,你换衣裳吧。”
她说的是自己丫鬟那辆马车,说罢就要往外去,岂料他突然攥了她的手腕,将她又拉回怀中。
“去他娘的避嫌,你不许走!哪都不许走!留下!”穆溪白牢牢抱住她。
陶善行只觉整个人都要镶嵌入他的身体里,他有些颤抖,贴来的脸是冰的,手也是冰的,她想了想,抬手抚上他后背,轻轻拍了拍。
罢了,不走就不走吧。
不知多久,穆溪白情绪才渐平静,人亦恢复冷静,替她要了身衣裳让她先换上,他自己则冒雨又出了马车。
车队因为刚才的险况全都停下,所有人都在等他二人示下,早先前去探路的斥候回来,将路况禀报给穆溪白。穆溪白就站在马车外头,陶善行在马车里边换衣裳边听,也听了个大概。
这段路一侧山体多沙石,大雨下了几天,沙石疏松,恐怕有泥石滑坡之险。
“陶家的车队与我们的人马合而为一,马上出发。辛苦各位了,务必尽早驶离这段山道。”穆溪白的声音冷冷响起。
四周一阵应诺声与脚步声,各人又开始动起来,很快重新上路。
陶善行也换好衣裳,坐在他的马车里发呆。才刚她那马车路遇大坑,因下雨蓄满水,车夫看不清楚,以至一边车轱辘陷入泥潭而失去平衡,这才出现马车翻塌,现下马车已毁,除了丫鬟们的马车,她也只能呆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