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觑着易轻城的眼睛亮了一下, 却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是吗,什么时候?”
“就这个月吧,奴婢也不太清楚。”
易轻城手指在石桌上敲啊敲,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维持到他回来。要是这当口自己睡回去了,原来的自己一定会被这群人整死。
她决定今晚就试试这边的月石粉。
檀香出去做事, 易轻城百无聊赖, 一抬头,看见院中那棵唯一的枣树已经熟透, 红彤彤的甚是诱人。
她忽的想起年少时的事来。
她在凌云山的时候喜欢爬树,往最高的地方爬,或俯瞰或观星, 看得心胸宽阔。
有一次从上面摔下来, 脸上跌破了,气得秦殊再也不准她爬树,然后给她建了一座高高的观星台。
后来出了山,那就天高任鸟飞了。明绡也是同道中人,她俩经常一起坐在树上一边吹一边吃果子, 所到之处寸果不生。
……再后来进了宫,就再没那个兴致了
易轻城愣愣看了一会,不觉走到树下,也不顾伤还没好全,撩起裙子抱着树干三两下就上去了。
摘了两颗圆滚滚的枣子在衣服上擦擦就放进嘴里,清脆爽口,便喊了铃兰来在下面接着。
不知摘了多久,易轻城累得满头大汗,手法逐渐狂暴。
“铃兰,考验你身手的时候到了,别让枣子摔烂了。”
她说着拽着枝条猛摇,嘴里还“呀呀呀呀”地助力,枣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下去。
终于摇得一干二净,易轻城抹着汗低头去看,却愣住了。
最后一颗枣子落下,掉在树下锦衣少年的肩头。
刚刚还念着的人,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易轻城有点不敢置信地闭了闭眼,心头像是被什么软软冲撞了一下,所有不安都消失了。
秦殊手里拿着箩筐,基本都接住了,还剩几个在地上,他弯身一个个拾起,长发披落到肩上。
“下来吧。”他抬头微笑对她招手,斑驳树荫落在脸上。
易轻城乖乖下去。她有点习惯性被逮到的心虚,秦殊向来不喜欢她做这种不雅之事。
当然,闺房里的情趣除外,那是越放纵越好。
秦殊生怕她摔跤,扶着她的手臂,刚想告诫她几句,忽然僵住了。
她挽着袖子,两截纤细粉白的藕臂露在外面,被他炙热的掌心握着。易轻城倒不在意,反而秦殊,仿佛有道细微的电流从这肌肤相贴之处窜出,瞬时游向他全身。
这一瞬间,秦殊想到了那个一直纠缠他的梦。
易轻城穿一身鹅黄罗裙,日光洒在身上,笑得耀眼夺目。她一热就满脸通红,脸上连着脖颈覆着层晶莹的汗珠往下滴。
秦殊呼吸一窒,梦中那个女子的面目蓦然清晰完整起来。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易轻城问,她说话有种黏糊的感觉,软绵绵的。
连这声音,都对上了……
箩筐砰一声落地,枣子滚了一地,秦殊脸色发白,手足无措地往后退,结果踩到一颗枣,踉跄了一下。
易轻城去扶他,这一扶不得了,她第一次见到秦殊露出这么惊恐的表情。
他像见到什么穷凶极恶的东西一样,猛地推开她,自己也滑稽地跌坐在地。
??你后退的动作是认真的吗?
易轻城被他推得一下摔倒,火气上来,吼:“你干什么!”
秦殊仿佛才缓过来一点,低着头看也不看她一眼,“回去整理一下,晚些时候一起去厅里用饭。”便匆乱站起来走了,差点又摔一跤。
易轻城莫名其妙,摸着摔疼的屁股站起来,看着一地灰头土脸的枣子,只觉心烦意乱。她跺脚踩烂了两个便不管了,回房窝着去了。
这么长时间没见,见到就吓成这样,她是长残了吗??
易轻城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唔,她满头大汗,花衣柳衣给她化的妆糊了一脸。
……就算这样他也不该是这种反应啊!
易轻城在房里生了会闷气,铃兰来叫她去洗尘宴了。
她本来不想告诉秦殊她在易家受的气,毕竟他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何必让他烦心。可待会碰了面,少不得要闹起来……
闹就闹吧,烦死他,让他那么嫌弃。
易轻城洗了脸,自己弄了半天脂粉,不让其他人插手。她们在旁边看得啼笑皆非,又不敢劝,只能死死抿着嘴。
“秦公子提前回来,姑娘怎么好像不高兴?”檀香不解地问。
易轻城愤恨地倾诉:“他一见我跟见了鬼一样,一句话不说就狼狈地逃了,你说他什么意思!”
檀香蹙起眉,她之前在门口见到秦殊,看他还是言笑晏晏的,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许是,姑娘女大十八变,秦公子一时不适应吧。”檀香努力地劝解。
易轻城撇嘴,抓着扇子出门,便见到秦殊立在庭院中。他已换了身衣裳,长身玉立,皎临风前,却毫无文弱与慵懒之意,如同坚不可摧的城墙。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月上柳梢,一盏盏宫灯在风中轻摇,幻梦般不真切。
易轻城的心不由软了一下,没有心思玩笑,静静走到他身边。
秦殊看向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皱眉问道:“怎么弄成这样。”
啪,气氛碎了一地。
呵,又敢嫌弃她。
易轻城甜腻腻地笑起来,上前挽着他的胳膊,烈焰红唇噘起来,娇滴滴喊了声:“殊哥哥~”
秦殊之前已经平复过许多次,才鼓起勇气来面对她,可是此时她一靠近,还有一阵馨香随之而来,他经不住心神一荡,脸色白了几分,往后退去。
“我美吗?”易轻城冲他眨眼。
……
“噗——”丫鬟们实在没忍住。
易轻城置若罔闻,继续恶心道:“人家可是特意为你梳妆打扮的哦~”
……
这样也好,他看不出她原来的样子,也就不会想起,梦里那香艳的一幕幕了……
“你和谁学的。”秦殊问道。
“自然是这家里的姊妹们教我的了。”
秦殊蹙眉,“以后离他们远点,省得沾染了俗气。”
“我本就是个俗人嘛。”易轻城掩扇笑道,本来嘛,都在俗尘里打滚,何必分什么高低贵贱。
秦殊不再说话,易轻城偷眼打量他。他五官完全长开,神采飞扬,整个轮廓已是妙绝。
她一边看一边在心里啧啧:一个大男人长这么精致真是浪费,她可是女主,这货只是个男配啊……难怪那死作者让他上位,绝对是见色眼开。
太不公平了。
她这边天马行空,秦殊却是满脸肃然,满心阴云。
震惊过后,他更多的是内疚与羞愧。
扪心自问,他们青梅竹马长大,秦殊虽决心要爱她护她一生,但从未有过半点非分之想,怎么会梦见长大后的她?怎么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最该死的是,当他发现是她时,那欲望仿佛,更强烈了……
他越是压抑,它越要从胸口喷薄而出,刻意与他作对似的。
他甚至怕有一天会控制不住,伤害她。
梦里的每一次亵渎都在鞭笞着他的心,却还是从这锥心刺骨的抽痛中生出一丝可耻的快意……
轻城,如果知道他有这种龌龊心思,一定会很嫌恶吧。
她与他本就是云泥之别。
“你想什么啊,我跟你说话呢!”易轻城见他不理,跳起来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
秦殊被她打得晃了晃,往旁跟她拉开距离,半晌才低着头道:“轻城,你长大了,要注意男女之防了。”
易轻城瞪大眼睛。
男女之防?她从小在山里长大,虽然有人教,但从来没放在心上。
后来她倒是跟秦殊避嫌,这厮还不是不要脸地黏上来。
现在跟她说男女之防??好像是她黏着他似的。
易轻城气得发笑,秦殊想起什么,深吸一口气,拉起她的手,将袖子捋上去。
“干什么?”易轻城愣住,直到看见自己胳膊上未愈的鞭伤。
她连忙抽出手来。
之前她从树上下来时秦殊便看到了,只是当时太慌乱,没来得及问。
“这是怎么弄得?”他几乎不敢想象,这里竟然有人敢打她。
“不用你管!”易轻城怒吼,甩开他往前走去。
秦殊怔立在原地,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那么生气。
……难道被她看出来了?
还是,刚刚拉了她的手?秦殊懊悔起来,却又想起在梦里,他千百回执起过那双娇柔的手,缠绵难分。
易轻城到了饭厅,菜已布好,丰盛的程度比易友安定亲那天还要奢靡。
自那天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和她们打照面,易家的两个老爷也都回来了。
“施老爷,我们府里今天有贵客,不宜谈这些事……”老夫人满面愁云,旁边坐着一对雍容华贵的中年夫妇,都阴沉着一张脸,目露凶光。
施家的长辈竟然来了。
邓氏母女脸色苍白憔悴,像鬼一样,齐齐咬牙切齿地瞪着她,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施老爷,这就是鼎鼎大名的易轻城了。”邓氏介绍道。
施老爷抬眉,二话不说,拿起桌上的茶杯就向易轻城砸去。
易轻城轻巧避开。
哐当一声,茶盏撞到她身后的人,茶水泼洒,碎声刺耳。
易轻城想看看哪个人这么倒霉,一回头,只见秦殊白衣尽湿,茶叶挂在金线纹样上,惨不忍睹。他脸上也溅到一些水渍,在灯辉下显得晶莹如玉,倒别有一丝艳丽。
美则美矣,除了……那浑身往外直溢的寒气,易轻城只想打哆嗦。
秦殊目光移到她身上,似乎是在打量她有没有被波及。
“你没事吧。”易轻城攥着袖子给他擦擦,声音也忍不住颤抖。
苍天呐,泼秦殊水这种虎口拔牙一样的事,她做梦都不敢想!
施家人诚乃勇士!
秦殊感受到敌意,蹙眉看过去,一眼竟压得他们抬不起头。
易轻城回头狠狠看向施家夫妇,抢在他们开口前指着他们破口大骂:“哪里来的破落户,你们知道你们冒犯的是谁吗!”
“你!”施老爷惊怒。万没想到她竟敢先发制人。
“这位可是前太子爷,护国军的统领,你敢在江左地盘上打江左的顶梁柱,是何居心!”易轻城诘问。
“轻城,不得无礼。”劳惜华开口调解,皱眉道:“这是施家老爷。”
施老爷这才知道他们的身份,在那少年目光如电的逼视下,脸色不禁发白。
女儿明明说过,打她的人只是来投奔易家的远房亲戚啊,他怎么也想不到竟是京里来的贵人。
正是听说易家有了太子这个名号,施家才促成了这桩亲。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家女儿被打废了,若是再让步,施家还有何颜面立足江左?
总归理亏的是他们。
施老爷打定主意,先是解释:“对不住,误伤了这位公子,我今天是专程来找她的。”他指着易轻城,却把话抛给未来女婿:“友安,你们家的人,你来说吧。”
易友安哪里知道轻重,兀自端着少爷脾气,冷哼:“秦兄,你可算回来了,这世上恐怕只有你能管教她了。”
易轻城翻了个白眼:这什么东西,也配跟秦殊称兄道弟。
秦殊携她坐下,端起茶盏,用杯盖拨了拨茶叶。他十指纤长有力,什么动作都能做得优雅好看。
秦殊轻抿了口茶,然后才慢条斯理道:“我听说你们相处得不好,不知结下了什么恩怨。”
他气定神闲地坐在那,抬眼悠悠看向他们,无形中的气魄竟压住了在场所有人,仿佛他才是此间的家主。
易友安握了握拳,看着易轻城冷冷道:“这应该问她自己做了什么。方才老夫人已经说了,决不轻饶凶手。”
老夫人板着脸坐在那,施家和邓氏一干人早就通好气了,怕老夫人包庇,先没说凶手就是易轻城,只描述了施梅雪的惨状,说是终生都下不了床了。
老夫人虽然还记着施溶雪当众驳她面子的事,但她毕竟大度,况且两家是亲家。易家作为江左的名门望族,这么大的事,于情于理都该出面匡扶正义。
可她实在没想到是易轻城做的!这下好了,覆水难收。
秦殊眨动眼睫,往易轻城那看过去,轻声问道:“轻城,你做了什么?”
在他面前,易轻城多少有些心虚气短,脸上也挂不住。
秦殊见她不语,心知事关重大,依旧定定看着她。
易轻城抿了抿嘴,和盘托出:“我把邓氏和她女儿脱光了关在柴房里,拿针扎了她们,后来又和施家二小姐打了一架。”
邓氏母女没想到她说得那么直白,气得满脸通红直打哆嗦。
秦殊却被她这副轻描淡写悉听尊便的样子给逗笑了,他知道必然是事出有因,于是只问:“那你打赢了没有?”
易轻城低头闷了半晌,抛出一句:“我把她打废了,放在施家门前,还在她身上刻了字,证明是我打的。”
“你这是承认了!”施老爷怒斥。
“我若要否认何必刻字?”易轻城反唇相讥。
“你!”众人没想到她这么理直气壮,一时语塞。
“住嘴。”秦殊发话,“轻城,为何这么做。”
她为易友安闹得满城风雨,秦殊不可能不知道,易轻城心虚了。
她抿唇不语,秦殊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柔声哄道:“说罢,若是有理,我便替你撑腰。”
易轻城看向他,反问:“若是无理呢?”
秦殊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