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柏皱了眉头,“朕不是卸磨杀驴之人。”
谢昀深以为然,抿了口片茶,淡淡一笑:“臣知道。”
不过他却没耐心再为熙朝伐筋洗髓了,也没耐心再陪嬴柏走一遍明君路,那种无趣而孤独的滋味,他已经走了十数年。
嬴柏自然看得出谢昀说得不是假话,愈发不解其意。
这世上大抵没有哪个男人不爱权力,他不例外,谢昀也不例外。
尤其像谢昀这种曾经手握权力之人,怎么会甘心远离朝堂?
只是嬴柏不知道,谢昀站在过权力巅峰过,再瞧帝王手指缝里露下的那两分权,心无波澜。
说来嬴柏和谢昀的确有几分交情,约莫十二三岁的时候,不过少年时的谢昀,远没有现在坐在他面前的男人这般凉薄寡情。
嬴柏转了转手上扳指,沉吟道:“不喜欢大都督一位?”颇有爱卿想做什么官,任你挑选之意。
嬴柏没想轻易放谢昀离开。
谢昀于他而言,不止是恩人,此人胸有乾坤,远虑深谋,若是与他一同治理江山,定能事半功倍。
片茶甘而味苦,没有加他喜欢的薄荷叶,谢昀有点想念嬴晏房里的薄荷香片茶,眼里不着痕迹地嫌弃,面上却不显,只如常地撂杯放下。
谢昀“嗯”了一声,眼底含笑道:“我想娶嬴晏。”
嬴柏:“……”
这大概就是“我和你谈江山社稷,你却一心想女人”。
英雄难过美人关么?
“我合过日子了,四月十八大吉,宜婚姻嫁娶。”谢昀又道。
本朝祖制规定,天子之丧以日替月,且不禁祭祀嫁娶,四月十八,已然是谢昀能忍受的最慢的日子了。
若不是怕别人诟病嬴晏,谢昀恨不得二十七日除服后,就把敲锣打鼓地把嬴晏娶回家。
嬴柏:“……”
他轻咳一声,装作严肃,“等日子到了,朕自当给你们二人赐婚。”
说完,嬴柏似是神色惋惜,又道:“爱卿有不世之才,可惜了。”
谢昀不置可否,只勾唇笑笑,“多谢陛下。”
他谢昀可不是什么慈悲为怀的大善人,千辛万苦寻嬴柏回来,帮他登基,不仅仅是为了晏晏,有一个嫡亲的兄长撑腰。
有道是能者多劳。
嬴柏胸有乾坤,无疑是接手这个破烂江山的最好人选。
思及此,谢昀的心情颇好,精致的眉眼又舒展几分,拎着茶壶倒了一杯茶,竟然也没嫌弃,饮了一大口。
见人无心朝堂,嬴柏也不好强留,只能放谢昀离开。
身着黑衣锦衣的男人出了紫宸殿,步伐散漫地朝丹阳门而去,余晖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芒,衬得愈发俊美,恍若神祗。
一路目光所及,亭台楼阁,檐牙高啄,无数座宫殿错落,华丽而宏大。
谢昀轻笑了下。
一个崭新的朝代崛起,其中的权力更迭,远比父死子继要血腥复杂。
上辈子在六角凉亭,谢昀曾故意地阴恻恻问嬴晏:“世人皆知我谢昀狼子野心,窥伺嬴氏江山已久,你不怕我寻到了嬴柏,一刀了结他的性命?”
那时嬴晏一脸镇定说:“二爷不会。若是没有二爷,熙朝或许早已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嬴氏一族该感激你。”
后来谢昀夜里辗转难眠,也曾数次扪心自问。
为何自己宁愿辅佐一个奶娃娃登基,宁愿做临朝掌权的摄政王,宁愿名不正言不顺地推新政,受尽诸人怒骂奸臣弄权,也不取嬴氏江山?
谢昀想,他终究是没忍心伤嬴晏。
他的晏晏在某种程度而言,的确没心没肺,冷情心硬的很。
可是谢昀知道,他的晏晏是公主,也是嬴氏女,身上背负的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生死荣辱,而是整个嬴氏一族的生死荣辱。
他若下手,到时候隔在他和嬴晏之间的,就是无法湮灭的国仇家恨,此生此世,再难逾越。
更何况嬴氏若覆,他的晏晏如何自处?
亡国公主么?
所以熙朝江山不能倒,嬴氏宗室也不能覆。
……
过了年关之后,天启帝嬴柏已经二十又五,可后宫却空无一人,膝下子嗣也无,满朝文武不禁心中暗急。
若是按祖制,秋日再行选秀,等到了新人入宫,就到了天启二年,陛下又长一岁。
故而臣工们开始接二连三的上奏折,催促新帝选秀事宜。
这一日,天启帝连下了三道圣旨。
第一道命各州郡广选良家子入宫。
第二道封肃国公府二公子谢昀为宁王,封地三郡,十年不纳岁贡,爵袭三代。
第三道赐福寿公主嬴晏与宁王谢昀,于四月十八日举行大婚。
消息传到嬴晏耳朵里的时候,她愣了许久,等反应过来,慢慢地耳尖就变红了。
一旁的素秋等人听了忙福身贺喜:“恭喜殿下。”
嬴晏抿唇一笑,眉眼弯成了月牙,十分大度地一挥手,赏赐府邸上下。
嬴柏本来想将嬴晏接回皇宫住的,毕竟是未出阁的公主,况且兄妹二人数年未见,应当好好叙叙旧。
奈何谢昀那厮从中作梗,硬生生地把嬴晏拖在了公主府住下。
美其名曰:乔迁麻烦。
福寿公主府。
这日傍晚,嬴晏坐在小桌旁,拎了一根笔在作画。
画得不是别人,正是谢昀。
窗户开了几道缝隙,隐隐约约能瞧见天幕之上,一轮明月高悬。
一旁点了盏烛灯,昏黄的烛火轻恍,在雪白的墙壁上投下秾纤曼妙的身影。
窗台上养着的一盆十二瓣水仙花昨日盛开了,整个屋室内满是清郁的香气,馥雅宜人,随着呼吸慢慢卷入胸腔。
嬴晏看了一会儿,两只眼皮渐渐地开始打架,手腕一抖,在纸面上拉开一道浓墨。
嬴晏却无所察觉,一颗小脑袋开始左摇右晃。
谢昀悄无声息的出现,饶有兴致的看了片刻,竟然没伸手抚她。
而在她睡得朦胧的时候,故意凑近她耳畔,压低了嗓音喊了一声:“晏晏。”
嬴晏被这声吓得猛然惊醒,恍然发觉身侧站了一个人影。
偏头看去,果不其然,映入视线中的是谢昀那张熟悉的俊脸。
“晏晏在等我么?”谢昀心情极好。
嬴晏正想举起手中狼毫笔,无声反驳,然而搭在她的脸蛋上的那只手,忽然两指勾着,揉了揉她下巴上的软肉。
“……”
这个动作让嬴晏想起来,昔日时她偶尔抱着宫猫逗时,也是这样揉猫脸和猫下巴。
别说,还挺舒服的。
谢昀在嬴晏身上小动作一向多,能揉捏的地方,他一处都没落下,无时无刻都在表达他的爱不释手。
而且谢昀还在一直不断的探索新的领域,把她的身体了解得透彻。
谢昀提着她腰往怀里一抱,整个人十分熟稔而闲适地坐上了她椅子,慵懒而闲适,淋漓尽致地诠释了什么叫反客为主。
“作画呢?”谢昀随口问。
他单手拎起桌上的那幅画,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就是这一瞥,神情僵住了。
“画的我?”谢昀微眯了眼眸。
嬴晏的画技出挑,挥毫泼墨,画出来的人七分神韵,一眼便能瞧出是他。
只是这副画上,他身后多了一条滑稽的东西,有点像尾巴。
“嗯嗯,画的是你。”嬴晏点头,眉眼弯弯的模样似乎是在等人夸,“这幅画我画了整整一下午。”
其实她挺骄傲的,仅凭脑海中勾勒的三分形,就能画出谢昀的七分神韵。
“二爷瞧着可像?”
嬴晏一边轻声问,一边伸指搭上纸边,笑道:“我特意……”
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嬴晏不可置信,一双桃花眼睁得圆圆,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昀瞥她,一向散漫的神情竟然认真了,还饶有兴致地思忖起来:“大尾巴狼?还是狐狸精?”
“……”
不是!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一只锦的营养液(≧ω≦)
第98章
嬴晏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形容自己, 不过想想说这话的人是谢昀, 似乎也没什么奇怪。
那一笔浓墨斜长,笔锋松散, 搭在后面的山石上,看起来的确有点儿像尾巴。
不过嬴晏有点儿不好意思, 把画给毁成了这样,还让谢昀看见了, 邀功不成反献丑, 她抬手去抽他手中纸,想要揉毁,“我重画一幅。”
“不用那么麻烦。”谢昀按下她的手。
随着话音落下, 嬴晏就瞧见他提笔蘸了墨, 将笔尖落在砚台边揩去余墨后,开始在画上勾勾抹抹。
不一会儿的功夫,画中人的身后出现了九条蓬松的尾巴,迎风摇摆着。
嬴晏:“……”
谢昀撂笔笑,“好看么?”
嬴晏凝了须臾,竟然觉得还真挺好看的,白天祥瑞,晚上惑人,不过这位爷好像一向不分青天白日, 比如现在——
明明已至夤夜,到了上床休息的时候,谢昀却兴致极好吩咐人拿来丹青, 挥毫泼墨,又在她方才画的那幅画上添了一道女子的身姿。
是嬴晏。
十六七岁的女子容貌娇美如妖,身姿纤弱曼妙,躺在一块大岩石上,似乎是在睡觉。
唯一有点遗憾的是,身后没有尾巴。
嬴晏支着下巴,轻咬红唇,表达不满:“我想要九条狐狸尾巴。”轻软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撒娇。
谢昀慢悠悠道:“尾巴不好看。”
“可是你给自己画了九条狐狸尾巴。”
谢昀抬起茶杯抿了一口薄荷片茶,轻声嗤笑,二手伸手把人勾在怀里,轻咬了一口下巴,“勾我一个还不够么?变成狐狸,还想勾谁?”
嬴晏睁圆了眼,嘴巴反应比脑子还快:“那你变成九尾狐想勾谁?”
谢昀稀奇挑眉:“难道不是你么?
男人眉眼很俊,侧过头来看她时,一半脸颊埋在了阴影中,烛光在他脸上分出一道明暗的光影,更叫嬴晏心头一漾,竟是再也移不开眼。
“……”他好像真的把她勾到了。
谢昀勾唇,满意地笑了下,在不经意之间,伸手把那些碍眼的笔墨纸砚推开,将人抱了上去,低头将她脸蛋捧起,嗓音蛊惑:“狐狸喜欢咬人,要不要试试?”
说完,他咬上了她唇,轻舔慢咬,缓缓撬开。
嬴晏不自觉地伸手环住他脖颈,微扬脖颈。
心里忍不住想,论起撩拨勾人来,她大概比不上眼前这位爷。
……
时间如乌飞兔走,转眼到了四月份,六礼已经过了五个,就差迎亲。
大婚在即,嬴晏回了太宁宫,暂住在凤阳阁待嫁。
天启帝登基之后,嬴晏的身份再一次跟着水涨船高。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放在后宫也合适,虽说永安帝已经驾崩,可是后宫里还住着不少未成年的皇子皇女。诸人摸不清这位消失八年之久的三皇兄是什么脾性,只能把目光放在了嬴晏身上。
凤阳阁里三天两头便有人前来拜访,十分热闹。
都说世事无常,有人立高山,有人落低谷,嬴晏终于从一潭泥中挣扎了出来。
她没想到,有一朝一日,不仅能寻回三哥,还能正大光明地嫁人。
宫里派遣了教导婚仪的姑姑,嬴晏学得认真,到了最后,便教到了帐中事。
其实这些东西,谢昀教过一遍了,美其名曰:摸骨。
应当说,谢昀教得比姑姑们更细致,毕竟他通医术,连人身上有几块骨头,这位爷都握着她的细细致致地摸了个遍。
灿色的阳光透过窗纸,滤成柔和的光线,不知不觉已经学到了傍晚,嬴晏面羞耳红,偏偏还得佯装天真不知事的女儿家,仿佛一无所知。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没错。
礼部已经差人把花钗翟衣送来,素秋把它挂在屋子里的木施上,这日晨起一睁眼,嬴晏就能瞧到那条七行青底摇翟纹的大袖长裙,广袖上衫,天青披帛。
一旁桌上摆着一顶缀珠宝钿花九翚七凤冠,金凤口衔莹白长珠缀下,熠熠生辉,旁边边放着玉革带、玉佩结绶、青袜金鞋一类的东西。
无一不在昭示,她快要嫁人了。
嬴晏微微失神,忍不住扯过薄被,盖住了一张小脸。
这些时日,她整个人像泡在蜜罐里一样,偶尔会坐在轩窗前,素手轻拖下巴,弯眸浅笑。
这日傍晚,嬴柏来了凤阳阁。
不得不说,血缘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八年分别,不仅没让兄妹二人生疏,反而因为思念,亲昵更胜往昔。
嬴晏坐在秋千上,男子她身后,轻推背后。
秋千一扬一落,鹅黄色的裙摆随之摇摆,在空中荡出翩跹的弧度。
嬴晏迎着和煦的拂面春风,舒适地微眯了眼眸,声音娇软藏笑:“三哥,再高一点。”
其实七八岁的时候,嬴晏很害怕坐秋千,偏偏心里还喜欢,便每次都要拉着嬴柏陪她一起荡,然而一别经年再相见,记忆中的小孩儿,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
嬴柏心里甚是感慨,心里想归想,手上动作没停,又将人推高了一点。
这些年他在云州,不敢娶妻,不敢成家,一直寻觅自己的家在何方,身世又是什么,就是怕在这世上某一个角落,还有亲人和妻子在等他归来。
这八年,他还有妹妹一直在记挂着他。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时,素秋前来,躬身道:“陛下,殿下,晚膳备好了。”
嬴晏恋恋不舍地跳下秋千,与嬴柏一起回了屋里。
兄妹二人的饮食喜好很像,一别多年,嬴柏没什么变化,嬴晏却变化挺大,昔日时她从来不吃的萝卜和酱菜,如今竟然可以毫不介意的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