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齐尔盯着寒光凛冽的马鞭包银尖梢,目中阴鸷忽闪。半晌,才后退一步继续道,“诚然,阿哈所言自有道理,科尔沁应留下她,但老五身边不行。”
“哼——”多罗郡王对鄂齐尔的‘妥协’嗤之以鼻,“有本事把这话去对老五说。”
“……”鄂齐尔被多罗郡王堵得心口疼,言辞轻狂许多,“我若是能做老五的主,又何必与阿哈商议。”
见鄂齐尔如此,多罗郡王反倒冷静下来,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悲寥道,“我看你是忘了——达来为何早逝,老五为何斩杀老二。鄂齐尔,管好自己的手。我这做兄长的,替你遮掩一次,已算仁至义尽。”
鄂齐尔闻言,面上血色尽失,身形晃荡如遭了夜风的摇曳油灯。
多罗郡王见状,仰躺在王座上,唏嘘长叹,“老子堂堂正正活了一辈子,这些年,为着你做下的混账事,却连梦中都无颜见达来与老二这俩小辈。想来,你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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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最寂静的夜,能听见风拂过遍地翠色的声响。
班第走后,容温睡不着,便去把那只破破烂烂的丑泥娃娃翻了出来。
人会水土不服,这只丑泥娃娃似乎也水土不服了。
右胳膊衔接处,不知何时裂开了两条细缝,本就粘得不算牢靠的胳膊,越发显得摇摇欲坠。
桃知樱晓知道容温重视这个泥娃娃,平素都是细心放置收拣。如今见东西无故坏了,忙不迭的行礼请罪。
容温不是跋扈不讲道理的主子,明知这泥娃娃是自然损坏,怪不到她们身上去,并未惩罚她们。
不过,却觉得甚是可惜。
以前这个泥娃娃于她来说,只是对救命恩人的念想。
但自从知道这乃班第救她时落下的,意义又不一样了。
可惜,坏了。
容温自己修了半夜,没修好,反倒一个失手,把那条胳膊弄断了。气得脑仁疼,索性倒去床上睡了。
容温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哪知被子一盖,两只眼皮便自发粘在一处了,撕都撕不开。
一直到第二日午时,才被桃知唤醒。
伺候容温梳洗妆扮的间隙,桃知说起早间班第曾来探望容温的事。
容温盯着舶来镜,问正在替她绾发的桃知,“为何不叫醒我?”
桃知道,“额驸是去镇外点兵的,顺路来探望公主。听闻公主未醒,便径直打马走了。”
容温疑惑,“点兵?”
“公主上午睡着,不知外面已经传遍了。”桃知道,“听说前线战事告急,大清又败了一场,赤峰城岌岌可危。科尔沁部临时决议,定下明日由达尔罕王亲自率部前往增援,咱们额驸被封为先锋。”
这般突然……
容温敛目沉思片刻,便明白了科尔沁部匆匆出兵的用意。
未再继续与桃知讨论此事,转而问起班第的去向,“额驸可回来了?”
“尚未。”
“那你给我准备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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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
容温坐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出现在了花吐古拉镇东南方向厚壁巍峨,却毫无防护作用的青石城墙下。
此处多半时间无人把守,容温让随侍候在下面,自己慢吞吞的踏着青石阶,一路畅通无阻的上了城墙。
一碧千里的草原上,此处城墙最为突兀耸立,视野自然也最广。
能一眼望见远处,旌旗高展,鼓声喧天的点兵阵仗。
容温单手撑在青石城墙上,稍微踮起脚,正费力的在点将台上辨认那道熟悉的魁梧身影。
冷不丁的,忽然自身后多出一条猿臂,紧锢上她腰间,把她竖直抱起。
容温被那股浓重刺鼻的酒味吓得肩头猛缩,以为自己遇上了醉鬼,心跳如鼓,正欲开口叫人。
身后,低沉的嗓音响起,伴着阵阵酒味,喷在容温耳侧,“殿下为何在此处?”
容温身形一僵,猛地回过头,对上那双熟悉的灰眸,诧异道,“我还想问你,你为何会在此处?”
他不是应该在点将台上吗?
“完事了,找地方修整片刻。”班第轻描淡写回答,丝毫不提自己是因崩了伤口,被多罗郡王赶回来找地暂歇的。
单手顺势把容温抱到一旁的矮墙上坐好,柔声问道,“殿下是来找我的?”
“嗯。”容温指了指带来的食盒,“我想碰碰运气。”
班第把食盒提过来,随口道,“那殿下运气很好。”
“确实好。”容温笑起来,不过那双眼,却是平静一片,“但额驸运气可不怎么好。”
“嗯?”正在掀食盒的班第手一顿,挑眉表示不解。
“我后悔了。”容温淡淡道,“昨晚我应该把额驸的衣服扒下来的。”
“咳……”班第猛咳一声,忽然了悟容温这副态度究竟为何了。
她心知肚明他受伤了,如今见他带
伤喝酒,可不等于逮了他个现行。
运气果然很不好!
班第顿了顿,绷着脸面无表情解释道,“酒能止疼!”
“是吗。”容温不咸不淡,“正好我腿有些疼,额驸把酒给我,我一试便知。”
班第闻言,身形一晃,把自己先前坐的那处死角位置挡了个严实,不让容温发现仍旧鼓胀的酒囊,以冷淡掩饰心虚,“没了。”
“没了。”容温面色比他还冷淡,重复一声后,径直起身,往城墙下走,似是不想与他多言。
班第见状,灵光一闪。
猛地拽住容温,低咳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来,塞进她手里,眼都不眨的强行撒谎,“那酒,是买这玩意时送的。要怪,也怪你,为何喜欢这个。”
容温盯着手里的泥娃娃,半响无语。
第49章
容温捏着那只泥娃娃反复掂了掂, 似笑非笑,“怪我?”
班第见状, 喉结滚动,心知自己死不认账、倒打一耙肯定气着容温了。不由得警惕暗生, 有意模糊重点, 斟酌回道, “也算不上, 本就是我想送给殿下的,殿下可喜欢?”
今晨他去探望容温, 听她的宫女说, 她昨夜为了修一只陪伴她多年的泥娃娃,熬了半宿。
正巧路过镇子街道时, 见汉商货郎担子上摆着泥娃娃叫卖,便顺手给她买了只新的。
“喜欢啊。”容温注意力似被转走了,爱不释手的捏着那只新泥娃娃把玩片刻,忽然定定望向班第,满目怅然道,“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旧的那一只。它不一样, 它是额驸多年前救我时, 无意落下的。”
班第完全没料到还有这一茬, 闻言愣了片刻,意外道, “你一直带在身边?”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落了只泥娃娃, 她却一直细心珍藏。
“对啊。”容温坦坦荡荡, 笑得眉眼弯弯,佯装无意强调道,“特别是知道当年的人是额驸后。”
班第想起方才她说的——‘它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
道家以‘缘’字,解释万物循环往复,想来还有几分道理。那只坏了的泥娃娃,便是缘起。
灰眸之中动容之色一闪而过,忽然拿走那只新泥娃娃,顺便在她脑袋上拍了拍,沙哑嗓音安抚道,“回去我给你修。”
“不用麻烦了。那只虽然特别,但又破又丑,我忍它好多年了,还是这只精致漂亮。”容温笑眯眯的,轻而易举掩住眼底的狡黠,伸手欲拿回泥娃娃,“仔细想想,反正都与额驸有关,也不必拘泥新旧。”
班第下意识举高手。
按理,容温好哄又喜欢他买的东西,他应高兴才是。
可……这太好哄了,也让他心头,不太舒畅。
轻易便对先前那只旧泥娃娃弃如敝履了。
她知道‘坚定’二字吗!
班第右手高举,不让一直拽他袖子,试图扯他收手的容温碰到。
念头一转,淡淡道,“殿下可知,当日你捡到的泥娃娃,应是我带给老六、老七的。”
算算时间,他当年十三岁,早过了玩泥巴的年纪。他身上有这些玩意儿,八成是给下面两个弟弟的。
当年科尔沁的花吐古拉镇还未正式形成集镇,与一般的游牧之地无甚区别。
哪怕是生于王公贵族家,也极少见到关内的东西。就算有,多半是御赐之物,极少有这种民间意趣的玩意。
“那又如何?”容温停了拽他的动作,不解道,“你的两位弟弟今年都十三四岁了,总不至于还要问我要回去吧。”
“不至于。”班第面无表情道,“但他们每次从我这里得了东西,必会说‘多谢五哥’。”
班第特地咬重了‘五哥’两个字。他笃定容温害羞叫不出口,想顺势打消容温要走这个新泥娃娃的心思。
还是旧的好,‘心性不坚’可不是好习惯。
想让她叫五哥呐——容温瞬间了悟,莞尔笑开。
往上两步,回到瞭塔旁,单手扶着玄红二色的科尔沁部幡旗,指尖轻敲,不住抬头往上看。
五月的草原不算热,但日色倾城,天光明媚,晃眼得很。
班第半眯着眼,愣愣随容温一起抬头,莫名其妙道,“殿下在看何物?”
“在看额驸呀。”容温笑意狡黠,“似额驸这般会顺杆子往上爬的人不常见,我可不得抓紧多看两眼。”
“咳咳——”班第猛咳起来,面红耳赤。
容温上前,在他后背轻拍了两下,顺便夺走他手里的泥娃娃,善解人意道,“顺杆子往上爬可不是好习惯,额驸下次莫要如此了。你看看,被拆穿了多尴尬呀。”
班第俊脸扭曲,倏地把容温拉到面前,抵在城墙上。半弯着腰,灼灼呼吸喷洒在她脸上,沉声逼问,“故意的,是不是?”
容温不怵,也不答。
瞪着双无辜漂亮的小鹿眼望向他,还笑眯眯的伸出两条胳膊,撒娇耍赖一般,去绕他的脖颈。
班第隐隐觉得这发展不太对,但心仪的美人主动投怀送抱这种事,男人一般会先遵循本能,再去想其他。
班第遵循本能,垂头便要吻下去。
容温掐着时机偏头,任由他的唇擦过自己脸颊。
而她的唇,则贴在他耳畔,娇滴滴、小小声,“下面到处都是人,我们偷偷的,好不好。”
偷偷的。
班第浅色的眸瞳,因这三个字,炙热似燃了火。
一手掐住容温那截细腰,托着人便阔步迈进了城墙死角处。
他想故技重施,再次把容温抵在青石城墙上。
容温却不依,说背后凉。
班第磨牙,索性席地坐下,把容温放在腿上,热烈滚烫的吻随之而下。
却在触在那抹粉色之前,被姑娘带笑的嗓音打断。
“五哥,你看。”
为她这声称呼,已全副心思落她身上的班第下意识抬眼。
只见容温把一只鼓胀酒囊舞得虎虎生威,‘啪’的一声脆响,毫不留情拍在他脸上!
所有旖|旎|暧|昧瞬间散尽。
趁着班第发懵的间隙,容温从他腿上爬起来。冷哼一声,居高临下看向他。
被他倒打一耙时,容温生气又无奈,本只是想顺势而为,套出他把酒藏在何处了,没收他的酒顺便教训他两句。
哪知他还挺会顺杆子往上爬给自己加戏,就怪不得她了。
容温踢踢班第的靴尖,理直气壮回答起先前班第问的问题,“我就是故意的!”
班第回过神,抬眸盯着趾高气扬‘踢他’的姑娘看了片刻。冷不丁伸手往她膝弯摁了一下。
容温只觉膝弯一酸,双腿霎时软了,直溜溜朝班第倒去。
班第好整以暇把人纳入怀里,坦然调侃,“投怀送抱,想必殿下这也是故意的。”
容温脸正好埋在他颈侧,闻言气呼呼咬了他露在外面皮肤一口。
班第浑身一激灵,呼吸瞬时急促起来,正欲把容温脸转过来,继续未完成的‘偷偷’。
背脊先被一双小手很轻的摩挲了几下,接着,她认真的声音传来。
她说,“你不要让我担心。”
短短一句话,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
然后,在班第晦暗复杂的眸瞳里,容温主动捧过他的脸,慢慢凑近。
并非亲吻,樱唇只轻轻在他犹带红痕的眼角贴了贴。
这红痕,不仅是方才容温用酒囊砸出来的。
更是先前,多罗郡王鞭笞他那次,结痂后未完全养好的印记。
从她认识他起,他好像总在受各种伤。
偏偏,他从未喊过半声疼。
如今,还要拖着一身伤去战场。
容温嗓子发涩,继续交代,“也不要再受伤了。”
班第半垂双眸,目光一眨不眨落在她面上,良久才摸摸她柔顺的发,诚恳保证道,“记住了,绝对不会受伤。”
大半个月之后,容温方知他为何敢把话说得这般肯定。
如今,却只当他是安抚自己。
容温勉强一笑,把要交代他的话一股脑说出来,“还有,此次你随军出征,科尔沁留卓礼克图亲王、达尔罕王世子及你三哥脱里坐镇。先前我告诉过你,大清有关你三哥的谋算,你看……”
卓礼克图亲王便是静妃之父,他们那一支自静妃被废后,越发不见喜于先帝,之后便沉寂了下来,再未兴盛过。
明面上说科尔沁留卓礼克图亲王、达尔罕王世子及脱里三人坐镇。实则,卓礼克图亲王手中无权,达尔罕王世子年少;点这两人的名号,不过是撑撑场面,真正坐镇科尔沁的其实是手腕不俗的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