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是宁公子。
压住心底那丝绝不该有的小小失落,周莺煞白着脸假装娇羞地垂下头。
舌根的苦涩顺着喉咙漫下去,连品着的茶都失了味道。
那宁公子也在打量她,听说顾家二太太在此,假意前来给长辈请安,其实专程来瞧她的。
周莺能感知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哪一处,哪一处就觉得寒凉得僵硬住了。
宁公子和陈氏寒暄了几句,就吩咐下头的掌柜们包了不少名贵的缎子送上来,陈氏笑盈盈受了,就连受这礼的时候,周莺也觉心惊。
受了这礼,更回不了头。
原本就没有回头的可能。
她托寄在顾家,是顾家给她这条命。
顾家为她认定这人,她就根本没资格不愿意。
再说,宁公子这样好,温和知礼,一表人才,她拿什么不愿意?
陈氏笑道:“我还得去前头药庄问两味药回去,莺丫头在这儿等候片刻。”
周莺攥住陈氏的袖子,轻轻扯了下,陈氏没知觉,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挣开她去了。
楼上就余下坐着的她,和立着的宁公子。
她明白,是老太太的抬爱,想她和宁公子先认识熟悉了,成婚后不至尴尬。屋里头也还有许多其他的人,她的侍婢,顾家的婆子,店里的掌柜、店当。
宁公子缓缓地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了。
他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戒子,此刻他的拇指正在上头轻轻的摩挲着。
周莺别开脸,觉得气氛尴尬地叫人窒息。
宁公子打量她,须臾嗤笑了一声。
“我娘眼光不错啊。”
这句话,这语气,不复适才的温文有礼,要多轻佻有多轻佻。
周莺怒目朝他看去:“宁公子,你我男女有别,还是远着些较好。”
宁公子笑了笑:“怕什么,顾姑娘,咱们很快就是夫妻。”
周莺将茶水掷在桌上,腾地站起身来。
宁公子笑道:“别忙着耍烈性儿,听着,爷有话说在前头。”
周莺蹙眉,听他一字一句道:“婚事,是家里安排的,爷这辈子,都不可能瞧上你。”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来了。
没睡觉的夜晚格外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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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周鶯的手,紧紧抓住了袖口,喉腔干涩发痛,她压着耻意,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道:“宁公子是何意?”
宁洛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吹了下杯沿的茶沫,半抬起眼不大尊重地上下打量周鶯一遍,笑道:“何意?不就是字面儿意思?别告诉我,你瞧上我了?叶九爷你都瞧不上,遑论我?”
周鶯抿了抿嘴唇:“你……”
宁洛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坐在那笑道:“你不情我不愿,这婚事不还得结?你拗不过顾家,我也拗不过我爹娘,既如此,不若认命。婚后你就是宁家二奶奶,出门在外,我能保证给足你脸面,回到家,你只要不多嘴,不过问我的事,我答应你,咱们能做恩爱夫妻,在……”
“闭嘴!”
周鶯上前拿起茶盏,一杯茶全朝他泼了过去。
宁洛头上滴着水,愕然望向这个看起来娇怯柔弱的姑娘。
周鶯搁了茶杯,抚了下被茶水沾湿的袖子,“我要不要认命,不是你说得算。你和我现在没什么关系,请你不要不干不净地说什么‘夫妻’,宁公子的规矩,我领教了,今日大开眼界,要多谢公子。”
她甚至还含笑福了一礼,看也不看宁洛,稍提裙摆,缓步下了楼。
楼下候着的人没一个敢出声劝,周鶯不瞧任何人,径直穿过中堂,落云担忧地瞧了眼楼上。宁洛伏在栏杆处,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目光阴沉地盯着周鶯的背影。
落云心里头慌乱不堪,上头说话的声音太低,她并没听清宁公子说了什么。只想姑娘为人最是温和不过,怎会那般对待宁公子,若是宁家回头跟老夫人告状,姑娘怎么办?
周鶯出了绸缎庄,立在僻静处等家里的车过来。
“去药庄告诉二婶一声,我在车上等。”
落云欲言又止,想问问周鶯出了什么事又不敢。车马从巷子里行过来,周鶯才要蹬车,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蹄声。
“顾小姐留步!”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劲装的年轻男子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马上,一手扬鞭,一手勒着缰绳,飞速从街角朝周鶯方向驶来。
周鶯没有认出来人,那日在山寺他背光立在那,周鶯连他面容都不曾看清。
罗百益飞快下了马,在周鶯车前拱了拱手:“顾姑娘在这儿太好了。”
周鶯眉头微敛,“抱歉,小女子不识得先生。”
“不识得不要紧,顾姑娘,罗某是令叔父安平候的同僚。”
周鶯听罢,规规矩矩福了一礼:“原来是罗大人。”
罗百益笑得见牙不见眼,只见阳光下那小美人儿脸蛋莹洁发光,水眸微弯,不达眼底的浅笑都是那么动人心魄。
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脏砰砰跳动,他激动,他高兴,再见一面,越发确定,这是个值得他心动疯狂的佳人。京城闺秀她见得多,还不曾见过这般娇艳的。
“年前罗某跟令叔父说好了,要送一批上好绸缎给顾侯爷,今儿正在这绸缎庄见着,姑娘稍待,罗某进去取了东西,托付姑娘带回给顾侯爷,可好?”罗百益扯谎信手拈来。
周鶯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这不好,不合礼数。
而且,她也不想再踏进那个绸缎庄一步了。
罗百益看她咬住嘴唇,纠结地皱了下眉头。他心尖跟着一颤,入目那黛眉红唇,未免太出色了……
“什么事儿?”
骤然背后传来一个女声,叫周鶯霎时舒开了眉头。
“二婶,这位罗大人,说是三叔的同僚。”
陈氏身后跟着几个婆子过了来,朝周鶯打个眼色,见是罗百益,眉头也跟着跳了跳:“哦,原来是罗将军。”
周鶯趁机登车,遮了帘幕,脸色跟着沉了下来。外头陈氏和罗百益在说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瞧那宁公子的意思,是不大喜欢她,心里头瞧不上,因着家里头逼迫,只得应承。
当她是什么啊?没人要的、硬被塞给他的滞销货?
回去该怎么跟老夫人说?老夫人能帮她吗?不能叫宁家对她满意,老夫人会嫌她没用吗?这婚事,能不能不结呢?
周鶯心里头乱极了。回了家,换了衣裳她就往锦华堂走,远远看见几个眼生的婆子抬着礼进院子。
春熙在阶上瞧见她,忙喜气洋洋地凑近来:“姑娘,宁家太太上门来了,料是来说婚事,姑娘不若避避?”
周鶯心下一顿,朝春熙点点头,却没有退。
春熙忙拉了她一把,犹疑地提醒:“姑娘,宁公子也在。”
周鶯没停步,几步踏上台阶,长舒了一口气道:“通报吧,春熙姐姐。”
春熙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坚持,只得进去通传。
屋里头传来宁太太含笑的声音,“还不去迎迎你妹子?”
就有个月白身影从里头走了出来,恭敬地执礼道:“顾姑娘,又见面了。”
宁洛已换了身衣裳,客客气气地引着周鶯进来,好像刚才在绸缎庄楼上那个言语轻佻还嫌弃她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周莺面容端沉,不露怒色,随他进了屋中,先给长辈行了礼。屋里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面上。
宁太太朝她招手:“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周莺心下一顿,下意识地瞥了那宁公子一眼。不会是……
手已给宁太太紧紧握住,宁太太精心养出来的长指甲轻轻刮在她袖口的绣花上,“宁洛这孩子实诚,初回见面,他不会说话儿,可不是怠慢你的意思,好孩子,你瞧在伯母脸上,别跟他一般见识,好不好呀?”
宁太太半仰起头,美目含了晶亮的泪意,眼圈微红,似乎心疼得紧:“你若不解气,叫他给你赔礼。”
周莺轻轻挣了下,没能挣开宁太太的钳制,她朝顾老夫人瞥去,见顾老夫人和陈氏两人正含笑瞧着这头,好像她只是与准夫婿闹了小脾气似的,大有一副瞧戏的架势。
周莺一失神,宁太太就虎着脸喊:“宁洛,还不给你妹子道歉!”
宁洛抿嘴含笑上前,拱手一揖到地:“好姑娘,是我失言。我不过怕你瞧我不上,自个儿寻个台阶儿,想着慢慢下来着……”
周莺绝对想不到,这人竟然率先登门,在她告状之前就主动上门请罪了。瞧顾老夫人的态度,对这孩子是百般的喜欢,也十足相信他不过是头回见着女孩子紧张,故而才说错了话引她不快。
周莺稍用力,将手从宁夫人手里挣了回来。
“宁公子,您适才在铺中与我所言,恳请您在长辈们跟前再说一遍。”
宁洛稍稍变色,强挤出一抹笑:“好妹子,我当真是一时失言,我不是那个意思。”
宁太太笑道:“丫头你若不解气,回头伯母叫你伯父捶他。这孩子给我惯坏了,听说莺丫头好性儿,故意寻由头气她,你说这不是闹孩子脾气吗?回头我准收拾他,给莺丫头出气!”
陈氏叫人扶了宁洛起来:“孩子们头回见面,性情都不一样,话赶话说错了也是寻常。莺儿,你瞧你伯母兴师动众特意带了二公子来赔罪,没多大的事儿,你别记在心里了,还不说句软话叫二公子跟你伯母宽心?”
周莺抿了抿嘴唇,若在以往,只要老夫人想她做的事,她没有不肯做的,便是千般委屈,为了孝顺,她也会咬牙应承的。可今日这事,关系她将来一辈子的幸福,嫁了过去,不被丈夫尊重,她的日子该有多艰难?
“祖母,宁伯母,二婶。”周莺福身下去,眼圈微微泛了红,“莺儿蒲柳之质,愚钝粗笨,不敢受宁伯母错爱……”
作者有话要说: 周莺垂头,眼泪浅浅地漫出来。
顾长钧哑着嗓音道:“莫哭了,到三叔这来……”
第12章
长辈们当她面并没提过婚事,媒人还没上门,亲事也没正式订下,她自个儿又如何好意思提及说不想成婚。只好说是辜负宁太太错爱。
顾老夫人知她不是无理取闹的性子,嘴唇翕动,想问问究竟是什么情由。那宁公子只说自己胡闹说错话惹恼了周莺,却是什么话叫莺丫头这般忌讳?
“好孩子,你别说这样的话!”宁太太上前来,一把拥住周莺,将她搂在自己怀里。
“你这样心细体贴的孩子,一万个人里也挑不出一个。”宁太太一面说,一面红着眼睛落下泪来:“你若为着宁洛他不懂事而跟伯母生了嫌隙,伯母这心……”
她将周莺的手攥着去捶自己胸口,“伯母这心岂不痛死!”
陈氏吃了一惊,忙劝道:“什么事儿值得宁太太您这样?宁洛没比莺丫头大几岁,都是孩子心性,待来年及冠,也就稳重了。莺丫头不是那小气的孩子,您何苦急成这样?”
又劝周莺:“还不去绞个帕子来,给你宁伯母擦脸?”
宁太太用帕子沾着眼角,不好意思地道:“瞧我,一时情急,倒叫老太君和二夫人瞧笑话了。”
宁太太本是个十分美貌的妇人,这一落泪,她温和的面容更多了几分柔色,声音低哑地道:“老太太知道,我这辈子就得两个儿子,前头本生了个闺女,没出满月就没了。自上回见了莺姑娘,我这心里头喜欢得什么似的,今后权当我自个儿亲闺女相待。”
她抬起脸来看着周莺,白皙的面容滑过一道晶莹的泪痕:“宁洛不是坏孩子,他就是一时胡闹,好姑娘,瞧伯母面儿上,你……你别难过了,啊?”
几句话说的情真意切,倒叫顾老夫人和陈氏都不好意思了。对方如此诚意拳拳,若真为着几句口角坏了这门亲,确实不值当。
再说当时在绸缎铺里,陈氏离开不过那么一会儿,一旁守着的婆子丫鬟也没听宁洛说什么过分的话,宁洛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莺丫头是嫌他话说得不好听,那半大小子,没见过什么姑娘,家里头又没姐姐妹妹相处,恼了周莺也是寻常。
顾老夫人脸色缓和下来,陈氏又催促周莺:“还不去?”
周莺遍体生寒,她立在那,怔怔地望着老夫人。心里头有什么在裂开,碎掉,恍然听得分明。好像那唯一透着光的地方给黑暗笼住了,再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明前方。
下一秒收回目光,她麻木地去拧了帕子。
没多会儿,宁太太告辞离去,陈氏又和顾老夫人屏退旁人说了会儿私话,周莺一直没机会解释今日之事,到了傍晚熬药的时间,就听说顾长钧从山西回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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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华堂屋里在说话,侍婢们都在里头服侍,落云给周莺打发去小厨房取新酿的果子,此刻茶房就只周莺一个,她抱膝坐在螺钿小榻上,瞧炉子上的热水咕嘟咕嘟冒着响。
她能看出来,顾老夫人希望这婚事能成,也希望她有好日子过。说出实情,老夫人会如何?拒了这桩婚,将来传出风声,先是叶九,再是宁二,她一个都瞧不上。一个养女,真当自己是侯门小姐了?眼高于顶还想找什么样的人?
届时老夫人、三叔、二婶他们,都会觉得很麻烦吧?
她没给这个家带来什么好处,有的,就只是无尽的麻烦……
且婚事向来凭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和宁公子愿不愿,长辈们真会在意吗?只会觉着是他们不懂事,多半还会劝,“夫妻相处,多忍一忍就好了。”她过去见过许多人这样劝养母,也听过郭家太太这般劝郭芷薇出阁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