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嬷嬷叹了声:“傻孩子,你认妈妈做干娘,干娘能不替你着想?你这膝盖骨头早年受的伤,是我大意,竟没起瞧出来,傻孩子,明儿禀了老太太,请个郎中瞧瞧吧?”
春熙笑道:“岂敢呢?赶明儿趁着事不忙,我自个儿去药堂里寻郎中看看。”
总算遮掩过去,春熙松了口气。抱着上房换下来的床铺被褥拿去给洗衣处,回来就见周鶯坐在锦华堂大炕上做针线。
秋日的阳光柔柔的照在她半边侧脸上,春熙有些恍惚。那晚究竟是自己没瞧真切还是只是侯爷的一时情急。
侯爷脾气算不上好,可行事端稳得紧,岂是那么容易情急失态的人?
在家伺候这么多年,任谁有过失态的时候,也从没见过侯爷如此。
春熙自己劝自己,“怕是瞧错了吧,黑灯瞎火的,瞧错了也是有的。”
晚上顾长钧来请安,春熙着意在旁瞧着,莺姑娘和侯爷半句对答也无,连视线都不曾碰触过。
侯爷冷清,自始至终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莺姑娘一如既往的小心翼翼,讨好地跟他们这些下人一般伺候着,春熙放下了那点不安,觉着自己确实是多心了。
背着人的地方,周鶯和顾长钧并排走在林中。
后园茂密的树丛间,顾长钧牵着周鶯的手。
“给三叔做了冬衣,多带几套,听说北漠很冷……”
“嗯。”
“点心也多带些,听说军中厨子的手艺很差。”
“好。”
“什么时候走,怎么和祖母说?要不要……”
顾长钧手臂一捞,将她捉到自己跟前,咬着牙道:“你怎么这么多话?”
周鶯住了口,不知自己何处惹到了他,他的手掌很烫,热热的抚在她冰凉的面颊上。抬起眼,只见他目如星子,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仿若天大地大,他眼中却只容得下一个她。
异样的情愫在心中流淌着,周鶯并不是很懂这种情绪到底算是什么。她只知道,她此刻望着的三叔,和旁人印象中的他都不一样。
想到他就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她心里就难受得缩成一团。
周鶯踮着脚紧紧攥住顾长钧的衣襟,他敞开斗篷,将她小小的身躯裹进怀里。
“等我回来。”
他低低地道,微扎的胡茬刮在她细腻的颈上,“等我回来,你就是我的了。”
心跳,不受控制地鼓噪着,剧烈得快要跳出胸腔。
周鶯不敢去想他所描述的那个未来。
她要如何光明正大的在他身边?顶着这样的名分,用这样惊世骇俗的名头。
无论如何不舍,分别的那天还是到了。
顾长钧整军出发,走得突然。事先并没得到任何消息的京中贵族们慌了,还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的百姓也震惊了。
北漠人趁夜袭了边境五个县镇,幸有事先部署,才没有出现伤亡。罗百益毕竟没有真正打过仗,顾长钧领援军北上,开始为时数月的苦战。
顾长钧一走,周鶯就称病在家,顾家闭了门户,罗贵妃叫人喊了周鶯几回都没能见着人。
但罗贵妃并不急,她知道,有人比她心里更煎熬,更想见到周鶯。
转眼就到了十月,顾长钧已走了整整三十五天,至今也没有寄回半封书信。顾老夫人多次请汪先生到内院,询问他顾长钧的消息,汪先生宽慰道:“许是前方战事吃紧,侯爷顾不上。”
可接二连三的有大军战败的消息传回京城。
京中人心惶惶,有人在这个时候提议换帅,许多人对顾长钧的能力表示怀疑。
这些消息没有拦住,如数传到了顾老夫人耳中。
冬天的第一场雪飘落的那个晚上,有一匹快马叫开了紧闭的城门。
顾家灯火辉煌,斥候把内园的老夫人都惊动了。
顾长钧失踪了。
汪先生叫人打听来的消息,不乐观。
顾老夫人披了大氅,不顾众人劝阻拖着病体冲到了幕僚们议事的地方。
“说,侯爷到底如何了?还没有确切消息?”
汪先生脸色苍白,手里的信函未来得及收起。
“给我。”顾老夫人朝他伸出手,苍老的指头颤巍巍的,“拿来给我!”
她情绪太激动,幕僚们没一个敢劝。
顾老夫人拿了那信,反复看了几遍,手指哆嗦的更厉害,拄着拐杖转身就走,“取我的诰命礼服!我,我要进宫!”
陈氏得信慌忙赶了过来:“娘,您别急啊,消息只是道听途说,毕竟不是从侯爷手底下传出来的消息。”
顾老夫人板着脸道:“是真是假,待我入宫求证了便知!”
陈氏朝周鶯打眼色:“还不劝劝你祖母?”
周鶯的情形不比老夫人好多少,顾长钧失踪了,她也一样担心、害怕。
她颤着声道:“祖母别急,三叔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说出这话,连她自己也不敢信。声音哆哆嗦嗦的,怕得极了。
陈氏拦住老夫人:“娘,大夜里的,怎么进宫啊?明儿带天亮了再递牌子进去,家里头还靠您拿主意,您不能先慌了啊。”
总算劝住了老夫人,这一晚老夫人房里灯火大亮,周鶯在旁陪了整夜。
临近黎明的时候,她靠着临窗炕上的矮几恍然眠了片刻。
顾长钧出现在她断断续续的梦里。
一条黑色的巷道,弯弯曲曲,又黑又静什么也瞧不清,她当时还小,经过太多变故,饶是害怕,饶是不安,也因着太过劳累而睡着了。她伏在一个人的背上,是个男人。有着宽厚的肩膀,坚实的脊背,手臂很有力量,紧紧地束着她。夜色里只闻他淡淡的喘息声和轻快的步声。
“小丫头,别睡!你刚被撞了头,睡着了,许就醒不了了!”
他声音还没有现在这般低沉醇厚,有着几许少年特有的音色。虽是劝着,语气却很不耐烦。
前方嘈嘈杂杂,像是涌过来许多人。
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近:“长钧,亏得你救了这女娃!”
她被人从他背上抱下来,塞到一个很不舒服的马车里,那短暂的温暖霎时失去了,她只好蜷缩着抱住自己。
“长钧,你别走啊。”
“哥知道自己做的不对,不该受人蛊惑,连累了父亲,可是事已至此,咱们这些活着的人,也总得活下去啊。”
“你简直不可理喻,罢了,罢了,你还回军中去吧!这孩子我自己会看着办的。你以为的祸根,未必就不是将来转运的福星,你是不知道,这孩子的母亲,对那人有多重要。”
“罢了,你这种人,怎么会懂呢?你根本没有心,没有感情,也从来都不在意任何人。”
周鶯被困在黑暗中,周围什么都看不见。小小的她攀着车窗撩开帘子,看见少年的顾长钧夺过一匹马翻身跃上,他像她生命的暗夜中偶然滑过的一抹流星,远去了,再也没有回头。
周鶯醒了。望着灯光昏暗的内室觉得有一瞬恍惚。
旧年的事她已经很少去想了。
尘封的记忆就和那个已经淡去的红衣女人的影子一般越来越难影响她眼前的生活。
她总是想朝前看。不想自己永远做个被人遗弃的可怜人。
窗外淡淡的晨曦透窗射进来,春熙捧了老太太收在库房里的礼服用碳炉熨平了。
陈氏掀帘子进来,吩咐周鶯:“老太太执意进宫,劝不住,你跟着去,小心照应,事事劝着你祖母。”
养父过世后,因没有子女,朝廷开恩封赏了周鶯一个乡君的名头,也只是个名头,平时根本没人喊她乡君,她自己也几乎都忘了。
也只在这个时候,这个名头才算用得着。她足够身份陪祖母进宫去。
作者有话要说: 暗搓搓的加更一章。明天也尽量……尽量……
第36章
在宫门前候了片刻就被迎进了太后的寿芳宫。
太后已年逾古稀, 除宫中重大庆典外,已不接见外面命妇的朝拜了。
但顾老夫人身份情分都与旁人不同,太后在偏殿见了顾老夫人和周莺。
周莺扶着顾老夫人行了礼, 太后叫看座, 顾老夫人在下首圈椅上坐了, 周莺立在身后,见宫人递茶过来, 忙代为接过。
顾老夫人走得急, 此刻还有些喘, 周莺将茶试了试温度方放在她手上, 然后就在椅后轻轻抚她的背替她顺气儿。
太后有所动容, 挑眉多瞧了眼周莺。
“还是顾老太君有福气,这样乖巧懂事的孙女儿, 难得。”
太后赞了一句,顾老夫人客气了一番。然后就说明了来意。
“……长钧过去在战场,三不五时也会叫人带个信儿回来,好叫家里头安心。这回听着的传言实在骇人, 不得已才厚颜请求入宫,想问个准信儿。娘娘您懂老身,丈夫死了,长子没了, 次子远在外乡,膝下就这么个孩子……”
一面说,一面用帕子抹了抹眼睛:“这把岁数了, 叫太后娘娘瞧笑话。”
太后忙劝:“顾都尉行事稳妥,带兵又有经验,老太君莫太忧心了。本宫常年不理事,倒未听说什么,老太君若不放心,本宫叫人去御书房找御前的人打听打听。”
就招手喊来一个心腹宫人:“去找刘德海,就说本宫问,前方战事如何,顾都尉可有消息。”
那宫人领命去了,而后便是有心无力的闲言碎语中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听得外头有了人声,顾老夫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却是宦人拖得老长的唱声:“皇上驾到!贵妃娘娘到!”
顾老夫人忙抹了把眼睛与周莺一块儿站起身来。
晋帝穿着玄底绣金龙袍服,带着冠冕,亲自扶着罗贵妃缓步走了进来。
给太后行了礼,方朝老夫人和周莺抬抬手:“请起。”
又道:“顾老太君请坐。”
顾老夫人勉强坐了,慌忙擦拭眼角的泪,怕给人瞧了笑话。
晋帝温声道:“两军交战,漠北鞑子狡猾得紧,用些计策乱我军心也是有的。朕对长钧有信心,军中每三日奏报一回军情,待今夜过了,明儿一早就该有新消息了,老太君定要保重自身。”
皇帝亲口出言安慰,顾老夫人只得起身道谢。
罗贵妃朝周莺招了招手:“顾小姐,好久没见了,上回万寿节,西域贡了好多料子进宫,皇上赏了本宫不少,鲜亮料子,本宫少用,适合你们年轻女孩子,你来,随我去挑几样。”
周莺正要推辞,便听晋帝道:“也好,顾小姐随贵妃去,叫太后和顾老太君说说体己话,朕便不扰了。”
皇帝金口玉言,谁又能说个不字,老夫人起身道了“万岁”,暗自给周莺打个眼色,嘱咐:“莫要给贵妃娘娘添麻烦。”
秀毓宫内外都熏着上用的龙涎香。味道淡雅,绵长。周莺垂首恭立在稍间,罗贵妃进去更衣,已经约莫一刻钟了。
宫中处处不自由,身为臣下半点选择余地都没有,罗贵妃叫她来,是在皇上太后跟前过了明路的,连顾老夫人也未敢说个不字。周莺再不安,也不敢表现在面上。
珠帘轻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莺垂低了头,还未喊出“娘娘”,垂眼望去,却见着一双玄底金龙靴子。
周莺脸色发白,忙伏低下去:“皇……”
一双手蓦然环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臂。
周莺骇得白了脸,顾不上害怕,忙退后了两步。
“皇上!”
晋帝负着手,在她跟前站定了。
一挥手,屋中服侍的宫人全退了下去。
周莺心中一紧,不懂为何是晋帝在这儿。
难道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晋帝出现在太后宫里,又出言叫她随罗贵妃来此,而他自己就在此等待着。
这简直太荒谬了。
晋帝并不在乎周莺如何作想,他负手行至炕前,径自坐了,慢条斯理地道:“听说,你十六了?”
周莺咬了咬嘴唇,低声道:“皇上,臣女不识礼数,不知皇上在此,臣女……”
“不紧要。”晋帝笑道,断了她离去的路,“朕想与你说说话,顾小姐,不会介意吧?”
这种情形明显已超出周莺的认知,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与龙座上那个人有什么关联。
“还记着自己的亲生父母吗?”晋帝好像看不出她的窘迫,随意扯个话题攀谈着。
周莺摇摇头:“当年臣女年纪还小,许多事记不清了。”
那时,也就四五岁吧?有些记得的,也不如忘却罢了。记得反有记得的烦恼。
“可怜见的。”晋帝叹了声,目光灼烈地瞧着周莺,“你的来历,顾家有告诉过你吗?抑或,有没有人提起过,你生得像什么人?”
周莺摇头:“回皇上,不曾。”
她从头到脚处处写着戒备。晋帝心底有些遗憾,隔着君臣关系,毕竟不能彻底的撕下颜面不要,他能做的,又有些什么?
难道真能趁着顾长钧在外征战,便趁势扣住他侄女儿?
这种事做起来容易,可伤了朝臣的忠心和脸面,却不大容易挽回得。
金地能做的,也唯有贪婪的,在周莺面容上寻找他渴望的那个影子。
眼角眉梢,哪怕有一分相似,也足慰他煎熬了半生的相思。
内殿,罗贵妃掩着帕子不叫自己咳出声来。她贴身女官心疼地抹了把眼睛:“娘娘,皇上太过分了,这可是您的宫里,当着您的面儿啊。”
罗贵妃迅速抹去了嘴角的血迹,自嘲地笑了下,“这有什么?我在意吗?”
她长长的指甲扣着那染血的帕子,勾着嘴角道:“入宫头一晚,他抱着我,喊得就是别人的名字,我若连这个也在意,岂不早气死了?”
宫人心疼地去握她的手:“娘娘,仔细又把指甲弄断了,好容易养起来的,上回的伤指还没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