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欢欢满腔的热血慢慢冷却,人心最是难算。那个楚圣主和老前辈都无能为力的事情,她又能怎么办?
难道真的什么都不做吗?
“我还是想试一试…”
“欢丫头,我知道你心肠好。你所看到的只是这小江村,你可知嬴国有多少地方存在这样的习俗?”
“老前辈,别的地方我管不着。我只管我看得见的。如果让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我的良心不会允许。”
她不想当英雄,也不想要做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但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情,她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她所受的教育不能容忍她漠视生命,她的良心不允许她对这样的人伦惨剧熟视无睹。
“我想上山去看一看,如果遇到还活着的老人,我们就帮一帮,好不好?”
应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活到他这个岁数真是什么都看开了。正是因为看得太开,有时候就会显得冷漠。曾忆起当年,他也是热血恣意的少年郎,路见不平时也会拔刀相助。
“好,我们去看看,能帮就帮。”
他们两人达成一致,仲庭没有不依的道理。夜黑风高,山路崎岖。几人没有点火把摸黑上山,山风呜咽如泣如诉。
一路行来,遇到不少坟包。一座座隐在夜色中,没有一丝人气。她一个个查看,都是全封好的坟包,有些年岁久远。几乎寻遍整个山头,也没有见一座未封完的坟包,想来最近并没有老人上山。
突然他们听到动静,似乎有人上山了。
几人躲在暗处,看着一道人影同样是摸黑上山。那人影走走停停,在不远处的一座有些年岁的坟包停下来。轻轻地扒开一块砖,然后把什么东西往里面递。
“爷,最近可能又不太平了,前些日子出海的人都没有回来。”
坟包里传来苍老的声音,“是不是仙山那边出事了?”
“阿爸也是这么想的,前几天还有人看到仙山的人在附近转悠。”
“好娃,你告诉你阿爸,这几天哪儿也不要去,就好好搁家里呆着。”
人影应了一声,左右看看然后又悄悄地下山。躲在暗处的几人相互交流着眼神,很显然那座坟包里面的人住在里面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的家人在坟被封闭后还偷偷来给他送食物,可见这样的习俗之下,还是有孝义之人存在,还有人没有被麻木。
几人过去,应王凑近墓碑仔细看上面的碑文。
夜太深,他夜视的眼力又大不如前,看来看去都看不清楚。仲庭划开火折子,火折子的光打在墓碑之上。
应王从上往下看着,突然抚着胡须沉思起来。
“江如海,这不是大浪的名字吗?”他叩击着坟包,“大浪,里面是你吗?我是你应大哥啊!”
里面传来苍老的声音,“谁…应大哥?真的是应大哥吗?”
江如海在里面抽开那块活动的坟砖,似乎很想努力看清楚外面的人。可惜他看不见外面的人,外面的人也看不清他。
“大浪,是我。你看看,除了我谁还有这么白的头发。”
“是…是应大哥,我听得出来声音…这么多年了,应大哥你还活着,真好…真好啊…”
“你也还活着,都好,都好。”
颜欢欢心下一酸,人之暮年,能活着就好。
应王把耳朵贴在坟砖上,佝偻的身形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头。那白发在夜色中最亮眼,灰灰白白的让人心酸。
“大海,你在里面多少年了?”
“有四年多了,年纪大了腿脚越来越不好。和我前后脚上山的都成了一把白骨,也是儿孙们孝顺,天天背着人来给我送吃的,我这才苟延残喘活到今天。”
海边湿气大,常年出海的人几乎个个都有严重的风湿。年纪一大腿脚就不行了,不能帮衬家里反而成了儿孙们的累赘,这也是为什么附近会有活人坟的习俗。
“我这就把你弄出来。”应王道。
“别…老哥哥,我都是入了黄土的人,也不能连累儿孙们受人埋怨。早几年我还在家里时,村子里就说闲话。我那儿子也是没有法子才把我送上山的,苟活了这几年,什么都值了。听老哥哥的声音,身体还硬朗着。这就好啊,万事难买老来好。几十年不见,我还以为老哥哥早就不在了…我能出去,我那些儿孙都是好的…”
那和坟墓一体的墓碑缓缓推开,一个蜷着腿的老人慢慢挪出来。“我这里面暖和着呢,稻草被褥都有。我这一片都是老坟,夜深的时候瞅着没有活人,我就出来透个气,我那儿子有时也会来和我做个伴说说话。隔上一段时间,我还可以换一身衣服。比起那些人来,我该知足了…”
两个老人见面,眼神可能都是不太好,你瞅着我,我瞅着你,依稀能认出彼此的样子。应王抚着胡须,道:“记得那年我们分开时,你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一眨眼这么多年,你都老成这样了。有时候活得太老,自己也觉得难过。见识的人都不在人世了,许多人都是见一面少一面。”
“可不是,活一天算一天吧。老天爷不把咱这条命收走,可能是想让咱多看看多听听。就比如今天,我还能再见到老哥哥。”
四周都是坟茔,一想到这里面埋葬的很多尸骨都是活活闷死饿死的,颜欢欢的心就像要裂开一般。几乎不用细思,她都能体会那种绝望。
而这种绝望,还将要一直延续下去。
“老前辈,这种不人道的习俗必须要废除!”
“叹!”应王叹息,“说穿了是人心,不好废啊!”
人心之恶,犹如关在密室中的魔鬼。一旦被放了出来,光明正大行走在天地之间,魔鬼也有了人的模样披上了人的皮。
流传了几百年的习俗,不是那么容易废除的。当年他和楚天行就曾经尝试过,什么帮附近的渔民建立卖渔货的组织,希望大家的日子都过好了会善待老人。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该弃养的依旧弃养,不愿弃养的反倒成了众矢之的。
江如海长长叹气,“是啊,当年你和楚大哥费了那么多的心血,最后还是没能成功,确实不好废啊。几百年都这么过来了,人人都如此,也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既然人人都如此,那么人人都会有老的一天。她就不信,那些不支持的人他们就不会老,他们老了就不被自己的儿孙送上山来等死。
“没什么不好废的,不愿赡养老人嫌老人是累赘的人,我相信绝不是大数人。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每个结果都不可能如每一个人的意。与其纠结思量,不如一刀切它个齐齐整整。这种罔顾人伦的习俗,就应该暴力废除!”
仲庭跟着道:“我赞成欢欢的主意,暴力废除。”
应王沉思,“暴力?或许这不失为最好的办法。当年我们就是顾忌所有人的想法,总是力求一个最完美的解决办法…好,就这么办!”
江如海震惊,“老哥哥,你…你们要做什么?”
“我们啊,要把这活人葬的风俗给废了!”
“你…老哥哥…你们是官府的人?”
应王点头,“算是吧,我是嬴氏皇族的人。大浪啊,你放心。老哥哥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在临死之前把这件事情给办了!”
皇族的人?
江如海感觉自己在做梦,当年他还是一个渔夫,有幸认识两位老大哥。两位大哥告诉他,他们是仙山的人。两位大哥有心想帮扶他们小渔村,不想最后遗憾收场。
“应大哥,真的可以吗?说实话,没有人想死…你看看我都这样了,还一天天的舍不得去死。能活着,谁想死啊…我还想多晒晒太阳,多看看自己的小重孙子…”
“啥也别说了,咱们这就回小江村,去你家!”
应王的话,又让江如海心生怯意,“我…我就先不回去了,免得给孩子们添麻烦…他们这几年为了照顾我,风雨无阻的…我不能害他们…”
“大浪你这小子,你居然不相信我!”
“我…相信应大哥,可是我还是不跟你们回去…”
应王急了,“大浪,我告诉你,这次我嬴天要是不把这事给了结了,我就不姓嬴!你放心,我好歹是个王爷,皇帝老子都是我的孙子!”
江如海吓了一跳,“老…老哥哥,你说的是真的,皇帝都是你的孙子…你不会是哄我开心吧?我今天晚上是不是在做梦,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阎王爷是不是派你们来接我的?”
他抬头看看天,又看看眼前的人影,嘀嘀咕咕起来,“这没有月亮的,也看不到影子,你们不会是鬼吧?”
“鬼你个头,你才是鬼!”应王气呼呼,对仲庭道:“仲小子,你来背他。这大半夜的,他还怀疑我们是鬼,我还怀疑他是鬼呢。真有意思!”
江如海到底被自己的私心点了上风,但凡能活着没有人愿意去死,若能活在阳光下,谁会活在黑夜中像个鬼一样。
小江村离得不远,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
村子里一片漆黑,村民们都已入睡。幸好江如海的家就是村子最边上,否则一入村必是惊动狗叫无数。
颜欢欢去敲门,好半天都有人打着哈欠来开门。开门的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看样子应该是江如海的儿子。
“谁啊?”
“阿力,是爹啊。”
叫阿力的男子吓得一个哆嗦,摔倒在地。
第46章 重阳剪影(二)
夜黑风高, 上山四年多的父亲突然归家, 阿力的心往下沉。那一头白发的老人莫是阎王爷, 黑衣的男子会不会是黑无常?不…不对, 女子不能为官,也没听说过白无常是个女的啊,再说也没有穿色的衣服。
江如海被仲庭放下, 手忙脚乱地去扶儿子。阿力抖得厉害,原以为他爹去了魂魄归家来看一看。眼下被自己的亲爹扶起,肢体接触温热有实体,瞧着不像是鬼魂的样子。
既然爹没事,为什么突然回来,还有这三人是什么人?怎么会和爹一起?难道他们家的事被人识破了?他手脚发软,依旧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爹…你,你怎么回来了?”
应王对阿力道:“是我们把你爹带回来的,你先别问。去准备一些艾草烧水,让他先去去晦气。”
民间多有忌讳,越是至亲越是不愿把晦气往家里带。江如海情绪激动、担心、不安, 又时隔四年多再归家,一时之间想不到这里。
“对,对, 还是应大哥想得周到。阿力,我们先不进去,你端个火盆来,我们先去了晦再进院子。”
阿力一肚子的疑问, 父亲怎么会突然回来,这几个人又是谁?听他们的口气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那他们为什么要把父亲带回家?是待一会儿趁夜就回,还是要待几天?
反正爹都回来了,该来的躲也躲不掉。这几个不是来问罪的,他就当是爹回家住几天。家里正好有一间空屋子,安排那几个客人应该没有问题。还有爹回来的事情,他一定要好好叮嘱家里人,千万不能走漏风声。
恍恍惚惚中,他端了一个火盆来。几人跨了火盆进院子,他把他们安排在空屋子里,然后带着自家父亲去洗澡。
空屋子一面是砖墙,两面是土疙瘩,还有一面是木头。屋子里挂着一排排晾晒的干鱼,屋顶应该也是用海草盖的,海的气息十分浓烈。
过了好大一会儿,洗完澡换过衣裳的江如海被儿子背着进屋。跟进来的还有江如海的孙子大毛二毛、阿力的媳妇田氏、大毛二毛的媳妇刘氏王氏,家里还个三个孙子正睡着没有过来。江家人都是标准的海边儿女,有着这个时代海边生活劳作烙下的印迹。
黑、瘦,但总体精神状态不错。
江如海指着应王他们,对儿孙们道:“这位是我应大哥,早年前他曾经有恩于我们家。”
阿力长松一口气,既然是他们江家的恩人,那就不会害他们,更不会去告发他们。一时间,应叔应爷的称呼不停。
应王摆着手,“这些虚礼咱们就别讲了,我知道你们肯定是一肚子的疑问。你们都很奇怪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大浪为什么会回来?”
“我们…不是嫌弃阿爹。”阿力解释着。
“我知道你们都是孝顺的,要不然大浪也不会活到现在。正是因为有你们这样孝顺的儿孙,我觉得那活人葬的习俗该废除了!”
你觉得?
江家人被震惊了,这个应老头是什么来历啊。他觉得应该废除就废除,他们村的村长答应吗?县里的县令大老爷同意吗?
他们的脸上一个个写着不信,眼神里透露的都是这人是个胡吹瞎侃的大骗子。那种古怪地的眼神让颜欢欢忍不住想笑,她低下头去肩膀一耸一耸。
应王还没察觉,在那里抚着胡须继续畅想,“我不光要废除你们这里的习俗,我还要把整个嬴国这样的风俗都废除掉。如此惨无人道的陋习,就不应该存在。”
江家人齐齐张大嘴,这位老头也太能吹了。
唯有江如海一脸崇拜,“应大哥,你这么大的本事,你一定能做到的。”
阿力的媳妇田氏扯着自家男人的袖子,低声问,“咱阿爹是不是遇到骗子了?还咱们县,还整个嬴国?可怎么办啊?”
阿力低语,“反正咱家也没钱,他能骗咱们什么?”
“哎哟,你个木脑瓜子。他把咱阿爹骗要了山,他要是用这个威胁我们替他做坏事,咱们这一家老小可怎么办?”
身后的颜欢欢紧紧捂着自己的嘴,生怕自己笑出声来。江家的几个妇人看着她,又看看仲庭。妇人们几时见过长相这么好的男子,一个个差点看傻了眼。
“这…这小伙子长得真俊。”田氏喃喃着,“就是那俊姑娘怎么一直低着头…”
应王飘然了一会儿,察觉到江家人的古怪,“你们是不是不信哪?”
没有一个人吭气,明摆着大家都不信。一个深夜到自己家里来的疯老头,一会说自己能这样,一会说自己能那样,吹牛都吹上了天,换成谁也不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