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闻此熟悉声音,岑兆蓦地脊背一僵。
岑兆顺着声音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着暗色织锦华袍的男子姗姗来迟,不疾不徐绕过廊柱,十分自然坐在了龙椅旁的乌木椅上。
谢昀神态慵懒,眼底含笑:“许久未见,岑将军可还安好?”
岑兆瞧见谢昀悠然模样,目眦欲裂,恨不得将其削肉拆骨。
熙邑交战,邑国的将领便是岑兆,想他纵横沙场二十余年,竟被一籍籍无名尚未及冠的黄口小儿打得节节败退,是为耻辱。四月前最后一役,谢昀斩首邑国将士十余万,生生叫邑国数年内再无还手之力,是为国仇。
国仇家恨,个人荣辱,而谢昀就坐在他面前,岑兆怎能不想杀他?只是经三年战役,两国国力早已调了个位置,十分悬殊。
岑兆压下心中恨意,冷笑道:“自然安好。”
谢昀不置可否,垂眸看起了手中国书,鸾殿寂静无声。
不多时,有指尖轻叩声响起,谢昀淡声:“蜀州本就是我大熙国土,不过收复失地罢了,邑国太没诚意。”
岑兆皱眉:“蜀地归于我国二十六载,城池由我邑国所修,土地由我邑国子民所种,如今繁荣富庶,皆是我邑国功劳,一举让出十六城,已是诚意十足。”
一举让出?
顾与知温润一笑,清澈的声音戏谑:“岑大人言错了,不是邑国一举让出,是被我熙国一举夺回。”
此言落下,周遭有毫不掩饰的嘲笑声响起。
岑兆脸面无光,好在是皮糙肉厚,倒也神色如常。
谢昀挑唇笑笑,合上了国书,薄唇轻启,甚是无情,“蜀地一年有粮五百万石,绢十万匹,棉三十万两,按岑将军所言,我蜀地归于邑国二十六年,其中税钱收入,要一并算算么?”
岑兆面色一白。
谢昀却没耐心再同他虚以委蛇,幽凉的嗓音冷冽如刀:“邑国若想议和,划出荆州南阳、长沙、武陵三郡。”
岑兆脸色青白交加,半响只挤出一句话:“谢将军莫要玩笑!”
邑国国小,不过是仗着蜀地与荆州富庶,数十年前,熙国连出两位昏庸国主,国力大减,江河日下,这才让邑国死死压了熙国一头。
如今已无蜀地,若再去一半荆州,这可如何是好。
熙国也不怕一口吞下噎死吗!?
谢昀笑看他:“岑将军若是不愿,本座只能率兵压城了。”
兵不血刃最好,若是非要大动干戈么,也非不成。
岑兆深谙其心中所想,奈何谢昀此人,软硬不吃,纵然有人在他面前舌灿莲花,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动摇其心志。
两人在战场交手三载,岑兆自是了解他。
见人不肯退让,岑兆憋了一口气:“等我上书回奏我朝陛下,商量一番。”
重来一次,谢昀没了再看邑国垂死挣扎一遍的兴致,“来人,重拟两国和约书,同岑将军书信一同寄邑国,请邑国皇帝盖上玉玺。”
岑兆:“……”他不是这个意思!
熙朝大臣各个神色如常,对眼前这位爷的嚣张见怪不怪。
岑兆憋下怒气,又开口:“谢将军……”
话未说完,便被谢昀不耐打断,声音淡淡,“岑将军,你只有四天时间。”
从燕京到邑国国都,快马加鞭,四日来回刚刚好。
说罢,谢昀便起身离开。
岑兆面色终于绷不住了,先前压下的怒与恨齐翻涌,冲动间便要上前,徒手与谢昀过招,刚迈两步,殿周神鸾卫齐齐拔刀,寒光凛凛。
平宁公主卫遥上前一步,朱唇无声轻启:“不可。”
……
五月二十四,熙邑议和书终于签订,恰逢永安帝出关,听闻后大喜。
傍晚时,山海关捷报传来,沈嵩率军活擒叛军首领,退叛军山海关八百里。
这场叛乱来势汹汹,却出乎意料地结束很快。
不足两月而已。
永安帝喜上眉梢,乐得合不拢嘴。
接连两件喜事,永安帝心底便愈发觉得十四皇子嬴晏是福星,于是大手一挥,开了私库,又无无数珍宝赐入福王府。
*
嬴晏这几日在福王府忙得晕头转向。
按照规制,王府里除了有护卫甲士百人外,还有长史、典仪、管领、宦官与丫鬟等一众当差人员,其中宦官全被谢昀那厮换了出去,整个府邸有二百二十七人。
安置妥当之后,嬴晏眉眼间稍显疲惫,坐在主院厅堂休息一会儿。
天色渐长,太阳斜挂在西边,尚未落山,天际压着山边,染上一层薄薄的昏黄,小厮丫鬟穿梭在廊庑,忙前忙后。
嬴晏忽然一阵晃神。
“陈公公,若是我以后出宫立府了,你也常来看我好不好?”
昔日的话仿佛还萦绕在耳畔。
时至今日,她总算明白了破镜难圆四字是何意。
那日与陈文遇离开后,已经过了十一天,朝中已经传来幽州捷报,想来陈文遇应该是安然无恙回山海关了。
嬴晏抬了细白伸指揉捏额角,神色愈加疲倦。
在她短短十几载人生中,陈文遇无疑是很重要,可自知晓乌芝草一事,她再见他时,竟然不知要如何相处。
素秋见嬴晏神色颓倦,十分有眼色地端了凉茶上前。
天气渐热,在水井中冰镇过的茶水沁凉可口,里面又添了两片薄荷叶,一口抿下,再多躁火也能压下去。
嬴晏抿了一大口,方觉倦意散了点,问道:“什么时辰了?”
素秋回:“申时二刻。”
嬴晏点头,“那不急,我再歇歇。”
往日她酉时要去给谢昀读书,从昭台宫到肃国公府路途颇遥,一开始的时候,她坐马车前去,倒也舒适。
自那晚高热一场,谢昀说她身子骨太弱,便不许她坐马车,每日里要走上小半个时辰方才能到,美其名曰强身健体。
如今搬了王府,离肃国公府仅隔一条街,一刻钟的时间便能走到。
休息了约莫一盏茶,嬴晏觉得身上黏黏的甚是难受。
因为先前忙碌,身上染了一层薄汗,被风儿吹散了些许,仍然粘腻。
也不知时间是否来得及先去沐浴一番。
嬴晏神色犹豫,一抬眼,便瞧见陵石来了。
陵石仍然身着一身暗色窄袖劲衣,如同陵山陵玉一般,平日里面上表情很少,此时恭敬说:“十四殿下了,二爷说今日不必前去读书了。”
嬴晏先是惊讶,接着便是面上一喜,她压下情绪,关切问:“二爷可是有事忙碌?”
想着自家二爷这几日在书房里捣鼓布料的模样,陵石原本平静的神色怪异了一瞬,他绷着下巴,严肃点了点头。
嬴晏见此,心中了然,只当谢昀又政务忙碌,没再多问。
等陵石走了,嬴晏转头吩咐素秋,去烧热水,她要沐浴。
……
浴室热气蒸腾,一片静悄。
素秋立在嬴晏身后捏颈按穴,缓解疲乏。
“殿下,力道可要重些?”想着今日嬴晏劳累,素秋开口问道。
嬴晏摇头:“不必,这样便好。”
肩颈上的力道舒适,嬴晏靠在木桶边上,阖了眼似睡非睡,细眉微拧。
直到捏肩的手指骤然用力,嬴晏惊醒,她忍不住“啊”了一声,娇嗔道:“姑姑轻点。”
随着她话音落下,后背的力道果然轻了许多。
可是嬴晏却渐渐捉摸出不对劲来,按在她温热肌肤上的指腹很凉,划过肩颈时,仿佛什么冰冷的东西在上面游走。
嬴晏一惊,神情僵硬回首,果不其然,撞入一双漆黑惑人的眼眸。
谢昀眼底含笑,捏她肩颈的动作不停,偏凉的嗓音在她耳侧响起,“这样舒服么?”
第40章
谢昀为什么在这里!?
嬴晏惊愕不已, 一下子从木桶里站起来, 水花四溅,微湿的青丝贴在肩颈, 温热的水珠顺着白皙肌肤滑落。
直到热气散去,身上一凉, 嬴晏这才恍惚记起自己模样。
谢昀也愣了一瞬。
她抬眼看谢昀,顿时头脑一片空白。
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谢昀缓缓伸手, 将人重新按回了水里。
温暖的水重新涌满周身,嬴晏终于回神,两只细白如藕的胳膊飞快地挡了挡, 又把身子往水里埋了埋。
“二爷来了怎么不遣人通传一声?”
嬴晏神色又羞又恼。
谢昀没搭话, 垂眸时在水上瞥了一眼,温水清澈,挡不住几分春意。
他幽黑眼底有异样光色流转,喉咙不显地滚了滚。
不过他却没想再折腾,只不着痕迹收回视线。
谢昀扯唇轻笑,不答反问:“方才捏得舒服么?”
见眼前这位爷神色如常,嬴晏总算压下慌乱,她找回了几分情绪,深呼吸一口气, 皮笑肉不笑夸:“二爷按跷的手艺自是极好。”
谢昀“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小姑娘耳尖红透,眼眸水光潋滟, 神情羞怯娇恼,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情绪外露。
谢昀神色满意,心情颇好,而后缓缓蹲下了身子,撑了左胳膊在桶边,半支着下巴,容貌俊美惑人,右手朝她招了招,“那过来,我再按按。”
偏凉的嗓音里绕着几分愉悦,似是兴致极好。
这太一反常态了。
嬴晏神色警惕看他一眼,身子没动,转移话题道:“二爷来此何事?”
见人不动,谢昀伸手,将人勾了过来,有水花溅起,晕湿了衣衫,他隔着木桶在她颈后,手指攀上小巧下巴捏了捏,“不想我来?”
嬴晏垂眸,盯着他手,思忖着若是一口咬上去,有多大可能。
她面上却是乖巧至极,温声软语道:“二爷若是早些来便好了。”
顿了顿又道:“晚些来也成。”
小姑娘的语气隐夹嗔怪,声音欲言又止,话只说一半,就差添上“你来得不巧”五字。
谢昀哪能听不出她话外音,难不成要他站在外头等她沐浴出来么?
他故意为难,尾音凉凉上挑:“现在不想我来?”
嬴晏挤出一抹笑,语气干巴巴:“哪能……”
心里忍不住暗暗嗔怪,果然是小心眼的男人!
谢昀轻嗤一声,微微垂了眼睫,从后面看去,白皙的肩颈便愈加诱人,他慵懒一笑,蓦地升起了恶趣味。
因为背对谢昀,瞧不见神色的缘故,嬴晏愈发紧张,只觉得周身被一道极具压迫力的身影笼罩着,心里分外不安。
嬴晏小声道:“请二爷先回避,我要穿……”
话未说完,声音蓦地戛然而止,有东西叼上了她肩头。
嬴晏面色红透。
谢昀却觉得不够,轻扯慢咬。
嬴晏慌乱不已,她深呼吸一口气,好不容易平静些许,也顾不得遮挡胸前一团,一把拽过捏着她下巴的手,在虎口处狠狠咬了一口。
谢昀吃痛,总算松了口。
嬴晏觉得尤不够,牙齿虽未再用力,却嵌在皮肉里不肯松。
谢昀倒也没恼,伸指宠溺扯了扯她耳朵,似笑非笑问:“咬够了么?”
嬴晏心里冷哼,当然不够。
如此想着,她抬着尖锐小牙,又磨了磨。
谢昀十分贴心:“要不要换个地方咬?”
嬴晏:“……”
谢昀眼底光色流转,笑问:“嘴巴可好?”
随着话音落下,嬴晏终于松了口,人生十六载,在脸皮薄厚上,总算棋逢对手。
面对身后这位不知羞耻为何物的男人,嬴晏自愧不如,她猛地转身,扬起一捧水朝谢昀砸去,神色气恼。
谢昀猝不及防,被水花砸了个正着。
透莹的水珠顺着他深长的睫羽卷下,不添狼狈,反倒衬得面容愈发俊美,谢昀低笑了声,抬手缓缓抹去水珠。
嬴晏也不再遮挡,反正这位爷早就将她看光,多一眼少一眼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等再抬眼时,一抹起伏蓦地入眼,白皙得晃眼,谢昀神情僵硬。
嬴晏怒嗔他一眼,柔软小手按上他胸膛,使劲儿往后一推,谢昀没设防,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又是一捧水花砸来。
随着一道哗啦啦水声响起,小姑娘从水中站起,飞快地爬出木桶,朝着一旁木施而去,谢昀再回神时,只能瞧见她玲珑惑人的身姿。
腰肢纤细,双腿笔直,微湿的青丝贴在脊背。
谢昀抿了唇角,眸色愈暗。
嬴晏扯过木施上衣衫,躲到了屏风后,穿了起来。
到底年纪不大,哪里比得上谢昀那厮脸皮厚,嬴晏穿衣时,胳膊腿都是微微发软的,生怕谢昀突然过来,将她叼了去。
彼时,屏风另一边。
谢昀手指落在桶边,内力游走,运转了几个周天,方才压下心底躁意。
他神色幽幽,无声轻叹。
何苦招惹。
嬴晏心中愈慌,穿衣便愈慢,刚刚穿好了亵裤,谢昀那厮便来了。
嬴晏眼疾手快,挑着衣衫将上身挡了严实。
他身量高挑,又衣衫整齐,站在面前愈发显得她娇弱无力。
嬴晏咬牙切齿道:“我们尚未成婚。”
谢昀斜靠屏风,没搭话,只懒洋洋一笑,拎着件心衣递到她面前:“穿上。”
入目一件轻薄柔软的小衣,料子应当是古香缎,上面织绣精致花卉纹路。
虽然常年扮作男子,嬴晏还是一眼便认出了眼前是何物。
嬴晏一时无言,白皙的脸蛋又红几分。
这位爷何止是脸厚如山,简直是脸厚比天。
如此女子贴身之物,他竟也敢堂而皇之地拎在手里。
本朝贵女喜着大袖衫长裙,故而多穿诃子,一条宽带系在胸下,露出肩颈,心衣倒是少见,且如此形制,她往日似乎也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