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上眼睛,不想再去想了。
可梦里面,她仿佛看到了魏琮,他浑身是血,在重重宫阙间,身中百箭,缓缓的往下倒去。
落日熔金,天边红霞万里,比血色还要热烈三分。
他俊朗的脸上全是血,目光里带着解脱,望着天穹,胸口炙热殷红的血涌不止,然后倒在了血泊中……
纪容生生被吓醒,外面庑廊挂着的八角宫灯打着转儿,婆娑的树叶声在耳边响起,在镶着琉璃的门上洒下细细碎碎的斑驳光影。
自己竟然做了个梦,梦见了魏琮在谋逆,她后颈湿漉漉的,一摸全是冷汗。
秋葵突然推门而入,“四小姐,表少爷带人上王府来了,说要带您走,门房不让,表少爷就带着人要动手了。”
纪容皱眉:“哪个表少爷?”
“薛二少爷和三少爷。”
第115章 我要留下来
听说薛正泰和薛正阳过来了,纪容这才意识到,四姑姑一定很担心她。
魏琮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若是薛正泰和薛正阳冲撞了,那就不好了。
她连忙喊冬霜:“冬霜,你快去给二表哥和三表哥说一声,我没有事,让他们先回去,这件事让他们暂时不要插手。”
薛家被拉了进来,只会越来越乱。
冬霜应声就要去,却听见外面响起薛正阳的声音:“四妹妹,四妹妹!”
这声音大得震耳朵,纪容忍俊不禁,她这个三表哥简直是个活宝!
冬霜连忙上去,“表少爷,小姐在这儿。”
薛正泰步履匆匆,快步上前来,“在哪儿,伤如何了?”
“十四王爷请了郎中,敷了药,已经好多了,只是还得养一阵子。”
纪容不敢躺着,只能背朝天的趴着,听见薛正泰进了屋,走到了床边。
薛正泰尚未开口,薛正阳的脑袋凑了上来,“你说你怎么不让丫鬟来找我们,二舅这是发哪门子疯,好端端的……”
话音未落,已经被薛正泰敲了一记,“一边儿站着,说话没轻没重。”
他摇着头,对纪容道:“你还云英未嫁,待在这儿不妥,我这就带你回去。”
纪容想了想,也好,跟着二表哥一起回薛家,总比待在十四王府强,好歹四姑姑是她的亲姑姑,住在薛府说起来的好听些,
“那也好。”
“那我来抱你吧。”
纪容点头。
薛正泰眼睛就笑了起来,弯腰,伸手,动作轻柔的把她从床上抱了起来,
尽管他的动作已经很小心翼翼了,纪容还是疼的倒抽冷气,薛正阳不禁担忧:“你行不行啊,不行的话我来抱吧!”
蓦地,纪容心里的寒意顿时化成了春水,眼底都透出了几分暖意,
有人心疼,真的是一件幸运的事。
薛正泰理也没有理弟弟,只想着快些上马车,好减轻几分纪容的疼痛。
可刚走到门口,白笙忽然迎面走来,他神色不大好,有些憔悴,伸手挡住了薛正泰的去路。
“纪家四小姐不能走。”
他声音冷静,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薛正泰皱眉,薛正阳抬脚就要上了,“你哪儿钻出来的你,好狗不挡道,你再不让开,我这脚可没有长眼睛!”
薛正泰懒得在这儿和他多费口舌,纪容疼的紧抿着唇,他看着就着急,转身要绕过去,白笙立刻要上去拦,被薛正阳一脚绊倒。
白笙猝不及防,一把铺在地上,却也不忘伸手去拽薛正泰的腿。
薛正泰抱着纪容,走得小心翼翼,黑色的鹿皮靴子被拽住,他怕弄疼了纪容,只好停了下来。
“放开!”
白笙摇头,“不,纪家四小姐不能走,我们家王爷因为她,这会儿还跪在雪地里,她倒是一走了之,我们王爷怎么办?!”
纪容心下不由一沉。
魏琮跪在雪地里?
难道是纪家上告了天庭?
这是三伯父的手笔?
一连串疑问在她脑子里炸开,纪容有些不安起来,如果魏琮没有救过她,她或许还会可以狠下心肠视若无睹。
可是这是因她而起,魏琮也是因为她才会被牵连。
他只是个生母早亡的皇子,圣上能有多怜惜他?她不禁想到自己,忽的就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她如果走了,不闻不问,他会不会因此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前世他年纪轻轻就死在了那场谋逆之中…纪容不敢想象,这一世,他是不是依旧会英年早逝。
她狠不下心来,魏琮救了她不止一次,自己一个和他没有交集的人,他都能毫不犹豫的救她,那自己明明洞察了先机,还要眼睁睁的看着他再死一次吗?
一种钝痛忽然在心底漫延开。
耳边是白笙带着几丝祈求的声音,纪容心里酸酸涨涨的。
“表哥,送我回去,我现在不能离开。”
薛正泰不可思议,“你现在不走,等到京都流言四起的时候,再走,就迟了。”
纪容无声的笑了:“表哥,人若是只顾着自己,对别人的性命视若无睹,那未免太过于单薄了,表哥你明白的,所以还请送我回去吧。”
薛正泰一时语凝。
纪容留了下来,她让白笙把魏琮的情况细细与她说了一遍。
白笙被纪容威逼利诱,这才开了口。
“纪翰林上书皇上,说有人擅闯民宅,强抢民女,皇上大怒,说天子脚下还有这样的事,立刻就要让人彻查,没有等顺天府去查办,王爷进了宫请罪……”
就是说,她的三伯父进宫把她被人带走的事情告诉了皇上,并且,还有可能添油加醋的上了一把眼药,激怒了皇上之后,魏琮进宫准备坦白从宽,正好撞上了皇上的怒火。
纪容几乎要被她这位三伯父拍手了。
果真是心思毒辣。
他会不知道谁把她带走了?
府里那么多人,只怕都传遍了,他却假装不知道,故意激怒皇帝,让皇帝以为这是有人视皇权如粪土,然后借皇帝的怒火来惩治十四王爷。
这样他既可以以自己不知情,躲过日后十四王爷的追究,又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作为苦者,得到皇帝的怜悯。
卑鄙无耻!
前世她一直很敬重这位三伯父,觉得他为人亲和,处事周到,又不纵情婢妾,是纪家长辈里的表率,如今只觉得他做事过于功利,心思毒辣,把一切关系都当做利益!
她现在必须见见段禹山,虽说她也略晓政事,可前朝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她必须谨慎一点,否则只怕一步错步步错,落得满盘皆输。
白笙听了纪容的话,决定亲自去静安寺胡同请段禹山过来。
纪容担心段禹山会不相信,把自己的玉佩取了下来,交给白笙一起带过去。
北风猎猎,如刀子般刮在脸上,象征身份的黄色琉璃瓦上覆着厚厚的雪,皇宫禁地,威严中透着绝世的孤寂。
寒意,浸入骨头。
魏禛在傅贵妃的钟粹宫里面色阴冷,“别忙了,这大冷天的,就是去求了君父,也是白搭。”
傅贵妃笑声如黄鹂,“就是白搭才要去,不然,真让十四把人要走了,你可就亏大了。”
魏禛不以为然,“看这样子,两个人说不定早就暗通款曲了,我可不要别人用过的东西!”
听着这话,傅贵妃把最后一根朱钗取了下来,“你要记住,你的目的只是这个女人背后的东西,而不是这个人。”
第116章 我愿聘她为妻
听着外面呼啸而过的风声,纪容不禁有些担忧。
魏琮还在宫里没有出来,这会儿宫门已经下钥了,要知道他怎么样,只能等到明天了。
可外面冰天雪地,他受得住吗?
念头一起,纪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想的太多了。
她只要尽所能的做到自己能做的,就算是报答了欠魏琮的人情了,至于别的,还是不要接触太多的好。
段禹山过来的时候,纪容正抱着一碗江米肉糜粥喝得正香。
“四小姐。”
所有人都默契的退了下去,纪容忽然有种自己是这屋子女主人的错觉。
她虚扶了段禹山一把:“段先生,别客气,坐吧。”
段禹山应声坐下,“四小姐的伤……可好些了?”
“上了药,已经没有大碍了。”
纪容沉吟,“段先生,十四王爷因为我的事情被圣上怪罪了,我想尽我所能帮帮他,段先生可有高见?”
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
段禹山面色肃然,带着几分试探意味的道:“四小姐,敢问四小姐可知道为何十四王爷会不顾自身的出手搭救吗?”
纪容一愣,竟然被段禹山问住了。
她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却没有办法回应,与其说出来徒惹是非,还不如把这件事埋在心里。
可段禹山这么直白的问起,她竟然有些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应对了。
“段先生,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我们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四小姐,如果你连这个都搞不清楚,那做什么都是枉费,就如南辕北辙,一个人连方向都看不清楚,你又怎么能指望他能如愿达到目的呢?”
段禹山也不遮掩,看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徐徐道:“四小姐,十四王爷,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小姐也。”
纪容心口一紧,直直的望着段禹山,段禹山笑着,宠辱不惊的端着茶抿了一口。
“段先生,所以您的意思是?”
“四小姐,您不正是缺一样东西吗?如今这就在眼前,怎么四小姐还犯起迷糊来了。”
缺一样东西……纪容心跳如雷,“那段先生之前认定是周氏周安平,又何解?”
段禹山捻须而笑:“四小姐,您是心思最为通透的,难道不知道,这世间无常事,一切都随着机缘所变?”
纪容默然。
世间无常事,这倒不假。
纪容手攥成拳,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段禹山笑呵呵的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友人,四小姐的敌人是谁,四小姐想明白了,就明白怎么做了。”
纪容深吸了一口气,“容我再多想想,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把十四王爷摘出来。”
段禹山忽然站起身,负手在屋里来回踱步了几圈,这才停下来,“四小姐,有些人绝非表面这般简单,而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真的让自己置身于险境?有句话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有时候,你看到的并不一定就是真的,他或许是为了某种目的才做出的牺牲。”
纪容从来没有觉得如此费脑子的时候,段禹山这个智囊,在这种时候真是不能少。
她努力的平复自己有些浮躁的心情,平静下来,认真思考段禹山的话。
屋里插着的腊梅花在暖意如春的屋里盛放,幽香阵阵,萦绕鼻尖。
几本翻皱了的史记和兵法安静的堆放在案几上,细细碎碎的风雪声,在夜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那句“世间无常事”仿佛有自己的想法,在她的脑子里横冲直撞。
纪容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茅塞顿开。
对呀!前世发生的事情,在今生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她又怎么确定几年后的那场谋逆宫变一定会发生呢?
而且,她现在也不过十三岁,就算真的和魏琮定了亲,那也要推迟到她及笄之后才能完礼,而在这两年里,还会发生什么事,这是无法预知的,而她却可以借着魏琮这把保护伞,暂且躲一躲。
难怪段先生说她没有想明白,纪容心里对段禹山由衷的敬佩起来,她很想亲自给段禹山行个礼,可现在的情况并不允许她这么做。
不过打定了主意,她心里就有了章程。
“段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圣上入冬之后就受了风寒,到了夜里就咳得厉害。
大明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巍巍楼宇屹立在白茫茫的雪国之中,少年倔强的眼,挺拔的身姿,几乎要掩入雪色中。
“十四爷,圣上说了,您若是喜欢跪,就跪着吧,不过这件事却不能就这么完了,总要给大臣们,还有纪家一个交代。”
皇帝身边的大内侍言崇传了话,沉着嗓子对魏琮道:“王爷,圣上正在气头上,王爷就是跪着也无济于事,仔细这大雪冻着了您,您呀还是回去吧。”
魏琮睫毛上都结了一层雪,唇瓣已经冻的发紫,目光却依旧倔强的望着大明殿,目不斜视的说了句:“多谢。”
之后,就再没有回音了。
言崇摇了摇头,领着两个小内侍顺着刚才来的脚印回了大明殿。
魏琮心里比谁都明白,他跪在这儿,或许还能让圣上有一丝恻隐之心,自己在明日的朝会才有一席之地说话。
想到那丫头跪在雪地里被纪宏打得样子,他身子一震,又有了力气…他不能放弃。
五更天的时候,伫立高台的大明殿殿门缓缓打开,皇帝一身明黄色龙袍扶腰而立。
一夜的雪,江山覆于素色苍茫之下,一眼望不到边。
十四子的身影显得如此的渺小,在将明未明的天光下几不可见。
“他跪了一夜?”
皇帝沉声问言崇。
言崇睇了一眼长阶下跪着的十四王爷,小心翼翼的答道:“是跪了一整夜。”
魏琮一下子就睁开了眼,他的脸冻伤了,嘴唇苍白干裂,却嘶声竭力的喊了一声:“君父!臣有罪。”
这一声喊,嘴唇顿时裂开,红的刺目的血顺着往下流,在下颚滴落。
言崇有些不忍心,微微侧目。
皇帝却饶有兴致,缓缓下了汉白玉长阶,在十四子面前站定,“你有罪?”
魏琮红着眼,“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