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第不知怎么领会容温这眼神的,快速咽下嘴里的馒头,嗓音暗哑,朝容温摊开大手,“帕子。”
容温没弄懂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是怎么回事,踌躇片刻,不太情愿的掏出帕子递过去。
只见班第迅速把帕子往烤羊腿末端骨头上绕了绕,包好不让油浸出来,然后霸道地往容温手里一塞,“吃。”
然后,这场景就很古怪了。
容温这个吃饱穿暖,举手投足都透着雅致矜贵的姑娘手里,捧着只比脸还大的滋滋往外冒油的烤羊腿。
而班第这个衣袍散乱落拓,浑身叠着伤痕的壮汉手里,则捏着两个还没手掌大的冷馒头,可怜兮兮。
容温呆愕一瞬,想把羊腿还给班第,她又不饿。
班第不要,只自顾啃馒头。
容温捧着那半只烤羊腿,面露讪讪,不自在的胡乱找话头,“这吃食……你从哪得来的?”
班第答得轻描淡写,“打了只野山羊。”
“……”都一瘸一拐了,还有心思去打猎。若是让多罗郡王知晓了,怕是得甩着马鞭再给他一顿。容温心里咂舌,有些好奇的再次追问,“那剩余的羊肉呢?”
班第冷静回道,“让人连夜做成熟肉,我明日带着路上吃。”
“……”你这台吉当得可真惨。
容温莞尔,脖颈不自觉一动,头上的风帽跟着盖了下来。
班第见她毫无征兆,小脑袋已缩进了风帽里,肩膀还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
刚毅的唇角抽了抽,好险叼在嘴里的馒头没掉出来。
灰眸中显见迷茫,不过,转念一想,便又觉得情理之中。她本就心气未顺,情绪动荡乃是常事。就像他额吉(母亲),动不动就爱哭天抹地。
班第默不作声把容温手里那只羊腿接过来,随意塞回背坡小坑,一眼都不带多看的。
尔后,半蹲在容温身侧沉思片刻,闷声道,“你在我哪里落了一样东西,等你哭完,随我去取。”
“什么东西?”容温闻声抬头,一双鹿眼弯弯的,蕴着未完全消减的狡黠笑意。马灯微光忽明忽暗,她的眼却亮得不可思议。
“你没……”班第凝着她的笑颜,到嘴边的疑问,硬生生转了个弯。
长腿一伸,跨下小丘,把那瓶金创药塞进怀里,冲容温挑下巴,高束的乌发随着草原的风肆意翻腾,很是不羁,“走,送你回去!”
容温见他伸着胳膊,以为他是打算扶自己下去,便伸了手。
哪知班第一手拎着她的胳膊,俯身,直接把她横抱了起来。
“啊?”容温惊得低呼一声,带着愕然的眸子与班第短暂相接,便不自在的滑开,“我自己可以走!”
“兵勇半刻钟前,才在前面草地放过马。”
所以,那草地不仅有泥,还可能有马粪。
班第面无表情睇着容温,冷声问,“下来?”
容温没穿鞋的那只脚不自在的晃了晃,无处安放的两只小手,默默把风帽收紧,遮住面上的尴尬。
班第瞧着那张几乎全部藏进风帽的脸蛋儿,灰眸笑意一闪而过,无人发觉,包括他自己。
班第虽是一瘸一拐的,但抱着容温毫不费力,大气都不带喘。
许是不想引人注意,他特地绕了一段路,去到暂放辎重的所在,翻出一个深色包袱塞给容温。
容温隔着包袱皮捏了捏,觉得硬的硌手,不免皱眉,“你莫不是记错了,我并未落东西在你这里。”
实际上,她在京中之时,与班第接触的机会并不多。
而且每次,她身边都带着不少宫女,那么多双眼睛在,完全不可能会出现落东西的情况。
“是你的。”班第坚持,挑眉示意,“一看便知。”
容温见他说得笃定,将信将疑的解开包袱。
然后,便被里面黄澄澄的一片闪花了眼。
容温目瞪口呆,“郡王府献给太后的万寿节寿礼怎么在你手里?”
太后常年信佛,低调内敛。不知情的都以为她喜好一些朴素无华的物什。
明面上,也确实如此。所以寿康宫中的布置,一应从简从淡。
容温在太后身边呆了十七八年,却比谁都清楚。太后其实极喜欢各种闪亮发光的纯金物件,只不过从前宫中有太皇太后这位真正尚简的大山镇着,太后只能敛收喜好,曲意迎合。
所以,在替郡王府准备万寿节贺礼时,容温干脆让人打了一套巴掌大小的金像。
共计如来金像八尊、菩萨金像八尊、人间相、比丘相、天部诸神像等若干。
这些金像个头虽不大,但都为纯金打造,耗费极高。
容温私下贴补给郡王府置办寿礼的金珠,便是全花在这上面了。
迎着容温错愕的眼,班第混不在意道,“要回来的。”
“要回来……”容温想起万寿节那夜离宫回府,他是出来得比自己略晚些许,且手里还拎着一只包袱。
容温当时以为是皇帝给了他什么,万万没想到,他竟在太后万寿节当日,堂而皇之去把寿礼要回来了。
容温喉头梗了梗,不说这是敬给太后的寿礼,就是随意送给别人的物什,也不好再要回来吧,匪夷所思的问道,“你为什么把这要回来?”
为什么。
大概是万寿节当日,无意听见了她与宜妃的对话后。
深以为——世间污浊,没谁配得上这一颗晶莹透亮的心,更不配她如此上心。
鬼使神差,厚着脸皮去把寿礼要回来了。
但嘴上,班第却道,“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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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温觉得自己这趟门,出得值。
两个冷馒头,不仅换了一只烤羊腿,还换了一包纯金子。
乃至于,临睡前有些怔忡。
她长于宫中,见过稀世珍品无数。自不会真的被一包金子震到,她是在想班第。
——这人,很奇怪。
脾性难辨;喜怒难辨;行事正邪,对她的态度等亦是难辨。
容温夜里翻来覆去入睡得晚,第二日,倒是醒得挺早。
草原的太阳刚在天边蕴起鸭蛋青色,容温便起身了。
不过饶是这样,还是没与班第碰上面。
听巡守的兵勇说,他昨夜三更便上路赶往苏木山了。
容温听闻,忍不住暗道这人是铁打的么——不怕疼,不睡觉!
转头,正对上多罗郡王意味深长的笑脸。
昨夜班第抱着容温满营地瞎转悠的事,他可是第一时间便知晓的。
“公主不必担忧,老五一年一中会来往苏木山数次,路熟得很。半月而已,很快你们小夫妻二人便能团聚了。若是公主实在想老五,十日之后,本王可派人护送公主前往苏木山,顺便把老五接回来,如何?”
“……不用。”容温扯出一抹不尴不尬的笑,直觉多罗郡王误会了什么,但这种事,好像又无从解释。
多罗郡王闻言,深觉可惜,背着手叹了口气——心道公主果然还是年轻脸皮薄,这种小别胜新婚加游山玩水增进感情的好事都不赶紧应下。
容温着实觉得多罗郡王眼神古怪,怕他再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来,率先开口问起今日的行程。
说起正事,多罗郡王正经不少。
“此地距公主府所在花吐古拉镇约摸两日半的路程,但旗中近来有要事,本王不能在外多做耽搁,所以打算用两日赶回,公主意下如何?”
“郡王能百忙之中,为昔日一句戏言,抽身前来相迎,我已十分感激。”容温浅笑道,“一切按郡王的安排来。”
见容温并未趁机打听旗中有何要事,多罗郡王神色之间,越发满意。
他们科尔沁部已有了个爱对旗务指手画脚的和亲公主,若是再来第二位,怕是谁也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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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容温一行如期抵达花吐古拉镇。
科左中旗的人早接到消息,由旗主达尔罕亲王率领,在公主府门前相迎。
容温这两日,因水土不服加疾行赶路,身子吃不消,昨日起便露了病色。
多罗郡王知晓她身子不适,略引着她与族人见面道了两句场面话,便径直出面代为斡旋应酬,让她去后殿诊病歇息。
这边,容温服了药刚躺在榻上。
外边突然有小丫鬟慌里慌张的冲进来,“启禀公主,端敏长公主来了,她让您快出去迎她。”
端敏长公主——本为简亲王嫡长女,后被先帝顺治爷收为养女,由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抚养。
因端敏长公主的生母简亲王福晋,乃是太后的嫡亲姐姐。所以,太后既是端敏公主的养母也是姨母。
是以,一生无子的太后分外纵容这位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养女。
容温被当今皇帝收为养女之时,端敏长公主已出降科尔沁部的旗主达尔罕王府。
不过,容温还是与这位姑姑碰过几次面。且每次,都被贬斥得狗血喷头。
“公主,快起身吧。”桃知樱晓都是见识过端敏长公主昔年如何仗着身份与恩宠羞辱容温的。唯恐容温去迟了,端敏长公主又要趁机发作,连忙取了衣袍要给容温换上。
“闭殿门,我今日不见客。”容温恹恹的翻了个身,眉梢划过一丝讥诮。
这时候,方显出作为皇室弃子的好处了。
左右都是撕破了脸皮的,何必再处处受制于皇室规矩。
第27章
大抵是药性作用, 容温这一觉睡得格外长。睁眼时,外面已是掌灯时分。
整个殿内沉抑得紧,连立架上的美人彩幅宫灯, 都是一副明明灭灭,无精打采的模样。
容温扶着晕沉沉的脑袋,略支起身子,透过湖蓝弹珠纱帐, 瞧见桃知樱晓两颗脑袋凑在一起, 正在喁喁私语。说得投入, 并未留意到她已醒来了。
容温隐约听得樱晓说“威风”“胆子”“顶撞”几个词,想起临睡前的事, 估摸她二人八成是在说端敏长公主。
人在病中,最怕心烦。
容温柳眉一蹙,软绵绵的倒回了菊叶软枕上。
外间两个宫女听见动静,话头一顿, 齐齐回头。
“公主醒了?”桃知快步撩起纱帐进来, 樱晓拄拐一瘸一拐紧随其后。
容温看她走路的样子,莫名想起了班第。怔了怔神,问道, “让你好生养伤, 怎么又到近前来伺候了?”
“奴才不放心……”樱晓闷声道, 自白榆林之事后, 她自觉心里有愧, 在容温面前收敛许多。言语间期期艾艾的, 远不如以往爽利。
反观桃知,请罪之后,言谈行事,一如往昔,波澜不显。
这两人的性子南辕北辙,应事处置也是各不相同。平日瞧着,倒是桃知冷静细腻,稳重大度,更为堪用。
一经遇事,倒是显出了别的东西。
白榆林遇刺那日,桃知樱晓两人乘的马车,是紧跟在舆车之后的。
可从始至终,容温都没听见过桃知的声响。
虽明知选择道义固然可歌可敬,但苟活亦是生存之道。贪生怕死,人之常情。
可私心里,容温下意识更偏向逃命前来找过她的樱晓。
见樱晓这幅兜不住话,欲言又止的模样,容温有心打磨她,以免她将来放出去,会为一张嘴受累。
所以并未接她的茬,自顾让人服侍梳洗用膳。
用过晚膳,容温瞧着殿内的布置繁复得紧——紫檀雕花二十四幅密格木衣橱、百花屏风、赤金九凤雕花紫檀桌、软绒福字珊瑚桌布、鎏银八宝明灯等……
反正只要是好东西,一股脑堆在殿内。华丽富贵之外,更觉压抑沉闷。
容温倚在玫瑰圈椅里,让人收了不少东西下去,又换上些她日常用的器物。等殿内一切瞧着都顺眼后,才慵懒扫了樱晓一眼,“说罢。”
樱晓憋了一晚上,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自是一股脑的把容温睡着后,端敏长公主在外闹出的大动静道了个干净。
“端敏长公主气不过公主闭殿门,本欲带人硬闯。旗主达尔罕王闻讯亲自赶来,夫妻两在殿前急赤白脸吵了一架,达尔罕王险些对长公主动手。长公主这才气焰稍歇,被人‘请’回了自家府邸。”
往前推几十年,掌管科左中旗科尔沁部的博尔济吉特氏一应旗务的旗主是——孝庄太皇太后之父老贝勒寨桑。
后科尔沁部因有拥立大清之功,老贝勒寨桑的四个儿子分别受封爵位,分为如今的四支。
如同汉人府邸里的长房、二房、三房、四房等。
但蒙古的规矩的又与汉人有些差异。
汉人重长房长子,蒙古却爱‘老嘎达’。
“老嘎达”便是幺子的意思。
蒙古有幺子守家的传统,所以当初老贝勒寨桑便把自己的旗主位置,传给了嫡幼子满珠习礼。
满珠习礼后被封为达尔罕亲王,端敏长公主的额驸便出自这一支——是满珠习礼的孙子,如今掌管科左中旗的旗的达尔罕亲王。
达尔罕亲王的爵位比之端敏长公主的和硕公主爵位还要高一等,再加上又是手握实权的旗主,自然不会怕嚣张跋扈的端敏长公主。
这两人直接在人前吵闹起来的情形,比之狂风遇暴雨的声势差不到那里去。
樱晓心有余悸的模样,“不过,端敏长公主虽被达尔罕王带走了。但临走前,她吩咐人痛打了扶雪三十板子,说是先前扶雪阻拦她闯殿之时,指甲划坏了她的金佛扳指。”
“扶雪?”容温疑问,这名字有些耳熟。
“是先前宫中选中的试婚格格。”樱晓道,“她被卫长史安排去照管花木,长公主欲闯进来时,她随把守垂花门的婆子一起阻拦。运气不好,遭了欲加之罪。”
“运气不好。”容温似笑非笑,漫不经心问道,“端敏长公主带了多少人来闯我这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