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日,皇帝不但体贴入微的给她开了园子,赐她固伦公主仪制,还一改初衷留她与班第在京多住些日子!
几桩好事‘哐哐’砸在头上,容温第一反应不是高兴。
而是在想……
那班第台吉究竟是残了还是命不久矣。
皇帝今日的举动,甚是反常。她莫名觉得,像是在提前安抚新婚丧夫的小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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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时至,仪仗具列,灯炬前引。
容温也没功夫去探究虚虚实实了,再次拜别太后等人。顶着大红盖头,端坐轿舆中。由福晋、夫人、命妇等陪从,随着班第的迎亲队伍,一路热热闹闹往其暂住的多罗郡王府去。
半道上,容温特地留神听了轿舆外面的动静,很正常的喜乐与道贺的声响。
这至少证明,班第暂时没事。
容温略微放下心,她可不愿背个新婚当日克死额驸的锅。
奉皇帝旨意,婚仪一切从简,容温这个亲成得十分轻松。甚至连最重要的合卺礼,也因班第中途疼痛加剧,几近晕厥,急需问诊敷药而被搁置了。
一位宗室老福晋做主替容温揭了盖头,又柔声安抚了许久,方领着人退了出去。
待福晋们走远,容温立刻吩咐桃知樱晓两个,帮忙把身上这里里外外十余层,镶金嵌玉,垂珠挂宝的公主大婚吉服给脱了。又卸掉钗环净了面,换上一袭软罗裙裳,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公主今日辛苦,奴才已使了人去传膳。”樱晓笑眯眯道,“全是公主喜欢吃的。”
“真的?”容温精神大震,“都有些什么?”
宫中规矩,为防有人包藏祸心在吃食上动手脚。不许主子们透露喜好为人知晓,更不许主子们点菜。
容温爱吃什么,只有跟在她身边多年的两个大宫女心中有数。
樱晓一脸机灵相,故作神秘,“待会儿公主便知晓了。”
“竟敢吊本公主胃口,胆子越发大了,惯的你!”容温数落,还故作凶悍地拿指头戳了戳樱晓的腰。眼眉弧度却是往上翘的,似玉兰花瓣最柔和的末梢。
桃知帮腔,也往樱晓腰上掐了一把,“对,胆子大。不让她去应付孙嬷嬷可惜了。”
樱晓一叠声地笑着讨饶,“公主开恩,奴才这小身板可经不住孙嬷嬷那身肉。”
说起孙嬷嬷,容温自然想到昨夜的事,笑意收了收,“孙嬷嬷那去了,我有些话想问她。”
孙嬷嬷乃容温乳母,又是上了内务府陪嫁名册的管事嬷嬷,按理今日应一直陪在容温身边操持。可容温自晨起到现在,连她的影子都未曾见过。
两个大宫女一对眼,茫然摇头,“今日事忙,我们都未留意她。”
说曹操,曹操到。
主仆三人话音刚落,孙嬷嬷便得意洋洋的进了新房。还顺便,给容温带回团烫手山芋。
“你说,额驸的父兄叔伯此时正候在院外,欲给我请罪。”容温笑意僵在唇角,探究的目光往孙嬷嬷面上一扫,沉声笃定道,“是你招来的?”
“是,也不是。”孙嬷嬷自觉有陈太妃与恭亲王府为靠山,又仗着奶过容温,素来把自己看得重要。哪怕明知容温怒了,也毫无畏惧,反而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解。
“今日这婚仪因额驸之过,办得很不成样子,坠了公主脸面。他们身为亲眷,理应代额驸来给公主赔罪,我不过是略微敲打几句罢了。
公主你也别恼,说来说去,我这般做,还不是为了你好。你若不趁着在京城这段时日镇住蒙古人,让他们知晓你的厉害。待日后去了科尔沁,你既非万岁爷亲生骨肉,又不能靠生养站稳脚跟,那些蒙古人怎会把你当回事。”
“荒唐!”容温额角突突地跳,睇着不知悔改的孙嬷嬷,眼角垂下来,拢了团寒霜。
班第到底是什么病,暂且不论。
单说今日婚仪从简,分明是皇帝的一番好意。
孙嬷嬷一个奴才,却借此为由,胆大包天的去敲打科尔沁王公,哪来的胆气与脸面!
科尔沁王公必是误认为孙嬷嬷此举为皇帝授意,故意刁难。
此番兴师动众来找她赔罪,不过是借机试探大清的态度罢了。
皇帝指她和亲,是为了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事与安抚蒙古各部,可不是让她来结仇的。
这事若料理不慎,让科尔沁与大清起了龃龉。别说她一个养女,便是皇帝的亲生女儿,怕是也落不到好下场。
“桃知,去把太后御赐的白玉观音像请出来供在东屋。”容温气极,指尖轻抖,“孙嬷嬷近来浮躁得紧,让她先跪地诵经祛祛邪性。待我回来,再处置她!”
说罢,不理孙嬷嬷的哭喊撒泼,拂袖离去。
现下最重要的是安抚好科尔沁的人,澄清误会,不可任由此事发酵。
第3章
蒙古有内札萨克二十四部,分四十九旗,科尔沁占了六旗,为科尔沁左翼前、中、后旗与科尔沁右翼前、中、后旗。
从太/祖皇太极开始,科尔沁左翼中旗的博尔济吉特氏便与满清通婚。
后大清入关,论功行赏,恩封蒙古二十四部、四十九旗,共封了五个世袭罔替的亲王爵位。
其中,科左中旗的博尔济吉特氏便有两个亲王爵位。另有世袭多罗郡王与多罗贝勒各一名,镇国公、辅国公等低等爵位就更多了。
说来,皇室对博尔济吉特氏的封赏绝对称得上是独一份。
孝庄太皇太后总共四个兄长。
长兄吴克善封为卓礼克图亲王,本是极受重用的,后因自身失德与女儿被废后的事,逐渐受了冷落。
次兄察罕庶子出身,又没什么本事,封了个贝子了事。察罕的儿子绰尔济肖似其父,文不成武不就,自然也升爵无望。但绰尔济这人运道好,生了当今的孝惠太后与淑惠太妃两个女儿,因是太后父亲的缘故,得封多罗贝勒。
三哥索诺木骁勇善战,可惜英年早逝。后叙其功,给其子奇塔特封了多罗郡王,并指婚孝端文皇后所出的固伦端靖公主。
四哥满珠习礼,因与皇室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及嫡子身份,封科左中旗的掌旗札萨克——达尔罕亲王。
容温的额驸班第,出自三哥索诺木这一支,是现任多罗郡王的嫡亲侄儿。
所以今日大婚的府邸,便在多罗郡王府。
容温新房的院落位于郡王府北方向,名为金枝院。
别看郡王府取名简单直接,但内里一应格局陈设却十分细致讲究。
假山怪石,映在青松翠柏之中;翠竹芳草,点缀其间。
穿过左侧游廊而去,过了一道月亮门,便见草木繁花绕着三间雕梁画栋的正屋。
听领路丫鬟讲,这是首任多罗郡王奇塔特专门僻出来给其妻固伦端靖长公主待客用的小花厅。
眼下,科尔沁的几位王公正在小花厅内候着。
容温微敛眼眸,捻了捻左腕上的紫檀佛珠。这串珠子是她幼时孝庄太皇太后赠予的,说不上多喜欢,只是这些年戴习惯了。三不五时,都要捻一捻方觉安心。
侍立檐下的丫头见她来,早早便打起了那张用金银各色丝线绣成的狩猎图门帘。
因事先有人通报,容温甫一进门,除了上首太师椅上,沉着脸,坐姿大喇喇的多罗郡王额尔德尼,其余人等皆起身朝她行蒙古躬身礼。
若按尊卑品级论,容温受得起这郡王府里每个人的礼,包括身份最高的多罗郡王。
但蒙古科左中旗博尔济吉特氏与皇室嫁娶通婚数代,亲戚关系一层叠一层。甚至连皇帝都曾在大宴上称博尔济吉特氏为舅家。
私下相处,总得念及长幼辈分,不好太过规矩板肃,以免伤了和气。
这小花厅里的人,除了曾去过寿康宫请安的多罗郡王,其他容温一概不识,自然也不知晓他们的身份,索性略侧身避开他们的礼,面色和润,“诸位不必拘礼。”
“多……多谢公主,公主请上座。”为首身着绛红袍服的中年男人敛眉耷眼,低声答道,诚惶诚恐的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花厅内的布置一应遵循满汉的习惯,以中轴线为基准,呈‘门’字形,成组成套对称摆放着条案木椅、匾额、挂屏等。
上首条案左右各放了一把太师椅,只有府中地位最尊崇之人与贵客方可上座。
眼下,黑脸的多罗郡王稳坐在右侧太师椅上,只剩左侧位置空着。
按容温的身份,自然能与多罗郡王平起平坐上首太师椅的。
但容温并未如此,她先是在一众人等的注视下,大大方方冲多罗郡王行了个晚辈礼。然后脚下一转,落座多罗郡王下首的第一把红漆圈椅。
期间,还不忘笑盈盈地冲方才招呼她的中年男人道,“诸位也坐下说话吧。”
中年男人连连摆手推拒。
若公主坐在上首太师椅,他们倒是可以陪坐下位。可如今公主出人意料的坐在下位,以他们的身份,怎敢与公主平起平坐。
容温似没觉察到中年男人的为难,又笑眯眯的劝了两句。
可能是见她举止面容实在亲和,中年男人唯唯诺诺,又不像个有主意的人,推拒再三后,明显迟疑了。
“坐什么坐!腿瘸了还是怎么,懂不懂什么叫规矩!”一直没吭声的多罗郡王突然一巴掌拍在条案上,高声发作。热滚滚的呼吸吹动浓密的须发,活像一棵刚从地里扒出来的红葱。
“公主这是何意?我等本就是为婚仪简陋之事来找公主请罪的,公主却故意屈居下位,还做出这般委屈迁就的姿态,是存心要把科尔沁部不敬皇室的罪名坐实吗?”
“自然不是。”容温半点没有被责问的惊惶,端着笑脸,不疾不徐的否认道。眼珠子却没收住,往多罗郡王胡子上多瞟了几眼。
多罗郡王似察觉到了,也不知他怎么理解容温的眼神的,只见他“刷”的一下站起来,往花厅正中快走几步,满脸写着不相信,暴躁道,“哼,不是!我看我等还是站着与公主说话吧,免得等会儿又冲出个老娘们来聒噪,夹枪带棒训我等草原人野性,不讲规矩,不敬皇室。”
花厅内的气氛霎时紧绷起来,方才与容温搭话的中年男子更是暗地里扯多罗郡王的袖子,示意他冷静,以大局为重,结果被一把糊开。
容温把两人偷偷摸摸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由心生莞尔。
这多罗郡王面相凶恶,言语举止却透着股委屈巴巴的憨厚劲儿。相比起宫中那些弯弯绕绕,打尽机锋的做派。这样火冒三丈,开门见山的发作方式,显得爽气又有趣。
但容温仍不敢掉以轻心,起身。恭恭敬敬对多罗郡王方向福腰,行了一礼,正色道:
“王爷勿恼,我之所以坐在下首位置,绝无故意陷害之意。只是念着‘右主左客’的规矩罢了,我既嫁入科尔沁部,便是科尔沁的人,不宜再居左侧客座的太师椅。
再者,王爷是长辈,我这个当晚辈的,坐在王爷下首,合情合理。就算传到皇阿玛耳中,他也只会夸我们一句慈孝和睦。谁若敢胡乱攀扯说嘴,我第一个不饶她!”
容温口齿清晰,慢条斯理地把来路上打好的腹稿道出来。
“我知道王爷有此番顾虑皆是因孙嬷嬷放肆胡闹而起。奴才不知事,险些坏了大清与科尔沁多年通好的情谊,皆是我驭下不严之过。为此,我特备下厚礼,前来赔罪,还望王爷切莫往心里去。”
见容温言辞这般妥帖坦荡——多罗郡王也逐渐咂摸出味来了。
感情她是故意由座次这等微末小事,以小见大,来表立场、明态度。解释孙嬷嬷之事,纯属误会,绝不伤及大清与科尔沁的交情。
倒是个聪明的。
多罗郡王微眯着眼,觑向容温。
皇宫里的金枝玉叶他见过不少,这位大公主容色虽算不上拔尖。但约摸是常年随太后礼佛的缘故,周身气度异常从容柔和。一双澄净大眼,尤为出彩,譬如林中幼鹿。
瞧着面相,便不像藏恶憋坏的人。
多罗郡王心中自有计较,面上仍是不露声色,朗声道,“我们大草原上的人,不爱争论是非长短,从来是骑马射箭库布,手底下见真章。公主前后态度变得忒快,谁知是不是裹了毒、药的奶皮子。要我等以部族安危为注,相信公主的话,公主总得拿出点诚意来。”
所谓诚意,自然指的是处置罪魁祸首孙嬷嬷。
“应该的。”容温浅笑,毫不犹豫道,“蒸刑、剥皮、梳洗之刑,王爷瞧着那样用在孙嬷嬷身上更解气?”
“咳——”多罗郡王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他是知道那孙嬷嬷身份的,凭他再浑,也不敢在公主大婚当□□死其乳母。好端端的一桩婚事见了血,可不是结仇嘛。
方才容温的话,他其实已经信了七七八八。之所以这样说,纯属是气不过,想吓唬吓唬公主与那个老娘们儿。
谁知这一身佛性的大公主,竟是个狠得下心的。一时间,反倒是把他给架住了。
多罗郡王拉着张大黑脸,头疼地原地踱了两步,忽然一拍大肚子,“啧”了声。瞅着容温腕间的紫檀佛珠,龇牙笑开,“公主不愧是承过慈宁宫训导的人啊!”
“王爷也不愧是王爷。”耿直暴躁的皮囊下,心思细腻如发。
容温迎着多罗郡王那双盛满探究的眼,笑意坦然。多余的解释言语一句没有,只诚恳道,“形势所逼,王爷见谅。今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多罗郡王朗声应下,“行!”
明白人讲话,点到即止。
这事,便算彻底揭过去了。
容温瞧着已经彻底暗下来的天色,领着宫女们告辞,翩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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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嘎(伯伯),你方才与大公主打的什么哑谜?明明上一句还在讨论那老太婆怎么个死法,怎么下一句便笑嘻嘻的把这事儿揭过去了?”
容温刚走远,小花厅内年纪最小,性格也最跳脱的多尔济便迫不及待的追问多罗郡王。
“蠢货!这点顺势而为,以退为进的小机锋都看不出来。我没空应付你,有话问你三哥去!”
若真的狠绝之人,就算面上披着一心向佛的皮,也决计不会在大婚当日,腕上缠串死气沉沉的佛珠。那个女儿不爱俏,珠玉宝石多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