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颠簸中往前走去,渐渐地赶在了原本跟他们并行的行商前面。
一行几人许久都没有说上一句话,只有车轱辘发出规律而又轻微的声响。
许久之后,闻战醒来,发现已经又走在了路上。
他只看了庄颜一眼。
她的心一下就揪了起来,同时手中已经开始做准备了——她还记得那天夜里,也是这样,老将军醒过来,看了一眼自己身处何地,然后抬头看了她一眼,张嘴就是一口鲜血喷出来。
然后人就倒了下去。
好在这一次闻战看了她一会儿后,只是露出了一丝苦笑。
“爷爷……”庄颜小声地叫道。
她大概能够理解闻战此时此刻的想法,只是不能赞同,也不能顺着他老人家。
她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顺着如今的假身份,她是孙女儿,叫了祖父一声“爷爷”。
闻战听到她的称呼又愣了一下,然后他看着庄颜不敢直视自己,长叹了一口气“颜丫头啊。”他开口的同时,看了外面一眼。
因为他知道,外头坐着的有自己的孙子。
从京城出来那一夜开始,他们祖孙俩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他没有话说,而那小子……根本不敢来他面前,即使过来了也是埋着头,从不抬头与他对视。
他一大把年纪了,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最开始是惊诧的、是难以理解、无法置信的……
可随着时间渐渐拉长,他的心中升起了一种无力感,到如今,一觉醒来人已经在马车上了,看这方向显然是背对着京城而行的。
“阿昭,你进来。”
闻战叫了一声,一帘之隔的闻昭几乎是眨眼睛就进了马车里,他还是低着头“祖父。”
看到孙子的这副模样,闻战却想起了他小时候的事情来。
阿昭从小被他教着长大的,人还是个不到他膝盖的小豆丁的时候就喊着要上阵杀敌了。
将将到他大腿,就磨着府里的伤残老兵一口一个大叔,让人给他做了木头的红缨枪,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府里府外哪儿都敢去,什么都敢做,无法无天。
偏偏小时候的孙子生的白白胖胖玉雪可爱,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谁也无法对他狠下心来。
那时候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霸王,小魔头,满府的下人每天为了找他、哄他吃饭都要使出浑身解数,闹出一头一身的汗来。
再大一点,他亲自带着阿昭练枪,总是一教就会,聪明得令人惊讶。
当然,最让他欣慰的是这孩子性子能稳的下来、不怕吃苦头,刚开始习武的时候可没有什么好玩的,常常马步一蹲就是一两个时辰不能动、枯燥地一次挥枪就要重复成千上万次。
他也一声苦都不叫,全都忍了下来。
到两三年前……
闻战亲自看着他穿上一身铠甲,手中握着红樱银枪,一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模样。
他送他出征,又在城门外迎他得胜归来。
那时候的阿昭被京城的平头老百姓们称为战神,他人也是像正午的日头一样,光芒耀眼。
听说就连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编出了战神的话本子来说故事。
那时候的阿昭意气风发,打仗时一双眼睛亮得像剑上寒芒,在将军府里时也是早晚在校场练枪,再加上用其它武器跟府中亲卫对练。
日复一日,风雨无阻,从未有过松懈。
可如今……
闻战无法苛责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孙子“阿昭,你真要走?你要知道,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闻昭还是没有抬头,只哑声叫道“祖父……”
“你若走了,传承百年的闻家就没了。还有,你这样带着我走了,有没有想过京中闻家的旁支怎么办?”
庄颜就无法坐视不理了“老爷子,那天夜里你也看到那些羽箭尾部的印记了,那都是熙朝兵部造出来的箭支。京中传来消息,朝中公布了那一夜的战况,说是赵国潜伏在熙朝的刺客趁夜行刺将军府,闻老将军命丧刺客之手,闻将军失踪,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相信老爷子可以想到这代表着什么——阿昭从来没有选择。”
她知道外面的三人也能听得到,他们是将军府的亲卫,是跟着闻昭出生入死的兄弟,但同时也是生在熙朝长在熙朝的人。
闻昭不再是闻将军,或许接下来还有可能变成熙朝榜上有名的通缉犯。他们这些追随他的人或许心中也会有些想法。
“是皇帝要对闻家下手,闻昭不逃,难道就乖乖受死不成?他为熙朝立下了汗马功劳,为皇帝做了多少就不必我说了,难道皇帝要他死他就白白交出自己的命去?凭什么?”说到最后三个字时,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外头沉默的三人都被这三个字的质问震得有些反应不过来。
“比干挖心又如何?殷商还是亡于周。阿昭今年才二十几岁?他做错了什么?”
闻昭低声喝止道“休要对祖父无礼。”
庄颜看了闻战一眼,果然不说话了。
听闻昭没有反驳庄颜的话,闻战就明白了孙儿的意思。他靠在车壁上,微微闭上眼睛“阿昭……你长大啦,有自己的主意了。只是、只是……唉。”
“只是”什么,他到底也没说出口。
“京中的亲人……”
闻昭低声说道“我提前安排了人手暗中保护他们。”他抿了抿唇,“而且皇上既然没有下旨捉拿罪臣,他们应该不会有事。”
这一点也是他们着急打听京中消息的原因。
刘诺是要彻底撕破脸,直接给将军府按上一个“通敌卖国之罪”,张榜捉拿逃犯,还是将将军府的一夜大火当做别国刺客所为,这是有区别的。
如果当时传出来的消息是捉拿逃犯,闻昭就要出去联络兄弟营救城中家人了。
既然不是,他们就可以先远离京城再徐徐图之。
闻战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为什么不把老将军一起留下也很明显,因为如果只失踪了闻昭一个,他势必要回去救出祖父。
有闻战在京城,闻昭就还是牢牢被掌握在刘诺手中。
闻战虽然没有说话,但他的病情在途中又开始反反复复,白天好好的,夜里就开始发热,而且咳嗽也越来越重了。
闻昭和庄颜,甚至连跟着的三个亲卫都知道,这是心病,无药可救。
于是一行人越来越沉默。
闻昭睡得越来越少。
终于在走出穆家村的半个月后,闻战起不了身了。
不用走近都能够听到他肺里发出的剧烈的喘息声就像是风箱一样。
他坚持不肯停下来休息,艰难地喘着气催促闻昭继续赶路。
闻昭连饭食也吃的一天比一天少,不管庄颜花了多少心思做出什么好吃的饭菜都不能激起他一点食欲。
祖孙两个像是比赛一样,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要清瘦一点。
一个月后,庄颜一行人到了熙朝的边境。
再往外经过一个风沙土城,就是西疆的地界了。
这个名叫于嘉关的地方风沙特别大,每一夜都能听到呼啸的风声。
闻战吃力地半靠在床上“阿昭,我死后——”
“祖父!”
闻战摆了一下手“听我说。我死后,不必选墓地,就像战死沙场的那些将士一样,将我一把火烧了,骨灰撒在这于嘉关内。”
“祖父……”
闻战的眼神一下变得遥远“不离故土、我不离开……生于大熙,死,我死也要在大熙。阿昭……你听到没有?”说到最后,他又喘了起来。
闻昭求救的眼神看向庄颜,将她看得心都揪了起来。
这些日子他清瘦得不成样子,眼下一片黑青,眼睛里也全是血丝“祖父,我……”
“阿昭,你选了你要走的路,祖父不拦着你,你却不肯让祖父走自己想走的路吗?”
闻昭瞬间撇过头去。
“阿昭。”
“阿昭!”
“是,祖父,我答应您。”闻昭声音嘶哑地说道。
庄颜分明听到最后那四个字里带着哽咽。
闻战死的那天,于嘉关难得的好天气,一点风沙都没有。
这个地方没有什么高山,空旷的地方显得天空特别高,瓦蓝瓦蓝的,看不到一丝云彩。
“阿昭,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爷爷老了、累了,去见那些老家伙们、也去看看你爹,没什么不好……你以后,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要活得快活些,多笑一笑,像小时候那样调皮捣蛋也行。反正啊,你爹也不能再打你屁股了。”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时,脸上竟然带着带着一丝笑容。
含笑而逝。
闻昭跪在他的床前,双手紧紧握着他的手,深深地低着头,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床上那人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凉,再无一丝温度。
☆、 第89章 第 89 章
这时候他们已经在于嘉关落脚有几天了, 一些亲卫已经赶了过来。
闻战的身体一日比一日更差,闻昭到了于嘉关就没有出过门,不知道自从他们来了之后,这里渐渐地多了些手上脸上带着伤疤,或是腿脚或者是手不太灵便的人。
闻战死前亲自交代了不要办丧事,尸骨一把火烧了, 一半洒进关内,一半顺着风撒进于嘉关向內流淌的洪河。
闻昭亲力亲为地办好了祖父交代的事,胸口缝着一块麻布,抱着骨灰坛出去的时候, 走着走着察觉不对, 一回头就看到不少跟他同样打扮的人。
身形眉眼俱都有些熟悉。
人群的最后还跟着一个穿着一身白衣, 粗布荆钗的女子。
她的长发被风吹得漫天飞舞。
他忽然就有了一点在床前送走祖父那一刻……想要流泪的冲动。
闻昭抱着骨灰坛的双手用力, 骨节发白, 他用力地抿了抿唇, 回过头去继续大步往前走。
办好了祖父交代的最后一件事后,他回头就对跟着的兄弟们说道“多谢你们来送家祖父一程, 如今他心愿已了,说不定已经见到老朋友了,你们都回家去吧!该干嘛干嘛去。”
说完不等人说话, 他的人就消失在了茫茫黄土当中。
庄颜站在原地,听着几个人担忧不已地想要追出去, 被另外的人拦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