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调精兵这等干系部族存亡的大事,岂是随意一场比武便能草率决定的。
达尔罕王他们根本没把这赌约当回事,只当做陪使臣恭亲王看出热闹。再则,达尔罕王他们笃定,巡卫撑死了顶多与精兵打个平手,根本没动过暗中操作,让巡卫故意装弱认输的心思。
谁知比武第一日,巡卫便把精兵当儿子揍了。
那群巡卫狼崽子似的,越是头破血流,越是勇猛斗狠,全然把生死置之度外,真正是以一当十,当场打死了好几个精兵。
达尔罕王爷与多罗郡王察觉不对,想起比武之前,恭亲王特地宴了所有巡卫吃辣锅子,鼓劲打气。怀疑是恭亲王在辣锅子里加了什么东西,才致使巡卫武力暴增。
恭亲王自不肯承认是自己动了手脚,当即让达尔罕王派医士前来查验。
医士并未查出任何异常。
达尔罕王与多罗郡王越发凝重。
恭亲王见状,甚至还大大方方的与达尔罕王商议,说既他们怀疑辣锅子里添了‘东西’,那当日的比试结果便作废不算数,再找机会重新比试便是。
比试时间就定在接下来三日,每日傍晚。
恭亲王此举,以退为进,气度气量皆有——当场赢了不少兵勇崇敬。
达尔罕王哪怕隐约感知他不怀好意,却拉不下脸,当着许多人的面,龟缩不应他这封‘战帖’。
三日比武之约自此定下。
这时,也不知是从何处露出的风声,把当日恭亲王与达尔罕王的赌约有鼻子有眼的传了出去,闹得临近几个部落都知晓了,甚至还有人特地纵马赶来看热闹。
连续比武三日,再加上赌约‘适时’传出——原本的小比试,无形之中,早已变质。
这场赌约的重要性,莫名其妙被坐实了,成了大清与科尔沁之间的赌局。
若是达尔罕王爷输,势必得‘循约’增调十万精兵。
草原男儿重诺,若言而无信,怕是今后谁都敢当面戳科尔沁的脊梁骨。
事已至此,这场起因看似荒谬的赌约,摆明了是恭亲王乃至皇帝步步为营,逼科尔沁增兵的诡计。
而且,皇帝与恭亲王这手段,说干净也干净,说下作也下作。
他们利用科尔沁自己的精兵与巡卫为赌约,事后不论输赢——达尔罕王若要怨,要怪。也只能先罚自己部落的兵勇不争气,牵连不到他们身上去。
达尔罕王等人事先未曾察觉皇帝与恭亲王的真实意图,一脚踏入圈套。如今,只能无奈屈于被动位置。
难怪,乌恩其对皇帝与恭亲王等人,愤慨之此。
班第不经意往帐篷帘布上扫了一眼,沉了沉,冷声问,“今日是比武第几日?”
“第二日,昨日是咱们输了。”乌恩其骂骂咧咧道,“他娘的,也不知那些巡卫脑子是不是长脚板心了,明知他们要是赢了,咱们科尔沁便得调十万精兵去给皇帝卖命。不说让他们故意输给精兵,至少不必以命相搏吧。谁知那群狗崽种,一个个不见血不撒手!事后问他们怎么回事,那些巡卫都说,打斗时杀红了眼,根本不记得输赢。”
台吉这个爵位,放在煊赫的科尔沁部,完全不够看。
但班第身上的台吉爵位,与其他人不同。他是协理旗务的台吉,手握实权。
整个科尔沁部,除了掌旗的达尔罕王爷,就属他手中权力最大。
科尔沁的精兵与巡卫,都是从他手下历练出来的。这些人有几分真功夫,无人比他更清楚。
若说偶然一次,巡卫把精兵当儿子揍,可能是意外。
可连续两日,在精兵有准备的情况下,依然被巡卫压着打了,这里面绝对有鬼。
而且,一个巡卫杀红眼正常,一群巡卫杀红眼,这……
事出反常必有妖。
班第转眸望向达尔罕王府方向,意味不明问道,“每日比武之前,恭亲王都会邀巡卫共食辣锅子?”
“台吉也怀疑那辣锅子有问题?”乌恩其快言快语,打消班第的念头,“且先不说达尔罕王爷已派医士几番查验无误。就说这两日,恭亲王给参与比武的巡卫与精兵都准备了辣锅子,大家吃的是一个锅里的东西。”
可结果,依旧是巡卫大胜。
三局两胜,昨日达尔罕王爷已经输了。
若今日再输,便得按照规则,履行‘赌约’,增调精兵了。
班第盯着王帐的鎏金帐顶,薄唇微抿,没再搭腔。略沉片刻后,这才撩开王帐的狩猎图帘布,接了容温出来。
他黑脸敛目时,一身的肃杀之气实在骇人。容温并不太怕,反倒有些担忧的碎碎念,“我们现在是去王府演武场?你打算上场?记得小心一点,那些巡卫听起来不正常。”
班第双眸微不可察的眯了一瞬,既意外她会如此直接猜到自己的打算,更因她脱口而出的关心。
不过,班第并未回答容温。而是自顾在王帐不远处,一座不算大的帐篷门口勒停了马。
班第把容温放下马时,大掌重重往她乌发上呼噜了一把,轻飘飘丢下一句,“你今日先暂且歇在此处。”
然后扯紧马缰,头也不回,领着乌恩其径直离去。
“嗳……”
容温顶着一头炸毛的长发,望着那两骑飞驰的背影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慢吞吞的转身进了边上的帐篷。
掀开墨色帘布,容温只看了一眼,便确定这是班第的居所。
无它,这里的布置与京城郡王府内,他所居西院内的粗简陈设如出一辙。
除了必要的几条桌案垫毯,这帐篷里最显眼便是各式各样,乌漆嘛黑但又寒光凛冽的兵器。
比之金碧辉煌的王帐,这里简直像个无人居住的兵器库。
容温小心翼翼碰了碰挂在壁上的火铳,忽然想起宫中的传言——皇帝之所以重视班第,便是因多年前,十三四岁的班第曾用一把火铳,独身剿灭银狼群,救驾有功。
又是十三四岁与救人。
容温眉间露出一丝沉思。
凭班第如今这幅眉目肃杀,气息冷戾,一身沉重的形容,她实在很难想象他年少时是何种模样。
——大概意气风发,纵马驰骋天地间,一头高束的墨发神气又张扬。最特别的应该是那双鲜见的灰眸,不仅盛着少年人的傲气,更有掩于不羁之下的良善。
反正,肯定与现在的他,截然不同。
容温半垂眼睑,视线虚浮。
似在打量这把火铳,又像在透过火铳看别的东西。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才堪堪回过神来。
转身,发现卫长史领了一群公主府的宫女仆役站在门口,正恭恭敬敬的向她请安。
容温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卫长史上前一步,诚惶诚恐答道,“公主府未修缮好,不敢恭请公主入住,只得委屈公主在帐篷内将就几日。奴才特地替公主把使唤宫女及日用物什送来,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公主明示。”
“你看着安排便是。”反正再差总不能差过苏木山那顶小帐篷,容温不太在意的摆摆手,“有些日子没在府中了,本公主有几句话想单独问问卫长史,其余人先退下吧。”
桃知樱晓识趣的领了一大帮宫女仆役退出帐篷。
待确定她们离开后,容温循了处垫毯坐好。低声开口,问的却不是公主府的事。
“恭亲王是如何在那些巡卫身上动手脚的,你可知晓?”
“这……”卫长史对一向明哲保身的容温主动涉身这等浑浊事儿,颇感意外。愣了愣,忽然记起了先前容温与班第同骑回公主府的画面。神色一动,似是悟出了什么。
世间男女,情关难过。
卫长史犹豫片刻过后,忽地掸掸袖子,双膝跪地,对容温长施一礼,郑重唤了一句“公主”后,便没做声了。
容温懂他的意思,他是在提醒她,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是大清的和亲公主,所有荣宠尊贵,皆系于皇室。一朝行差就错,满盘皆输。
容温轻扯唇角,无意泄了几分讥诮。
哪怕明知就算没有班第为救她违抗皇命之事,皇帝照样会找其他理由削弱科尔沁。
实话实说,科尔沁如今的困境,与她是否被救,干系不大。
但容温仍旧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
除去对科尔沁的愧。
更多的,还是恨——恨被当做弃子;恨她在无意间,给皇帝的野心助推了一把。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助推的这一把,自然得她亲自收回来。
容温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卫长史,漠然道,“多谢你此番好意提醒,关于‘身份’二字,本公主也想赠你一句话——想当忠良谏言的心腹,首先要学会做听话的奴才。”
卫长史瞪大眼,唇角翕动,面色变幻莫测。良久,才涩着嗓子,吐出一句,“恭亲王的辣锅子里,不止有西南之地的番椒,更有云南边陲特产的莺粟壳。莺粟壳混入食物之中,会使人上瘾及轻微兴奋。”
“轻微兴奋。”容温蹙眉道,“那些巡卫武力暴增,比试时意识模糊,可不像轻微兴奋。还是说,这是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
“公主聪慧。”卫长史叹了口气,“先前达尔罕王爷怀疑恭亲王在辣锅子里动了手脚时,恭亲王便以莺粟壳为遮掩。
蒙古之地有封关令与禁文令在,鲜少与外面接触,也无法从书上获悉外界。科尔沁的蒙古大夫根本不知莺粟壳是何物,还是多罗郡王亲自往咱们府上走了一趟,问过御医,确认莺粟壳只能致人轻微兴奋后,又亲自试吃后,才不得不暂且信了恭亲王的话。”
多罗郡王与达尔罕王暂且信了,卫长史这个在京中各王府、贝勒府辗转任职了小半辈子的人,可是半句没信。
恭亲王是皇室子弟,长于宫廷。
宫中阴私禁药与使毒手段,让人防不胜防,哪是明面上这几颗莺粟壳的事。
恭亲王此举,分明是在欺科尔沁部的人只知逞武斗勇,是毫无见识的‘井底之蛙’,可任其耍弄。
容温也是宫里出来的,卫长史有些话勿需说得太明白,她自也清楚。
堂堂一个大清王爷,竟用毒这般下作的手段。
不愧是皇帝的亲兄弟,两人真是一脉相承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容温心里唾了一声,闭目冷静片刻,呼出一口浊气后,对卫长史道,“去王府演武场。”
她耽搁这会儿功夫,班第怕是已经上场了。
“王府演武场动辄见血,公主万万不可啊。”卫长史知晓容温晕血,赶紧劝道,“昨日恭亲王已赢了一局,今日听说演武场那边依旧是恭亲王占了上风。此事局势基本已定,公主何苦白走这一趟。”
“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容温坚持要去。
卫长史对容温的固执很是无奈,“公主何以见得?”
“有额驸在。”
第42章
王府演武场。
擂台上, 巡卫与精兵各以五人为伍,双方交战正酣。青壮男子的暴呵与汗珠,伴着刺鼻的血腥味,肆意在空中荡开。
相较于擂台上比武者的热烈刺激, 擂台下的看客则显得格外古怪沉静。
眼看上场时气势滔天的五名精兵, 在与巡卫交手百来个回合后, 便露了颓势, 毫无还手之力。
魁梧高壮的汉子,被压在地上打不算,最后竟还被人扔抹布似的,飞旋摔下了擂台, 砸得满地尘沙飞扬。
好巧不巧, 这人正好砸在多罗郡王跟前。
——不仅要稀里糊涂输掉十万精兵,还得吃他娘的满嘴灰!
多罗郡王记不得自己多少年未曾这般灰头土脸了, 一气之下, 猛地把手里把玩的玉佛扳指怒掷于地。
鄂齐尔见状不对,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胳膊,阻止他起身的动作,“阿哈(兄长), 莫要冲动,你这身份上场不合适!”
今日比试的规则, 说白了就是一出简单粗暴的车轮战。
共计一百人参加, 精兵与巡卫各占五十人。
但双方每次上擂台的, 只能五人。其余人等, 都充作候补。若己方有人倒了,直接上台替补就是。
铁拳劲腿,不讲规矩,哪方先打到对方无人可替,哪方便是赢家。
眼看精兵这边只剩三名替补,而巡卫那边起码还有二十余人。
多罗郡王这暴脾气,哪还坐得住。与其在下面急得脸红脖子粗,不如他自己顶替兵勇上场,痛痛快快来一场。
奈何,鄂齐尔死命拽着他。
多罗郡王抬手便要甩开鄂齐尔,虎着一张大黑脸,气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去你的狗屁身份,本王哪里不合适了!”
“年岁。”两人身后,忽地插入一道低哑嗓音。
多罗郡王兄弟两争执的动作一愣,同时回头。
“老五!”多罗郡王又惊又喜,顾不得问班第为何会提前回来,也顾不得班第故意刺他年纪大。
大掌抓过班第的胳膊,毫不犹豫往擂台方向推,“快去去去,让那些人好生瞧瞧,我科尔沁部真正的巴图鲁是何等风采。”
多罗郡王说这话时,一直死死瞪着恭亲王,故意把‘真正’两个字,咬得极重。
这几日真是气坏他了。
心知肚明恭亲王动了手脚,却苦于没有把柄,只能忍忍忍,憋气憋得他腰上像是多了层肥膘。
班第漫不经心往恭亲王身上扫了一眼,灰眸携捎霜雪,转瞬即逝。
右臂郑重抬起,对多罗郡王兄弟行了个躬礼,朗声保证,“定不辱命。”
而后,利落翻身跳上擂台。
-
班第从少时起,便打遍草原同辈男儿无敌手。
长成以后,更是不得了——斩杀庶兄、孤身救驾、训练精兵、协理旗务。
桩桩件件,别说把同辈男儿远远甩在身后;就连先辈能者,也多半被他拍死在沙滩上了。
是以,科尔沁部这些兵勇,无论老幼,对他是又羡又敬又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