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的话将朝臣堵得一时无言。
片刻后,第一个开口替晋王说话的朝臣再度开了口,道:“晋王怎会杀皇孙?必然是你听茬了。”
“再者,皇孙身体孱弱,晋王不让皇孙守灵,也是为皇孙的身体着想。”
未央险些气笑了。
她只以为胡搅蛮缠是严老夫人那一类的特长,没想到,朝臣之中也有人颇为擅长。
“若不是我挡住卫士的长剑,只怕皇孙早已死于晋王卫士剑下。”
未央举起仍在滴血的伤手,说道。
朝臣们神色各异,一时间陷入沉默。
顾明轩冷哼一声,道:“混乱之中,谁能看得清你怀里的人是皇孙?”
“晋王此举,不过是怕有心人借机生事,扰乱太子殿下的灵堂罢了。”
晋王虽然在秦青羡手中,但当着这么多朝臣世家的面,秦青羡未必敢杀了晋王。
顾明轩这般想着,继续说道:“然而晋王的一番苦心,还是被你们二人给搅和了。可怜太子缠绵病榻多日,如今一朝归天,你们都不让他得片刻安宁!”
“你们大闹灵堂的举动,与谋逆有何区别?”
一席话,又让朝臣们找到攻击秦青羡的理由。
朝臣们再度指责秦青羡,秦青羡面上微冷,手指微微用力,长剑往晋王脖子处送了一分。
鲜血瞬间顺着长剑留了出来,晋王闷哼一声,顾明轩脸色巨变,朝臣们见此,指责秦青羡的声音慢慢停止了。
未央趁机道:“顾郎君,我于庭院中再三声明怀中之人是皇孙,是你的人不依不饶要取皇孙性命。加害天家子嗣,乃是夷三族的大罪,你这般护着卫士,难不成是想与卫士们一起承担夷三族的后果?”
顾明轩有心分辩,但晋王在秦青羡手中,只得咬了咬唇,不敢答话。
未央又道:“而你口中所说少将军大闹灵堂,更是无稽之谈。”
“自古以来,只有晚辈给长辈守灵,哪有长辈给晚辈守灵的道理?晋王是太子殿下的皇叔,他老人家给太子守灵,才是让太子不得安宁!”
未央掷地有声,条理清晰,朝臣们找不到她话里的疏漏去反驳,又兼晋王被秦青羡所控制,他们投鼠忌器,只得暂退一步,让出一条路来,让小皇孙给太子守灵。
小皇孙看着冰冷棺木,放声大哭。
未央陪在小皇孙身边,柔声劝解着。
秦家儿郎虽然大多战死边关,但武将们对秦家仍是分外推崇,得知秦青羡在灵堂处的遭遇后,纷纷从行宫各处赶赴灵堂,为秦家的独苗苗秦青羡保驾护航。
武将来得颇多,足以和晋王的人分庭抗衡,秦青羡收了手中长剑,让人将晋王绑了,送至天子的寝殿,待天子醒来后,再行处置。
做完这一切,秦青羡拍了拍未央的肩,示意未央跟他出来。
四月阳光正好,秦青羡塞给未央一个玉色小瓷瓶,道:“我家祖传的伤药。”
未央笑了笑,左手拆去右手上的锦帕,中间扯到伤口,未央轻呼出声,精致的小脸变了色。
秦青羡莞尔,道:“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都受不住?”
说话间,他拿过未央的手,小心翼翼拆着锦帕,道:“刚才我见你临危不惧,替我引去晋王的守卫,本想说敬你是条汉子——”
然而他的话尚未说完,身后便传来一个男子阴郁的声音:“少将军无需敬我夫人是条汉子。”
作者有话要说: 秦青羡:!!!
说好的大兄弟,怎么一眨眼变成了别人的夫人?!!!
第26章
未央耳朵动了动。
这是何晏的声音,阴冷的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般。
未央抬头。
日光徐徐落下,何晏逆光而来,昳丽清隽的脸上,此时黑得像是化不开的墨。
四月的暖阳,此时似乎躲回云层之中,狂风骤雨,即将席卷而来。
下意识的,未央想收回被秦青羡握在掌心里的手。
“夫人?”
秦青羡没有回头看身后的何晏,只是上下打量着未央,迟疑问道:“你是女人?”
未央干笑一声,道:“我从未对少将军说过我是男人。”
只是扮做了男人而已。
未央抽回手,何晏已走了过来,立在未央身侧,眸光晦涩,眯眼看着红衣似血的秦青羡。
“何晏?”
秦青羡刚从未央是女人的震惊中回神,便瞧见何晏那张阴沉的脸,须臾间,得知了未央的真实身份——被天子赐婚给何晏的妻子,与其父闹得满城风雨,并将父亲一家老小扫地出门的未央。
想起华京城中关于未央的传言,秦青羡脸色变了几变。
与他并肩作战,在晋王守卫对他严防死打的时候,以身犯险吸引守卫目光,从而让他有机会一举擒下晋王的人,竟然是个忤逆不孝、蛇蝎心肠的女子?
“你就是那个未央?”
秦青羡脸色分外精彩。
他委实难以将眼前这个牙尖嘴利又急智勇敢的少年,跟心思毒辣的未央联系到一起。
“怎么,少将军不相信我夫人的身份?”
何晏声音冰冷,下压的眉峰里略带几分不耐。
秦青羡道:“她既是你的夫人,我便没甚好说的。”
他出身传统武将世家,自幼修的是忠君爱国,习的是兄友弟恭,似未央这种将父亲赶出家门的举动,他实在难以接受。
“夫人今日替青羡解困之举,青羡铭记于心。”
说到这,秦青羡声音微顿,想想未央的忤逆不孝行为,临时改了说辞。
秦青羡道:“夫人但有差遣,青羡愿为夫人鞍前马后。”
“当然,此事不包括帮助夫人欺凌长辈。”
未央嘴角微抽。
这位少将军,当真是爱憎分明——刚才还亲亲热热给她上药,得知她的身份后,立刻便是泾渭分明的报恩关系了。
仔细想想,也不能怪他态度转变太快,武人大多磊落,雍城秦家更是武将世家的标杆,家中并没有像严家那种龌龊事,他生于和睦恩爱之家,自然很难接受她与严睿的水火不容。
也罢,这种关系也很好,她是要留在皇孙身边的人,有的是时间与秦青羡慢慢相处,秦青羡明白了她的难处,便会理解她的决绝。
未央正欲开口说话,耳畔突然响起何晏低沉的声音:“此事不过是夫人举手之劳罢了,少将军无需挂在心上。”
未央瞥了一眼何晏,心中有些不悦。
哪里是举手之劳?
她险些把命都给搭上了!
她又不是甚么圣母,凭甚么不能让旁人还她恩情?
未央道:“何世子在说笑,少将军切莫当真,我救少将军之事,少将军该报答还是要报答的。”
——书里的秦青羡是死在晋王登基之前的。
今日若不是她豁出性命来吸引晋王的卫士,只怕秦青羡会被卫士们车轮战战到死。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救命之恩嘛,少将军便看着报吧。”
未央只当看不见何晏黑得像锅底一般的脸色,大刺刺地说着话。
何晏息怒不定,难以相处,哪怕他说了会护着她的话,她也不敢当真。
这种情况下,多一个秦青羡,她便多了一道护身符。
秦青羡剑眉微挑。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般胁恩求报的女子。
不过纵然她不这般说,他也会报答她的恩情。
秦家的人,素来恩怨分明。
未央又道:“至于皇孙那里,我还是要回去的。”
“劳烦少将军与皇孙说一声,我与何郎说两句话,便回去找他。”
秦青羡颔首,转身离去。
未央转过身,看着面前阴鸷得有些吓人的何晏,心中有些没底。
她救了皇孙,又帮助秦青羡擒拿晋王,打乱了何晏毒杀太子皇孙辅佐晋王登基的计划,此时的何晏,多半是来兴师问罪的。
但大局已定,何晏再怎么生气也无济于事,更不可能将她杀了泄愤。
她与秦青羡是救下皇孙的第一功臣,以何晏行事之谨慎,是不会冒这个风险的。
想到此处,未央心绪渐安,冲着何晏笑了笑,装作没事人一般,向何晏道:“夫君不是在陪伴天子么?怎地突然来了灵堂?”
何晏虽是天子面前红人,但到底是商户出身,是没有资格出现在储君的灵堂前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在自己说出“夫君”二字时,何晏眼底的阴郁之色,似乎淡了一分。
“来看你做的好事。”
何晏淡淡抬眉,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未央心下了然。
果然是她的错觉。
何晏还是这个喜怒不定难以相处的何晏,不存在因为她的一声称谓便心情大好。
未央道:“夫君说的好事,是指我护着皇孙?”
“皇孙是太子殿下唯一的骨血,我身为大夏子民,自然是要护着皇孙的。”
何晏薄唇微抿,没有回答。
日头阳光被云层与院中枝叶遮住,只零星洒下斑驳细碎的光线,浅浅落在何晏身上,越发衬得他面上明明暗暗一片。
未央便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她需要与何晏好好谈一谈,关于皇孙,关于他们之间的婚事。
何晏微拢衣袖,随着未央走进庭院中的一处长廊。
此时的秦青羡,在即将踏入灵堂的时候停住了脚步,他转身,看向未央刚才站着的地方。
守卫们按剑而立,却不见未央的身影,他极目而望,在庭院花园处的长廊瞧见了未央纤瘦的身影。
四月芳菲尽,只剩枝叶越发葱郁,她一身素色衣服,衣上血迹斑斑,在深深浅浅的绿色中,如皎皎月色染了红烛的血。
就如那夜他与她初见一般,人群熙熙,哭声震天,她身披莲青色大氅,似骤然放光的宝石,一下子便抓住了人的视线,让人再瞧不见世间其他颜色。
他究竟有多迟钝?竟没瞧出她是个女子。
秦青羡剑眉微蹙。
可惜,她美则美矣,却心如蛇蝎,连自己的父亲都容不下。
秦青羡眸光微暗,转身走进灵堂。
灵堂之中,或真或假的哭声听得他头疼。
他在灵堂立了一会儿,便待不下去。
死了便是死了,再多的眼泪也无用。
如当年的他得知全家人战死边关的消息一般。
秦青羡又出了灵堂。
亲卫们取来了他的衣服,小宫人带着他去偏殿洗漱换衣。
热气在他眼前升腾,如雍州城外终年不散的雾气一般。
云雾缭绕,他的眼睛却越发明亮。
“你会因为什么事情,与家人闹到不相往来?”
秦青羡突然开口,问伺候他的小宫人。
小宫人怔了怔,片刻后笑着回答道:“奴婢命苦,家里为了五两银子,将奴婢卖了净身进宫。”
“自那之后,奴婢便与家人没再联系过。”
男人被净身当了太监,这的确是奇耻大辱。
秦青羡剑眉微蹙,神情所有所思。
那么未央呢?
她是为了何事,与她的父亲闹到那种程度?
让秦青羡百思不得其解的未央,此时立于何晏面前,侃侃而谈。
未央道:“被少将军挑去哄皇孙,本是一个意外,被皇孙喜欢,更是超出我的意料之外,至于被少将军选中,让我抱着皇孙来灵堂,更不是我能控制的。”
——端的是自己清清白白,并无刻意营救皇孙的意图,一切都是被逼的,她没有办法。
何晏毕竟是想毒杀皇孙的人,若是让他知道她有意救皇孙,哪怕她对秦青羡有救命之恩,何晏也不会放过她。
秦青羡太锋芒毕露了,玩心计根本玩不过何晏。
未央继续道:“你是没看到,那种情况下,是个人都会护着皇孙。”
“太子薨逝,我作为大夏的子民,怎能让太子唯一的血脉遭了晋王的毒手?”
这般说,只是为了让何晏知道,她对他辅佐晋王,毒杀太子皇孙的事情一无所知,既是一无所知,也不会与他刻意作对,她的反应,不过是身为夏人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何晏静静地看着未央的表演。
未央说完话,久久不见何晏的接话,心中便有些不安,便道:“夫君,你怎么了?”
长廊处缠满茂盛藤蔓,簇拥着,将云层的日光剪得斑驳细碎。
朦胧阳光落于未央精致小脸上,她的睫毛长而卷翘,在说夫君二字时,睫毛微微颤了一下,似乎吐出夫君二字,对她而言是一种折磨。
偏又不得不唤他夫君。
何晏忽而觉得,在看到秦青羡给未央上药时升起的无名火,此时似乎淡了一分。
“没甚么。”
何晏看向未央的右手,道:“你的伤?”
“我没事的。”
未央举起手,在何晏面前晃了晃,道:“少将军给的伤药很管用,现在已经不流血了。”
她话音刚落,便见何晏眸光微沉。
又生气了?
这人简直莫名其妙。
下一刻,何晏对她伸出手。
“何家虽不如雍城秦家显赫,但亦有祖传良药。”
何晏摊开手,掌心安静躺着一支琉璃绀色的瓶子。
何晏本就生得白,修长手指在略显深色的琉璃绀的衬托下,越发显得他手指纤长细腻,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
“不会留疤。”
何晏道。
未央谢过何晏,接过小瓷瓶,余光偷偷瞄着何晏。
何晏没有追究她救皇孙的事情,是不是代表着,他信了她说的那些漏洞百出的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