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笑了笑,说道:“公主说,秦家满门战死边关的事情尚未传过来时,宫中已经得到了战事不利的消息。那时公主刚刚嫁于秦二郎不久,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公主心忧秦二郎,想去边关一探究竟,便去紫宸殿求见天子,让天子许她出宫,远赴边关。”
说到这,宫人声音微顿,笑着道:“姑娘不妨猜一猜,天子是如何回答公主的?”
未央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在宫人进来的那一刻,她便有了不好的预感,可尽管如此,她依旧不敢放弃,对公主充满期待——这冰冷皇室中,唯有公主对何晏有三分亲情。
若公主都不敢开口求天子,天下还有谁会替何晏出头?
未央垂眸说道:“天子大抵是拒绝了公主。”
“没有。”
宫人轻轻摇头,上了年龄的脸上依旧是轻轻浅浅的笑,温声说道:“天子只是不见公主。”
“公主在紫宸殿跪了三个日夜,最后身体不支,陷入昏迷。那日之后,公主小产了,又过几日,秦家战报传至华京,秦家满门战死。”
未央长长睫毛颤了颤。
宫人拂了拂未央的发,柔声道:“生于天家,哪有那么多的随心所欲?边关战事不明,公主若去边关,便是坐实了战事失利,为全大局,公主不能去。当年的公主连自己夫君最后一面都不能见,如今的公主,又能做些甚么?姑娘,您求错人了。”
“我家公主,从来是身不由己。”
未央失魂落魄出了皇城。
她终于开始明白,原本公主不是与世无争,而是她甚么都做不了。
她救不了自己的夫君,救不了小皇孙,更救不了何晏。
高贵的出身让天家子孙锦衣玉食,可也给他们披上一层无形的枷锁,终其一生,无法挣脱。
残阳如血,未央脚步缓慢。
侍女们跟在她的身后,一向话多活泼的从夏,此时都陷入了沉默。
夕阳的余辉迎面照在未央身上,未央胸前的暖玉泛着柔和的光,漫入未央酸涩的眼角。
未央低头,无声看着何晏送给她的暖玉。
这块暖玉,似乎是何晏母亲的东西。
听萧飞白说,何晏的母亲温柔端淑,极为照拂天家子弟,天子下令将废太子的家眷处死时,曾有不少天家子孙跪在紫宸殿替何晏母亲求情。
未央忽而想起直勾勾看着她胸前暖玉的楚王。
她曾以为楚王爱极了伺候楚王的教养姑姑,楚王却轻摇头,眉眼温柔说,小王倒也不是爱极了姑姑,只是姑姑是太子妃亲自为小王挑选的,小王喜欢得紧罢了。
楚王惆怅的话语回荡在未央心头,未央伸出手,将暖玉攥在掌心,对从霜道:“去楚王府。”
她知道天家容不得手足情深,容不得父慈子孝,更容不得夫妻和顺,可她仍要试一试。
纵然争权夺利,你死我活,可藏于心底最深处的东西,生而为人独有的温情与柔软,这些天潢贵胄,也当是拥有的。
………
皇城,紫宸宫。
小内侍又来续上茶,何晏轻啜一口茶,抬头看着窗外划过天际的飞鸟。
天空蔚蓝,飞鸟留下一串白线,像极了未央光洁脸上好看的白。
窗外廊下有脚步声传来,何晏收回目光,放下茶杯,神色恢复漠然。
天子身着常服,只带着贴身的老黄门与他最为信任的光禄勋。
走入偏殿后,天子挥手,遣退殿内伺候的宫人,径直坐在何晏对面。
老黄门轻手轻脚给天子添上茶。
天子抿了一口便放下,轻叹道:“这个茶,终究不如晏儿的好。”
何晏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何晏不见礼,不答话,亦不去看天子,殿内的气氛陷入凝滞。
老黄门看看天子,又看看何晏,斟酌片刻,笑着打着圆场,说道:“殿下,陛下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您好。”
“你莫要再与陛下置气了,伤了您与陛下之间的情分。”
何晏微抬眉,眼底是凌厉冷色,更是不耐烦的戾气,凉凉说道:“是皇孙。”
老黄门面上的笑意僵了僵,不敢再开口——何晏的话,是大实话。
天子所做的一切,都在为皇孙铺路,而不是为了何晏。
“晏儿,你可知,人若太聪明,反倒会惹祸上身。”
天子按了按眉心,平静说道。
何晏冷笑,道:“若不聪明些,只怕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如同他稀里糊涂送了性命的父王。
作者有话要说: 天子:不是朕偏心,一个乖巧可爱的在朕身边长大的小孙子,一个乖戾狠辣对朕满腔恨意的大孙子,朕只要脑袋没进水,肯定会更喜欢小孙子啊
第70章
若他是父王,绝不会犯如此愚不可及的错误。
那般拙劣的骗局,也只有他那位父王才会相信。
何晏眸光微冷,下压的眉峰里满是不耐之色。
“你啊,”
天子轻叹一声,语气不辩喜怒:“当真是一点都不像你的父王。”
何晏眉头微压,不置可否。
“罢了,你再好好想想。”
半开着的镂空窗户送来阵阵微风,拨动着天子发白的发丝。
天子起身,负手而立,说道:“老小求见朕,八成是为你的事情过来的。”
说到这,天子声音微顿,偏过脸,看了一眼垂眸不语的何晏,又道:“朕很好奇,未央与他说了甚么,才能将他请过来。”
听到未央的名字,何晏没甚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波澜,他轻抬眸,目光撞上饶有兴致打量着自己的天子。
天子声音笃定,道:“你很紧张她。”
何晏手指收紧,指尖微微泛着白。
天子笑了笑,继续说道:“晏儿,人一旦有了软肋,便不再是无坚不摧。朕与你说的条件,你再好好想一想。”
何晏绷着脸,眉峰下压得越发厉害。
天子拂了拂衣袖,转身大步离开。
老黄门弯着腰,紧跟着天子离开。
光禄勋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何晏,神情若有所思,而后手指按了按剑,亦离开偏殿。
守在殿外的卫士们关上殿门,稀薄的阳光自窗台处漫了进来。
时有微风袭来,殿内燃着的宫灯的跟着清风摇曳着腰肢,明明暗暗的烛光映照在何晏阴沉不定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端起矮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茶水放了许久,略有些凉,他又喝得急,微凉茶水入腹之后,凉意侵蚀着五脏六腑。
他放下茶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胸口轻轻起伏着。
软肋……
未儿的确是他的软肋。
曾支持他活下去的救赎。
但天子还是说错了,未儿从来不是甚么娇柔女子,她是他的软肋,更是他的盔甲。
如同今日,他进宫多日杳无音信,她便寻了楚王来求天子。
她不是依附着他的菟丝花,她热烈的迎着太阳怒放的子午花。
何晏面容上的阴鸷之气淡了一分,紧抿着的薄薄唇角慢慢舒展开来。
可,若是为了未儿,天子的条件,也不是不能答应。
何晏手指捻着矮桌上的钧窑杯子,烛火映照在他昳丽面容上,一半明,一半暗。
……
天子自偏殿离开,便往自己的寝殿走。
尚未走进寝殿,他便听到殿内楚王的轻笑声。
天子停下脚步,站在廊下,顺着开着的窗户往殿内看去。
楚王已经在等候,喝着小宫人捧来的茶,勾人的桃花眼瞥着一旁伺候的貌美小宫女,轻挑风流的话一句接着一句,直引得小宫女面红耳赤,笑声连连。
天子摇了摇头。
老黄门看了一眼天子脸色,斟酌着说道:“楚王殿下越发没规矩了。”
天子抬脚往前走,没将楚王与小宫女的说笑放在心上。
楚王是太上皇幼子,那年他夺了皇位,将父皇尊为太上皇,关系分外紧张,是楚王往来奔走,小小的身体辗转两宫,缓和了他与父皇的关系。
父皇崩天之际,拉着他,对他道:“皇位孤已经给你了,你也该满足了。”
“如今孤只有一件事悬心不下,你可莫再叫孤失望了。”
父皇将年幼的楚王托付于他,他重重点头,说绝不辜负父王的重托。
父皇崩天后,他给楚王选了最为富庶的封地,又择了出身最好的王妃,只是楚王似乎不大喜欢那位王妃,持剑将王妃送上了西天。
他气得不行,狠狠将楚王责骂一顿,压着楚王去王妃母族赔罪。
楚王梗着脖子不愿去,说宁愿一死给王妃抵命,也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
楚王年少气盛,直将他气得仰倒,他没了办法,只好亲自登门向王妃的母族赔罪,又许了王妃家中儿郎高官厚禄,才将此事平息。
想起往事,天子直摇头。
他这个幼弟,倒比他的子女让他更为操心。
天子大步走进寝殿,唤了一声楚王的小名。
楚王懒洋洋起身,面上满是笑意,道:“皇兄让我好等。”
刚才与楚王说笑的宫女,见天子突然前来,吓得魂不附体,伏在地上磕头,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天子瞥了一眼小宫女,问楚王道:“你喜欢?”
楚王笑了笑,道:“自然是喜欢的,就是不知皇兄是否肯割爱。”
“那便送你了。”
天子挥手,让老黄门带小宫女下去梳洗换衣。
小内侍捧来茶。
天子抿了一口茶,道:“说起来,这是这月你从朕这要的第四个宫女了。”
“美色虽好,你也要节制一些。”
天子上下打量着楚王,说道。
“皇兄,我正值壮年,荒唐风流些也没甚么。”
楚王浑然不讲天子的话放在心上,陪着天子喝了两盏茶,拿着身下的软垫,往天子身边挪了挪,笑眯眯道:“皇兄,我近日得知一个秘密,不知真假,想来讨皇兄一个示下。”
“甚么秘密?”
天子抿着茶,神色如常。
窗外又起了风,卷起枝头上不愿坠下的黄叶。
楚王道:“我听闻,那个商户何晏,是太子妃的幼子。”
对他而言,太子妃只有一位,温柔端淑,圣洁高雅,如天上的仙人一般。
“不错。”
天子颔首道。
楚王便笑了起来,道:“皇兄既然知道他的身份,为何还让他继续做北海郡何家的子孙?”
天子眉头微皱。
“皇兄仍放不下先太子做下的蠢事?”
楚王放下茶杯,手指轻扣着矮桌,言笑晏晏道:“皇兄是聪明人,先太子谋逆之事,只怕是受了旁人教唆所致,并非发自本心。”
“更何况,小皇孙实在太小,心思稚嫩,皇兄为帝时,他尚且压不住我那几位兄长,一朝皇兄去了,那几位兄长能做出甚么事情来,我纵然不说,皇兄也能猜得到。”
天子垂眸,眼底一片深沉。
楚王的声音仍在继续:“我今日既然过来,便知晓皇兄为何将他扣下。”
“他年轻气盛,行事难免莽撞,言差语错间冲撞了皇兄,皇兄心中又对先太子有着怨气,自然对他没甚么好脸色,可是皇兄,你气归气,他终归是太子妃的幼子,您现在最好的选择——”
“怎么就是朕最好的选择了?”
天子突然开口,打断了楚王的话,看着面前倜傥风流的楚王,语气不明道:“先帝在世时,曾最属意你为帝。”
楚王一怔,没说完的话尽数咽回了肚子里。
天子笑了笑,继续道:“咱们大夏,不讲究长子继承那一套,朕能位尊九五,不过是手下的臣子得用罢了。而今朕膝下皇子尽丧,只剩一位对朕怀恨在心的公主,未尝不是上天对朕的报应。”
“皇兄——”
楚王张了张口,想说甚么,然而不等他开口,天子便抬手制止了他的话,笑得一脸的慈祥,说道:“朕已经过了五十知天命的年龄,权利对于朕来说,早已没有年轻时那般重要。”
“朕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最后这段时光里,朕想过得痛快些。朕思来想去,燕王看似莽撞心直口快,,实则颇有心计,蜀王八面玲珑,居心叵测,宝儿那孩子又太小,唯有你,正当壮年,是父皇最钟爱的,曾有意将天下交托的子嗣。”
楚王呼吸微顿。
“你虽行事荒唐些,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是甚么大毛病,且这些年来,将楚地治理得井井有条,你的才干,朕都看在心里。”
天子声音温和,然而楚王听着,却像是催命的符纸一般——晋王的前车之鉴,他还记着呢。
这个节骨眼,谁是皇储,谁便是众矢之的。
“皇兄,我不就是问你要了几个宫女么?”
楚王稳了稳心绪,笑着说道:“你至于这般吓我么?”
“你若是舍不得,我将那些宫女还回来便是了。”
说话间,楚王便让老黄门唤自己随从进殿,让随从将天子赏赐他的宫女尽数送回皇城。
老黄门看了一眼天子脸色,笑容可掬道:“王爷,天子送给您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这哪成呢?你没见皇兄生气了么?”
楚王皱眉说道,起身便要往殿外走,准备自己亲自去嘱咐侍从。
天子挥手,让老黄门退下,对楚王道:“你坐下。”
楚王停下脚步,看了看神色如旧的天子,有些拿不定主意。
天子扶着矮榻,慢慢站起身,走到楚王身边,拍了拍楚王的肩膀,声音苍老:“朕是真的想将天下传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