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伦纯禧公主——抱鲤
时间:2020-03-21 09:21:31

  容温暗自纳罕时,班第的脸已是黑沉一片——显然对兵勇懈怠巡守很是不满。
  只见班第下颌紧绷, 一夹马腹, 身下的马儿疾风似的朝纯禧公主府奔去。
  大有把容温扔回公主府,便立刻去找人算账的架势。
  容温单手虚捂住被风撩起来的发丝, 一双眼灵活的四下张望。
  她入蒙古那日, 也是从东南方向城门口进来,直穿过花吐古拉镇的主街,抵达位于街尾的公主府的。
  但当时她正在病中,且周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碍于‘皇室威严’,她根本没机会好生瞧瞧这处她将要住上许多年头的地方。
  ——白顶毡包整齐列在街道两边, 高低不同, 错落有致。一眼望去, 犹如白浪起伏。
  街道两侧, 用长杆子在蒙古包前竖着招展幡子的是酒家与香料铺。三五小童绕着长杆,追逐嬉闹。
  不远处临时搭出来的木台边上扎着一圈儿五彩小旗。
  扮相喜庆的男女踏着胡笳与马头琴奏出的长调乐声,载歌载舞,搏得围观百姓一片叫好声。
  街角半蹲的汉人行商,正扯着一口不甚流利的蒙语,比手画脚的与带着小孙子前来易物的牧民谈生意。
  花吐古拉镇与容温想象之中,区别甚大。
  没有她曾在太后口中听来的血腥杀戮,蛮横抢夺,不通教化。
  除了街边的毡包与百姓的衣饰,这里瞧着倒是与关内集镇别无二致。
  称不上繁华,但足够热闹、安稳;说话行事确实粗鲁不羁,却未曾见谁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向。
  瞧着街边说笑自如的百姓,莫名的,容温想起宝音图的养父母。
  ——那一对恩爱敦厚的夫妻,眼角除去和善之外,难免捎带被草原寒暑、游牧迁徙、清贫困境磋磨出来的愁苦。
  从苏木山到花吐古拉镇这一路,容温见过的每一位牧民,音容之中都透着与他们相似的苦难缩影。
  可住在花吐古拉镇的百姓没有。
  他们高声笑闹、欢呼满足、自在顺意。
  此处,仿佛是——千里碧色中的桃源。
  -
  容温胡思乱想之际,公主府的红墙绿瓦已出现在眼前。
  再往前几步,只见公主府角门大开,好些身着短袍的青壮肩扛砖瓦,不断进进出出。
  正指挥青壮干活的卫长史闻听马蹄阵阵,下意识回头。
  瞧清楚马背上的容温与班第后,不由得一愣。回过神后,忙不迭一溜小跑,殷切上前请安问好,“公主与额驸回来了,公主身子可痊愈了?”
  容温‘受罚’,被送去苏木山的事,多罗郡王自然不可能对外道也。
  索性对外谎称,公主初来乍到,水土不服,身子不适,去了寺庙静养。
  “已经大好了。”容温浅笑,随口替多罗郡王遮掩过去,这才朝角门处略挑下颌,“府邸何处需要修缮?”
  卫长史闻言,笑意霎时变得苦涩,欲哭无泪的给容温解释了一番。
  原来自容温离开后,记吃不记打的端敏长公主见她不在公主府坐镇,气焰又上来了,带着一大群随扈打上门来。连理由都不找,便要打砸公主府,羞辱她。
  公主府的奴仆因先前任由端敏长公主上门欺辱的事,被容温敲打过,还罚了月银。如今见端敏长公主又来,新仇旧恨,哪肯再乖顺任欺。
  双方奴仆群殴,打塌了公主府好几处地方。甚至连那根比成年男子腰还粗的大殿廊柱,也被挤得摇摇欲坠。如今公主府内,正在查检修缮。
  “听郡王爷说,公主要半月之后才回府,奴才便没催工匠赶工。不曾想,公主提前回府了……”卫长史觑了眼角门进进出出的青壮,袖子擦擦额上不存在的细汗,一脸为难道,“还请公主在外稍候,奴才这就去肃清府中来往人丁。”
  男女大防——总不能公主回府了,还放任满府青壮工匠乱窜。若是冲撞了公主,岂不是平白污了公主名声。
  “好……”
  “不必。”
  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班第冷然开口,扔下两个字后,便一扯缰绳,带着容温打马转向离去。
  -
  马儿一路畅通无阻停在了王帐前,容温瞥了眼王帐上高高耸立的耀目金顶,忽然靠近班第,低声谨慎道,“这处的守卫,比之我上次来时,好像松散不少。”
  上次她来时,王帐之外随处可见以小队为伍的巡守兵勇。
  可今日,他们一路穿过王帐外围那片布防区域,直抵最中心的王帐,中途竟未曾遇上一支巡卫。
  整个王帐这一片,人声马嘶,纷纷断绝,像是谁在此摆了出空城计。
  来过王帐一次的容温能感知到情形诡异,班第这个亲自布防的台吉,自然早看出了异样。
  联想起同样无人巡守的镇外,班第眸瞳微缩。不动声色把容温藏在身后,一手警惕按在刀柄之上,阔步往王帐里去。
  “台吉!”班第大手方碰上王帐的金丝银线狩猎图帘布,还未拉开。远处,一道兴奋的大嗓门先传来了。
  乌恩其甩着马鞭疾驰而来,不停朝班第与容温招呼挥手。一张黑脸笑得犹如枯木逢春,老来添子,喜滋滋的冲容温与班第喊,“公主!台吉!”
  班第与容温对视一眼,默契地从对方眸底发现了疑色与……嫌弃。
  两人俱是面无表情,谁也没应乌恩其。由他自顾欢乐,自顾奔腾。
  乌恩其大咧咧跳下马,笑龇两排白牙,乐呵呵道,“先前听镇上的人说,仿佛看见台吉带着一个姑娘回来了,属下半个字没信,还好遇见了公主府的长史。嗳——台吉你去了苏木山,公主在庙中,你二人为何会同时……”
  班第没心思听他废话,大手一摆,冷声道,“巡守兵勇何在?”
  “这个时辰,自然是去了达尔罕王府演武场。”乌恩其答得随意,待瞧见班第面色不妙后,才恍然大悟的一拍脑袋,“瞧我,忘了台吉与公主先前不在镇中,不知这几日发生的事。”
  “这事儿,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三日前,京中以恭亲王为使抵达科尔沁部。一则为安抚遇刺的公主;二则为督促科尔沁部备战。郡王爷以公主在庙中静养为由,阻了恭亲王前去探望公主的意图,恭亲王……”
  全是浮散话,半天没个重点,班第耐心被乌恩其耗尽,面无表情把带鞘弯刀往乌恩其脖颈上一架。
  乌恩其佯装惶恐,后退半步,小心翼翼拨开刀。不用班第说半个字,已十分自觉表示,“台吉别动怒,方才属下是在开嗓子,这就给您表演个长话短说!”
  容温被他这副狗腿样逗得轻笑起来。
  乌恩其循声望去,就一眼的功夫,弯刀再次无情抵上他的脖颈。
  比弯刀还无情的,是班第那双淡漠的灰眸。
  乌恩其跟随班第多年,不说全然了解他,至少是把他性子摸透了四五分。见状,心知班第是真的怒了,再不敢造次。老老实实转回脑袋,严肃回禀。
  “恭亲王此行来科尔沁,带了好几车辣乎乎的番椒与会做辣菜的厨子。每日,必在达尔罕王府演武场做好辣锅子,请部落所有兵勇前去共食,连巡守兵勇也得去。”
  班第闻言,怒叱一声,“荒唐!”
  容温心头也跟着道了一声荒唐。
  恭亲王自前些年去云南剿灭反贼吴三桂时,爱上了食西南等地的番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他平素日日用番椒饮食宴客便也罢了,竟还千里迢迢把番椒运到蒙古来,让科尔沁部兵勇懈怠守城巡卫这等正事,去共食什么辣锅子。
  若是此时别部前来偷袭,以有心算无心。科尔沁部毫不设防,定然损失惨重。
  容温蹙眉,不解问道,“恭亲王如此行事,达尔罕王爷与多罗郡王为何会同意?”
  这两人都是聪明人,怎会糊涂至此。
  提起这话头,乌恩其可谓愤慨,脱口而出道,“还不是让皇帝给逼的!”
  容温与班第彼此心知肚明皇帝借由慰问之机,派恭亲王出使科尔沁目的不简单,闻言面不改色。
  倒是乌恩其后知后觉想起了容温与皇帝和恭亲王的关系,满脸讪讪,挠着脑袋不吭声了。
  班第浓眉一拧,正欲斥他莫要言语扭捏。忽又觉得乌恩其如此停顿,有几分道理。
  哪怕容温与皇室已撕破脸皮,但当着她面论及皇室奸诈,以她性命死活为把柄,找科尔沁部‘秋后算账’,提无耻要求等。
  这,着实有失妥当。
  难免致她——堵心郁抑,面上无光。
  班第觑了一眼还不及他肩膀高的娇小姑娘,眸中沉思一闪而过。随后,单手把容温拽进王帐。
  胡乱扯了块织花厚毯扔在距王帐门口不过两三步处,低声示意容温,“坐好。”
  “让我听?”容温眨眨眼,学着班第的样子,小小声问。
  她以为班第把她塞进王帐,是不打算让她听到皇帝如何压榨科尔沁部的事。
  可她若坐在此处,隔这般近,摆明了能把班第与乌恩其的对话听全乎。
  “回了科尔沁,此事你早晚会知晓。”班第用巧劲儿把容温摁坐下去。
  容温不解,“既然如此,那何必多此一举,让我进王帐来?”
  “乌恩其那怂货,当着你面不敢详说实情。”班第轻描淡写答道。
  乌恩其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三步之外,自己满心崇拜的主子,正眼都不眨的悄悄胡编乱造说他坏话。
  就像容温永远不会知道,班第把她塞进王帐时,其实在想——堵心难受避无可避,但他的殿下于人前时,应该是骄傲的。
  就像当初通榆城外,她淡然静立在舆车上时,一般骄傲。
 
 
第41章 
  王帐之外, 几步之遥,乌恩其刻意压低的大嗓门依旧清晰。
  “台吉与公主大婚之前,科尔沁部与皇帝分明早已商议好,科尔沁部出精兵五万配合皇帝歼灭噶尔丹贼子。谁知三日前, 恭亲王一抵达科尔沁, 便说奉皇命督促科尔沁部备战十万精兵。”
  从五万到十万, 张嘴便翻了一番。
  十万精兵, 虽不至于直接榨干科尔沁,但噶尔丹部作战凶悍,若科尔沁部真奉命调出十万兵勇去与之拼杀,无论此战胜败, 必会伤及元气根脉。
  蒙古之地, 崇武慕强。为了争抢牛羊领土,各部随时有交战可能。
  若科尔沁部损了精兵护身, 其所辖属的丰茂草原与牛羊, 落在其他强部眼里——犹如三岁小儿怀抱金砖行于闹市之中,被生吞活剥不过是早晚的事。
  届时,科尔沁为求自保,只能全力依附大清。
  皇帝此举, 可谓是把帝王心术使到了极致。
  ——用你,疑你。
  皇帝想用科尔沁精兵, 为自己肃清宿敌噶尔丹。
  又疑心本就强盛煊赫的科尔沁部, 此战之后越发得势, 来日会成为第二个噶尔丹, 大清无法辖制。
  为了防患于未然,皇帝索性趁班第身上背着‘违抗圣命’之嫌时,以之为‘赦免’交换或者说要挟——命科尔沁出精兵十万,倾阖部上下之力征讨噶尔丹。
  如此,既能保证战事顺遂,又能名正言顺削弱科尔沁。
  若说这是一盘博弈棋局,皇帝无疑是走了步一箭双雕,以绝后患的好棋,值得欢呼称赞。
  可身为局中人的容温,却觉得皇帝此等行径,无比恶心。
  四下无人,年轻姑娘恣意放任自己的恨意,姣好的柔婉面容上写满狰狞扭曲,揪裙角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直到帐外传来班第的低沉的嗓音,容温才勉强冷静下来,留神继续听主仆两的对话。
  班第道,“恭亲王大张旗鼓邀所有科尔沁兵勇共食,与皇帝想增调科尔沁精兵有何关联?”
  总不能是因为科尔沁部不同意增调精兵,恭亲王身负皇令,病急乱投医——打算以几口吃食贿赂兵勇们去战场上为之卖命。
  乌恩其闻言,重唾一声,很是气愤,“要不说,这京城来的人花花肠子多。恭亲王头次提出让科尔沁增调精兵时,达尔罕王爷与郡王爷便以科尔沁部精兵不足十万,且需要留兵卫戍草原为由婉拒了。恭亲王为之与达尔罕王爷扯皮了许久,仍没得到应承。”
  这都是意料中事,班第八风不动,以眼神示意乌恩其继续说。
  “恭亲王不死心,非说进花吐古拉镇时,曾见过镇子的巡卫英姿,说他们对战科尔沁精兵,能以一当十。科尔沁留下这些巡卫便足以震慑别部,不必再多屯兵力。”
  花吐古拉镇的巡卫,也是从科尔沁精兵铁骑里选出来的。双方顶多打个平手,以一当十这种虚话,听听也就罢了,谁当真谁傻货。
  “达尔罕王爷他们自不会被这几句奉承话糊弄住,坚持不允。恭亲王便气急败坏的与达尔罕王爷打赌——说要摆个擂台,让科尔沁部的巡卫与精兵堂堂正正较量一番,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若巡卫赢了,科尔沁部便依皇命增调出十万精兵;若精兵赢了,恭亲王便不再提增调之事,并且一力承担皇帝追究之责。”
  精兵与巡卫双方实力相当,胜负难辨。
  但这些都是科尔沁的兵勇,达尔罕王爷想谁输谁赢,还不是暗地里一句话的事。
  这个赌约,听起来完全像是恭亲王被气糊涂了,胡乱许诺。
  实则——
  乌恩其一耙头发,粗叹了口气,“达尔罕王爷与咱们郡王爷商议过,本没打算占这莫名其妙的便宜,嫌无论输赢,都显得立身不正。是端敏长公主私下应了,还当即指使人在王府演武场搭了擂台。”
  端敏长公主自持身份不凡,嫁的又是科尔沁旗主达尔罕王爷。从她入科尔沁部第一天起,便野心勃勃,毫不掩饰自己涉政揽权意图。达尔罕王脾性耿直火爆,地位不凡,也不是随意任女人拿捏的。
  为此,夫妻两斗鸡眼似的斗了这些年,端敏长公主平素最爱与达尔罕王爷对着干。
  这对夫妻关系不睦众所周知,但对外,他二人却是一体的。
  端敏长公主代为应承了恭亲王的赌约,达尔罕王若临时反悔,打了端敏长公主的脸不要紧,最重要是会得罪使臣恭亲王。不得已,只得捂着鼻子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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