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位有多么的唾手可得,江煜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可他却只叹了口气,道,“谢谢你这么多年来为怀川的付出,我意已决。”
“你!”
“另外。”江煜接着道,“我曾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人法道,道法天,天法自然。’你既是修道之人,应该对你有所裨益。”
“人……”国师喃喃地念了一遍,面色灰白了半分,他站起身子,收了周身的气场,竟恭敬地朝江煜行了一礼,“我回去好好参悟。”
江煜换上龙袍,叫李公公拿来一壶酒,就这样穿着,去了登基的大殿门口。
皇宫中的景致最是华丽端庄,只可惜这会儿是黑夜,唯一夺目的,是头顶的一轮明月。
今年的中秋,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过去了,往年的热络灯火,成了兵荒马乱中可有可无的调剂。
江煜喝了一口酒,许是酒劲上了,竟施展轻功坐在了大殿顶上。
皇权、仇恨,这么多年这两件事务交织在一起,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杂糅在了一起。他想要报仇,亦想要皇权,在过去的十几年中,它们从未分开。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慢慢升起,而月亮则淡成了个影子,皇宫内乱成一片,都在寻他。
幽幽的水调歌头带着醉意,在大殿上响起。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曲哼罢。
“啪!”
酒壶被江煜从房顶扔下,摔得支离破碎,正寻人李公公听见,立即停下脚步,面色大喜,“陛下!”
江煜飘然而下,眼中哪还有醉意,朗声道,“都准备好了?”
李公公点头,“是了,都准备好了,等您休整一下,文武百官到齐,登基大典就开始了。”
不论是怀川,亦或是任何一个国家,新皇登基都是顶天的大事,百官皆着新衣,神采奕奕,殿中也规整明亮,焕然一新。
江煜身着龙袍,从文武百官的末端快步行到龙椅旁。
椅背灿金热烈,扶手却冰凉圆滑,所处的位置高大而宽敞,叫人一瞬便能将世间百态收录眼下。
瞧江煜坐下,众人齐声跪拜:“参见吾皇。”
其下百官,唯有一人不同。
江卿淡淡地笑着,双目直视着龙椅上的江煜,丝毫没有跪拜的意思。
江煜恍若未见,“都起来吧。”
大臣之中也有人瞧见了江卿出格的举动,此时正互相瞧着。一人许是想在新皇年前留下个好印象,猛地探出一步道,“和瑞王,你为何不对新皇行礼?”
江卿看向他,“皇侄还没开口,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你!”那大臣被怼的生气,胡子一抖跪在地上,“陛下,和瑞王对您不敬在先,如今又不听劝诫,依臣看,应当重罚。”
千百双眼睛盯着龙椅上的江煜,江煜站起身,看向江卿,“皇叔说的是。”
“陛......”
江煜垂眸,将文武百官们的惊讶之色尽收眼底,“朕思虑多日,自觉尚还年幼,无法担起国之大任,决定退位让贤,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父皇过世已多日,明日便由皇叔和瑞王继任吧。”
江卿微微点着头,走到大殿正中,恭敬一拜,“多谢皇侄信任。”
新皇上任一日便要退位让贤?
大臣们面面相觑,嗡嗡的低语四处都是。
先前那个质疑江卿的大臣已然双腿抖成了筛糠,“和......和瑞王,微臣方才不知......”
江卿一笑,“你也是为我怀川江山社稷着想,放心,像你这样敢言,忠心的臣子,正是我怀川需要的栋梁之才。”
四周窃窃私语更甚,相比以前是个傻子,现在刚上任便退位的江煜而言,江卿似乎的确更有皇帝的风范气度。
江煜懒得管这些,他心急如焚,只想着快些宣布了这些,好能见到温初白。
“散了吧,明日再登基。”他这样说完,便一挥袖子,自己先走了。
脱下龙袍,换上便装,江煜拦住了正欲离去的江卿。
“皇侄。”江卿道。
“不用这样惺惺作态了。”江煜不耐烦道,“阿白呢?”
江卿微微一笑,“我登基后,自会让你看见。”
江煜提着的心放下半颗,“她没有受伤吧?”
江卿仍是笑,“我既叫她一声妹妹,自然是按照亲人看待的,你大可不必担心。”
江煜嗤笑道,“用阿白换皇位,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亲人。”
江卿瞧他,语气不屑,“成王败寇。”
江煜垂着眸,音色暗沉,“你最好按照你说的,不要伤害阿白一丝一毫,不然我一定叫你好看。”
江卿道,“放心吧,你明日记得来我的登基大典,到时候自会见到初白。”
见到她嫁给我的样子。
江煜不愿再与他多说,亦不知他心中所想,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去了。
和瑞王府遍布着江煜的眼线,江卿自不能回,他在皇城多年,有不少产业家当,如狡兔三窟,温初白此时正被他安排在了其中一处。
“初白。”他推开门,神采奕奕,“明日一早你就要是这怀川的皇后了。”
温初白乖巧地点点头,“云岚刚给我试了凤袍。”
江卿喜道,“如何?”
温初白笑着,“很合身,也很好看。”
江卿更是开心,“我还担心我们的眼光不同,我喜爱的款式你会不喜欢呢,你喜欢真是太好了。”
两人相敬如宾地寒暄了一整个下午,日暮时分,江卿如同之前的每一个新皇一般,早早地去试了龙袍。
李公公笑着,“新皇来得真早,是勤劳稳重的典范。”
这一批龙袍是按照江煜的体型制作的,还好江煜与江卿体型相差不多,改了大小后,他穿上也正当合适。
“七年……”江卿看着自己的宽袍大袖,盯着上面的五爪金龙,心潮澎湃而快意,“七年的苦,终究没有负我!”
上一世,七年前。
温初白是冬天死的,在一片皑皑白雪中,两个姑娘的身子打在一起,冻得铁青却没人敢管。
唯一来了这后院的,是从温初澜手中死里逃生的柳清芳。
她七年前便知道温初澜要毒死她,好在身上带着从重黎楼带出来的假死药,便假死出了王府。
温初白嫁给了江決,久居王府而不能出,她只能用钱买通了一个嘉陵王府的侍女,每次出来采买,便和她说一声温初白的近况。
一连七年。
除了温初白听见汀贵妃与江決的计划因而被罚去别院外,旁的,也没什么更恶劣的消息。
直到这一天。
外头飘着鹅毛大雪,柳清芳的心没来由地从早上起来便一直慌着,她去了嘉陵王府下人出入的门口,等到了那个侍女。
她说,“以后不能再给你传递消息了,王妃……不,假王妃已经暴露,被王爷下令打死了。”
这句话,宛如晴天霹雳,将柳清芳劈了个神魂俱裂。
“阿白……阿白死了?”
世间最难过的,不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侍女摇摇头,“以后你别来找我了。”
柳清芳怎肯?她拉着她,“我有钱,我把我全部的钱都给你,求求你带我去见她,求求你带我进去,我是她娘亲,我要带她走,外面这么冷,这么冷……”
侍女犹豫再三,同意了。
她收了钱,让柳清芳混在采买的队伍里,在日头落下之前,进了嘉陵王府。
又瞧着她,不顾一地血污与寒凉,将温初白的尸体背在身上,跌跌撞撞地往府外走。
“阿白不怕,娘亲来了,娘亲这就带你走……外面太冷了,等到了家,家里暖和,你准能缓过来……”
第八十四章 立后
温初白自是不会缓过来了,柳清芳带她回到在文贝街的家里, 明明是皑皑冬日, 却不生炭火。
只因寒冷会保存住女儿的样貌。
她的钱已经全都给了那侍女, 只能拆了家里的床,打成一个粗糙的棺材,将温初白放进去。
天寒地冻, 她只能这样守着温初白的尸体。
恍然间, 她想起自己从重黎楼出来时, 曾带出了一本《逆天改命术》, 她欣喜若狂, 连滚带爬的拿来,才发现这术法要三人才能进行。
她去找温偏安, 想和他说,由她来献祭, 温偏安来主持。
可她根本见不到温偏安, 温家人看见她还以为是她的魂魄化为了厉鬼, 将她乱棍打得只剩下一口气。
她找不到第三人。
皇城也乱了。
江決母子毒杀了江桑,可江桑不知道他母子二人的真面目, 一纸遗诏, 竟要立江決为新帝。
江桑下葬当日, 江煜带兵杀进皇陵,当下击杀江決,揭发了江決母子二人的恶行,其母灵妃沉冤得雪。
又二十日, 江煜登基,和瑞王起兵造反,不料,双方僵持七日之久,江卿依然被江煜镇压。
他为免与江決一样,落得个身首分离的下场,于千钧一发之际,爆发出全身的气力,逃到了文贝街。
柳清芳捡到他的时候,是个阴沉的下午。
文贝街上的人都害怕这个一身血污,衣衫褴褛的外来者,瞧见江卿在地上狼狈地趴着,纷纷绕道而行。
柳清芳认出他衣服上的王爷纹饰,觉得这是天意。
她将江卿带回了家,给他治了皮肉伤。
但可惜,他逃跑时实在猛然爆发太快,体内筋脉重伤,武功全废,成了半个废人。
江卿蓬头垢面,在柳清芳家的门槛上坐着,柳清芳过去给他换药,被他一把推开。
他的声音像是破锣一般暗沉嘶哑,“你为什么要救我!我一生都在为皇位而努力,如今我大势已去,不如死了!”
柳清芳靠近他,道,“我有转圜的办法,你愿意试试吗?”
江卿看向他,眼神阴鹜地如饿狠了的秃鹫,“什么办法?”
柳清芳道,“我是重黎楼的左护法,而重黎楼中珍宝、异术众多,其中一门异术便是可以让你回到过去,改写未来。只是此法刁钻严苛,如果你重来一世,没有坐上帝王的位置,没有真龙护体,便一定会死。”
江卿沉默片刻,“你为何帮我?”
柳清芳淡淡道,“看你有缘。”
江卿缓缓地眨了一下眼,漏风的屋子裹挟着早春的料峭寒意,刮得他脸颊生疼。
柳清芳心中着急。
马上开春了,没有了雪,温初白的尸体便不能继续保存下去,很快就会回天乏术。
“好。”
“什么?”柳清芳一愣,她将那逆天改命术中的内容漏说了很多,“献祭者”三个字更是只字未提,眼前这人虽落魄,却曾是王爷,理应不会这般鲁莽。
江卿站起身子,道,“我说,好。”
“你……你就不怕我是骗你的?”柳清芳忍不住问。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江卿看着自己脏污褴褛的衣裳,虬结杂乱的发丝,“坐不上那个位置,我活着本也没意义,不如赌一赌,你说是吗?”
好不容易等到了第三个人,柳清芳不再犹豫,“那我们这就准备。”
江卿不知道,这个术法会这么痛。痛的撕心裂肺,骨头、肌肉都像是抽干了水分,血液沸腾后又冰冻,冰冻后又被敲成千万片刀锋般的冰雹,划得自己血肉模糊。
疼痛似乎化成了声音在耳边叫嚣,吵得他头疼欲裂。
在世界都重归平静后,他听见柳清芳的声音,“阿白,这一世千万不要这么傻了。”
这个左护法在说什么?
可下一秒,他便忘记了柳清芳的这句话,甚至忘记了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她是重黎楼的左护法。
而他与她做了个交易,如果他当不了皇帝,就会死。
一觉起来,如大梦三生。
一切都回到了七年前,他还年轻,身边的人,汶雏、云岚都还年轻,他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从七年后回来,却又模模糊糊地不甚确定。
脑子里零星地多了一些片段,但没头没尾,不甚清晰。
或许,他应该去找那个重黎楼的左护法问清楚。
“主子。”云岚瞧见他醒了,笑得皓然明媚,“楼中来了个小公子,正夸您的字好看呢。”
“是吗?”他从天字一号房出来,瞧着一楼的大堂,一眼便看到了温初白。
熟悉,亲近,种种莫名的情愫在心头涌动。
他去了后厨,端了一盘水晶牛肉片出来,下意识地想要接近“他”,想要保护“他”。
后来,国师算出灾星会影响怀川未来的皇帝。
他险些以为自己就是那灾星。
可温初白在宫中那一闹,却让他明白,她才是会动摇皇位,改变历史的关键之人。
他要保护她,亦要搞清楚她和那左护法有什么关系。
但左护法失踪了,即便是他用手段骗温初白亲自去见了重黎楼的人,也没有找到左护法的下落。
他甚至为此弄丢了温初白。
懊恼、悔恨、自责、保护欲、占有欲、争夺欲……种种情绪加注在一起,江卿笃定自己爱上了她。
记忆从半年前的初遇回到现在,江卿的神情晦涩难辨。
《逆天改命术》中从未提到,献祭者会对重生者产生保护的想法,更没提及,当上皇帝,就可以免去一死。
但他为了“爱”,愿意赌。
从皇宫回来,已然是深夜,江卿直奔了温初白的屋子,却瞧见她正拿着当初自己给她雕的木雕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