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晚初只是这样想着,就更想见到殷长阑了。
她微微垂下了睫,道:“玛瑙是甄氏从家里带进来的人,跟着她少说也有六、七年了,行/事十分的谨慎,你们好好地查一查,未必会有错。”
忍冬对情绪十分的敏感,闻言就恭恭敬敬地行礼称“是”:“属下就先再行探查一二,再来向尊上禀报。”
容晚初点了点头,苍色衣裳的黑月卫就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匿去了。容晚初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出了一刻神,只觉得手足都有微微的发冷。
她站起身来,到外间却传来一阵嘈杂的见礼、问安声响,门口光线一暗,有个高大的身影大踏步地走进门来,叫了一声“阿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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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颐宫的内殿里头,甄漪澜坐在罗汉榻上,眉眼低垂地摆/弄着手里的南红把件。
那把件小/巧/玲/珑的,上好的玛瑙籽料,刀工细腻柔和,雕的是榴开百子,那榴颗儿活灵活现的,一向是甄漪澜的心头好。
她半晌都没有说话,跪在她跟前的翡翠也不敢说话,就屏声静气,静悄悄地等着她的吩咐。
北风“呜呜”地吹过檐下的风洞和铁马,发出有些尖锐的呼啸声。房间里却比春夏还要温暖,连窗台底下的绛红色刺玫花都艳/丽地盛开着。
侍女的额头渐渐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甄漪澜的声音沉沉的,像是底下藏着某种难以言表的暗流,又时不时地想要冒出头来把人卷进去似的,问道:“你同玛瑙姊妹一场,可看见了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翡翠因着她突然的开口,背上毛毛地生了一层白汗,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地回话:“……叫人发现的时候就已经躺在了地上,头上破了个洞,血止也止不住,眼见是不能够了。尚宫局的人接了信就把她挪了出去,奴婢原想跟着看一看,却给辛姑姑劝了回来……”
说到这里,不免有些悲戚。
她和玛瑙,昨儿下午还因为一点琐事,在娘娘跟前小小地拌了一回嘴。
玛瑙还同她说“你服侍娘娘出门去受惊吃了苦,我不同你一般见识”,宽容地原谅了她。
再往前头说,昨儿一大早上,她还因为起床没看见玛瑙的人影,急慌慌地找了她一圈。
好端端的人。
翡翠心里头像是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地不能释怀。
甄漪澜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手里的把件越转越急,到将要脱手的地步,又如梦初醒地搁在了一边。
不轻不重的一声闷响,把翡翠的心思重新拉了回来。
她原以为娘娘还要问上两句,没想到甄漪澜话锋一转,已经问起别的事来:“昨儿在广场上,那凶兽发狂扑咬陛下,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形,你可打听清楚了没有?”
狻猊发狂的事已经被龙禁卫封了口,尤其是陷了一个天子近身的内监,宫里头关于这件事就变得尤为忌讳起来,更何况往常这些事总是玛瑙经手的多些……
翡翠觉得自己像是失了一只手、一只脚似的举步维艰。
她敛去了心里的哀切,把几经周折打探到的、具体的情形一一地说给了甄漪澜听。
还没有说到容婴一枪把那狻猊兽刺得仆倒在地上,一错眼却看见了甄漪澜一片煞白、没有一点血色的脸。
翡翠吓了一跳。
她顾不上继续回话,跳起来就出门去亲手替甄漪澜灌了个汤婆子。
甄漪澜怔怔地握着那只汤婆子,却觉得手脚都麻木到僵硬了。
她问道:“你是说皇帝什么都不顾了,还记得要把贵妃挡在自己的身后?”
她语调喃喃的,甚至不像是“不可置信”,而只是将这件事当作自己听错了,还反过来问道:“你是不是记错了,不是皇帝把贵妃挡在了自己的前面?”
翡翠从没看见过她这副模样,一时间几乎要跟着怀疑自己了。
她道:“奴婢下了重金,问了两、三个人,都是这样说的。”
她忍不住道:“何况陛下还受了伤,贵妃娘娘却安然无恙,连头发丝都没有碰掉一根。”
新滚的汤婆子即使隔着暖套,手在上头搁久了也会有些热痛,甄漪澜蜷起了指头,心里好像撕开个大口子,风雪“呼呼”地往里头涌。
她歪着头,目光有些无神地落在翡翠的身上,半晌,忽然哑着声音道:“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作者有话要说:
七哥:你们套路太多了,自己玩吧,我回家抱媳妇去了。
第63章 血玲珑(4)
甄漪澜的脸转在翡翠的方向,目光却失了神采, 不像是在看着翡翠, 反而像是恍神。
翡翠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缘故的冷。
她觉得自己被关在个罩子里, 被一条毒蛇牢牢地看住了——但她晃了晃脑袋,再看过去的时候,那里坐着的仍旧是一向温柔而有法度的主子姑娘, 微微地低了头, 侧脸说不出的好看和憔悴。
这种憔悴, 又像是忽然间被抽去了精气神似的。
就连玛瑙没了, 甄漪澜都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
她们家的娘娘, 从来也没有显出对皇帝陛下有多么的看重——那个时候她和玛瑙那样地劝着,娘娘却都一副随分从时、不争不抢的样儿。
难道姑娘只是面上不显, 实际上对皇帝情根深种?
早知道这样,她应该把话说得再婉转些才是。
翡翠心里说不出的后悔。
她嗫喏着想要描补一二。
甄漪澜却疲惫地挥了挥手。
翡翠就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像个木头桩子似的低头站了。
甄漪澜心里翻江倒海的。
容晚初, 可真是好命。
出身那样的煊赫, 那样强大、雍容,在朝野间盛名远扬、人人敬重的容大人, 是她亲生的父亲。
虽然生/母早逝, 但容大人对发妻又那样尊重, 守妻三年孝才续娶,也正因此,继夫人虽然出身贵重,也要对原配子女无比的敬重。
她还有个好哥哥, 愿意照顾她、护持她不说,还文韬武略,在年青一代的士子里,样样都占得头筹。
谁家的父母教导自家儿孙的时候,不曾说一句“比比容家的婴公子”?
甄漪澜倚在罗汉榻上,不自觉地扣紧了手里的汤婆子。
——就是她的大伯父、甄家的当家人甄恪,与容大人面和心不和的,当日都想为自己的嫡子、她的二堂兄求娶容晚初。
她们家的长房和二房、三房,是处处都不可同日而语的。
她已经准备好了,这一辈子都要抬头看着容晚初了。
她们却一道进了宫。
她的心又重新活泛了回来。
皇帝心里头有个狐狸精占着,她和容晚初虽然肩膀略有高低,但踮踮脚也够得上——她们都不过在这宫里头打发下半辈子的时光罢了。
她以为她们又成了一样的人。
结果解颐宫的床板还没有睡热,容晚初又成了凰权在手、炙手可热的宠妃。
那殷长阑把容晚初捧得高高的,她们都不过是云彩底下的泥。
他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傀儡皇帝,凭什么就能把容晚初护得这宫里人人都给她让步?
他难道就不知道,皇帝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就要动摇国本,他难道就不知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做皇妃的原本应该主动保护圣驾?
那样一个全靠走了狗屎运才当上皇帝的人,怎么就敢在发了狂的狻猊面前,把容晚初挡在了身后!
他爱救容晚初就去救,他就这么死了也还罢了。
可他又没有死。
她的玛瑙,却白死了!
甄漪澜嘴角翕翕的,神色像是打了霜的蕉叶,显出些青灰的颜色来。
侍候在一旁的翡翠见她神色灰败,目光发直,心里头不由有些毛毛的。
想到忽然没了的玛瑙,想起平日里听过的那些个鬼魅故事,唯恐是宫里有什么不干净的地方,把甄漪澜给魇着了。
她扑在甄漪澜的脚边,轻轻地摇了摇她的腿,放柔了声音呼唤道:“娘娘,娘娘。”
甄漪澜打了个激灵。
她定了定神,看着跪在榻边上的,神色焦虑而婉转的侍女,忽然慢慢地道:“你去打听打听,陛下今日有没有召见大老爷?”
翡翠犹豫了一下,道:“如今九宸宫那边风声鹤唳的,只怕这些事轻易不会泄/出来。”
是啊,如今九宸宫里也没有得用的眼睛了。
甄漪澜心里冷冰冰的,说出来的话也跟着生出些不容置疑的意味:“他若是进了宫,必定会想办法递消息给你的!”
往常,因为两个侍女性格行/事的缘故,家里的消息都是经过玛瑙在传递。
玛瑙今天才出了事,大老爷会知道接收消息的人换了一个吗?
这念头在翡翠心里一晃而过,并没有留下痕迹。
她垂头应了声“是”,又问道:“若是奴婢没有接到消息……”
她原本诺诺的,是想要问:“若是消息传错了地方,并没有落到奴婢的手里该怎么办?”
甄漪澜像是有话说似地抬了抬手,却重新沉默下来,半晌,才淡淡地道:“那就给九宸宫传个信,就说,我有些很要紧的话,想要同陛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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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颐宫里发生的事,容晚初并不曾知晓。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的时候,原本是想要不管不顾地到勤政殿去,哪怕只是在立屏后头悄悄地看殷长阑一眼,也好过在这里坐立不安、心思缭乱的。
殷长阑却像是同她心有灵犀似的,只在她想念的这一刻,就忽然出现在门口,大步流星地向她走过来。
他眉宇间有淡淡的疲惫,眼睛底下有一点不易察觉的青黑,在原本就洁白、又失了些血色的面庞上,却像是黑夜里的一盏月亮似的,十分的分明。
容晚初看得心痛,到他走过来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就温顺地回握了,又抬起手来在他眼下拭了拭,柔声道:“昨天没有睡好?是不是伤口疼?”
女孩儿手指温温凉凉的,手势又轻柔宛转,像条调皮的小鱼儿在皮肤上唼喋。
殷长阑由着她点抚,垂下头来将额抵在她的额上,低声笑道:“有一点痛!阿晚吹一吹就好了。”
他就看到女孩儿唇角浅浅地扯了下去,桃瓣似的唇抿紧了。
不知道是心疼了,还是逗过了,还是兼而有之。
殷长阑失笑。
他刚要说“逗你顽的,实在不疼”,却听见小姑娘低低地道:“好。”
这个傻丫头!
分明知道他是玩笑话,却还是这样认认真真地答应他。
他微微苦笑。
他发现他的身体如今轻易就被小姑娘一句话、一个字牵动着。
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脚,心里却涨鼓鼓的,握着她小手的手指捏了捏,低下头去咬了咬她的耳廓,柔声道:“那可说定了,只是这光天化日的,还不急!”
容晚初见他越说越离谱,不由得撩起睫来瞪了他一眼。
殷长阑哈哈大笑。
他捏着容晚初的手摇了摇,岔开话题问道:“老杨刚替你诊过脉?可开了方子没有?有没有交代你什么话?”
话音刚落,帘子外头就传来老院正低低的干咳声,像是清嗓子似的。
这个杨老大人倒是个妙人,竟然敢当面拆殷长阑的台。
容晚初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这一展颜,像是春华初绽、春冰新解,一扫方才的沉郁和低落,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
殷长阑微微地笑了笑,决定看在换了小姑娘开心的份上,不与老太医一般计较。
他神色温柔地看着容晚初。
容晚初被他这样望着,心里头那些积郁难消的纷纷乱乱就都落了下去。
她柔声道:“你怎么回来了?前头的事可议出了结果?”
殷长阑道:“没有。”
事情如今还在调查、取证的阶段,西番使臣也好,近侍内监也好,水面底下那条勾连的线还没有显出行迹来。
朝中的人当然不想把这件事沾在自己的身上。
他微微一哂,并没有这时继续浪费心思的意思,就拧了拧容晚初的鼻子,道:“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还问我怎么回来,难道我不回来你就不用午膳了?”
容晚初这时候才觉得有些饥肠辘辘的。
她看了看屋角的座钟,赧然地低下了头,小声道:“我早上吃的有点饱。”
殷长阑没有计较她这点自辩,就叫人传了膳食。
容晚初被他进门就先调侃了一回,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到一碗饭吃到一半,才慢慢地静下来,有心要问一问事情的进展。
殷长阑却老神在在的,任由她一眼一眼地看他,也只安坐如山,一面替她拨鱼剔骨,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饭,木樨香露换了漱口的香茗,才道:“阿晚想问什么?”
容晚初鼓了鼓腮。
偏偏他就知道她要问什么。
可是这样一闹,前头那些说不出来的伤感就散了大半,她垂下眼睫,和殷长阑一样拿盏盖抿着水面上点点浮沉的木樨花瓣,一面说起忍冬报上来的话:“……说是蔡福和玛瑙要好,如今玛瑙忽然没了,蔡福咬死了不肯说话,宫里头的事就要另说。倒是西番使团那个不见了的副使,后来可找到了没有?”
第64章 血玲珑(5)
黑月查到的消息,会递到容晚初手中来的, 自然也会及时地通报给殷长阑。
他并没有对宫里没了一个宫女这件事做出什么评价, 反而是听到容晚初问起西番使团的副使节时, 面上有微微的一点变化。
他沉吟了片刻,才慢慢地道:“这个人大约已经逃出了京城。”
容晚初神色微动。
她问道:“可是此人身上有什么不对?”
他的阿晚,反应比朝中许多积年的大臣还要敏锐、直接。
殷长阑心中生出些感慨。
只是老人多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小姑娘这样的聪慧剔透, 偏偏身体又不是十分的康健, 也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关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