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的心,并未因此彻底安定下来,反而不受控制的狂乱如鼓。
鼻尖闻到的是刺鼻的血腥气味,指尖触及的是她衣裳上浸出来的湿润。
她可能一直在流血。
看惯杀戮的男人,这一刻,脊背不可抑制的抖了抖。
班第慌乱松了紧搂容温的双臂,唯恐勒着她的伤口,唇角翕动,脱口而出的急问已变了调,“伤到何处了,为何衣衫上全是血?殿下,哪里疼?”
此处背光阴暗,哪怕容温趴在他怀里,这般近,依旧不能完全看清他此刻的表情。但他急促的喘息,早已把慌乱愧疚暴露无遗。
他把她被魏昇泼了水的湿衣裳,误认为是她受伤流的血了。
如今虽是六月天,但她藏身的佛像莲台位处背阴,又是纯银所造,不接地气,内里阴凉得很。之前魏昇倒在她身上那壶茶水,一直没干。
明明这般浓重的茶香残留在衣衫之上,以他的敏锐,却只注意到了血腥味——关心则乱啊。
容温毫无征兆的抬手抚在他脸上,指尖凭直觉慢慢划近眼角,触到一片掩于黑暗下的润泽。
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容温好笑又酸涩,摸黑细细拭掉他眼角的湿润,忍着干哑的嗓子解释,“别担心,这是茶,不是血,并无大碍……”
容温话说到一半,忽然听见许多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是察哈尔的声音,兴奋大喊,“找到了,在银佛背后!”
周遭因这群手持火把或灯笼的侍卫快速涌来,越来越亮。
借由火光,班第飞快扫过容温那袭散乱狼狈的绯丽衣裙,素来沉静自持的男人,如今满脑子被血腥气息包围着,心乱如麻。
一时间竟辨不得她这身艳色衣裙,是本色还是血色。
更分不清,她嘴里的并未受伤,是实话还是安慰。
但身体,已潜意识做出反应。
班第一把把容温脑袋摁进自己怀里,“闭上眼。”
一边扭头朝察哈尔他们奔过来的方向高斥,“先别过来!”
容温起先不知班第这举动是何意。
直到他利落从袍角撕下一方布条,要往她眼上缠。
“不必,我已经不晕……”容温到嘴边的话忽然顿住,任由男人粗糙的指节蹭过自己腮颊。
对于她今日遭难,班第的愧疚自责,显而易见。
如果此时,班第再得知她因这番折腾,连晕血的毛病都好了,怕是会愈加自责。
容温捻了捻先前拂过班第眼角湿润的指尖,配合闭眼,让班第把布条扎在她眼上。还强打精神往他颈侧蹭了蹭,语气如常夸道,“五哥真细心。”
姑娘温软的呼吸喷在脖颈,激起一股微妙的身体反应。班第闭闭眼,此刻方有了几分安心。
情难自抑,低头吻了吻容温泼洒如云的长发,顺手把甲胄后赤黑披风解下来,小心翼翼把纤细的姑娘裹在其中。
“此处昏暗,先带殿下出去。”
说罢,班第打横抱起容温。
容温酸麻不适的双腿,猝不及防被一只大手穿过膝弯移动,当下难忍的冷嘶一声。
班第面色大变,脚步猛地顿住,“殿下……”
“只是腿麻,佛像莲台后那洞隐秘逼仄得很,本是多年前林丹汗被太|祖皇太极逼得走投无路之际,挖出来藏匿幼子的。”
容温及时截住他将要扩散的慌乱担忧,耐心解释道,“老福晋先辈乃太|祖皇太极心腹,熟知往事,无意中向老福晋透了口风。多日前我随老福晋来寺中游玩,老福晋又顺口告知了我。”
班第神色略松,旋即疑惑,“殿下一直藏在莲台里?那先前侍卫寻人,怎不应声?”
“我担心有诈。”早间出城门时,有人假扮班第背影,引她折返回城,居心叵测。
她逼问过魏昇,这并非出自魏昇手笔。
那便证明,这城中除了魏昇,还有人想对她不利。
既然如此,她自然不敢因几声来意不明的陌生寻人叫唤,轻易暴露藏身之所。
如此谨慎,说白了就是惊恐未消,不敢轻信。
班第粗喘,自责愤懑不自觉从锢紧的双臂流泻。唇角翕动,却半天没挤出一句话来。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她,只能双臂越收越紧,似要把失而复得的宝贝揉进自己血肉里。
“你别逼自己,今日之事与你无关。”容温能察觉到他情绪怔然,碍于这在人前,并不好过多劝导。左手无意摸到他腰间的皮囊,顺势打岔道,“我好渴,这是酒还是水?”
“是酒。”班第大梦方醒一般,打起精神,扬声吩咐,“取水来。”
察哈尔亲自去了。
班第俯身把容温轻放在银佛的白玉前庭上,扬手无声示意侍卫们都退于石阶之下,灰眸迅速划过容温这一身狼狈。
诚如容温所言,她衣衫上的濡湿痕迹大半来自茶水。
余下的……
零零散散沾染全身裙裳,污了春眠海棠的,是已凝成深红的未干血迹。
烈火一般,时时刻刻在灼疼班第的眼。
月色清朗,给银佛像披了满身的月华轻霜,无数细腻光影映得这白玉前庭,静谧祥和,譬如白昼。与佛像背面昏沉阴冷相较,恍若两个世界。
静坐佛前的年轻姑娘,气度容颜,能与珠玉争辉。那怕一袭狼狈,乌发散乱,亦然风姿从容,婉约动人。
愈是美好,愈是脆弱。
班第终究没敢开口对容温这一日的经历寻根究底。
飞快敛下目中杀意与复杂猜测,替容温把披风裹回去,顺势把人重新搂回怀中。
大手摁上容温依旧酸麻的腿,循住穴道缓缓揉捏、舒活经络。
容温秀眉一拧,“疼……”
脑袋无意往班第怀里钻,披散的乌发因这动作,似天际随意泼洒开的团云。
散着浅淡兰犀香气的乌发与风一同,拂过班第挺直的鼻梁,柔软馨香,把他积攒满腔的肃杀,都浸软了几分。
班第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下巴搁在她发旋,凌厉的眼刀,不自觉中已软了三分,“忍一忍,很快。”
正好,察哈尔端了碗直冒热气的水,风风火火跑回来。
班第单手接过,侧眸令道,“去布置住处。”
如今的归化城,因城外战事,鱼龙混杂。
土默特王府与大长公主府守卫重重,乃是最安全所在。但里面的人,却各怀心思,班第信不过。
所以,他绝不可能再把容温送回土默特王府,只能另寻一处安全住处安置容温。
察哈尔心知肚明班第的思量,领命离去前,满脸诚挚的提醒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台吉,公主既无大碍,那腿麻了就自己站起来活动两圈舒舒血。你这又抱又哄又捏的,花哨!不顶用!”
“噗——”
“咳——”
“哈哈——”
察哈尔这声不低,石阶底下的侍卫们闻言挤眉弄眼,发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怪响,一个个憋笑憋得脸通红。
班第怒目瞪视面前已过而立,尚未娶妻的糙汉子。面色青青紫紫,变幻莫测,最终心平气和的赏了他一个字,“去。”
“赶我干啥……”察哈尔两只大手不安的搓了搓,边走边往回探头,“我说错话啦?”
班第忍无可忍,大吼,“快滚!”
“扑哧——”容温由羞涩转为揶揄失笑。
班第被她笑恼了,耳根滚烫,原本替她按腿的双手都不知道往何处放,索性把那碗晾得差不多的水,硬凑到容温唇边,粗声粗气道,“给!”
容温顺势喝了一口,摸索着把碗推到班第面前,笑眯眯道,“喝口水再凶!”
先前她摸他脸时,无意触到过他干得起皮的唇。
她在莲台里憋屈藏身,不好过。
他在外面寻人,想必也不好过。
班第喉结滚动,目不转睛盯着姑娘俏生生的笑脸。
甘甜的温水划过咽喉时,灰眸里的怒气被洗濯得一干二净,比当空的月色还要柔,哪里还凶得起来。摸摸容温的脑袋,把碗递给她,态度已是软了,“自己拿好。”
说罢,一双大手继续落在容温僵麻的腿上。
他虽在男女□□上无甚经验,但好歹是在王帐,随恩恩爱爱的多罗郡王夫妻两长大的。
冥冥之中,他有种强烈直觉。察哈尔而立之年娶不到媳妇除了证明草原姑娘眼不瞎;最为关键还是脑子不好使的缘故。
他傻了才信察哈尔的鬼话。
容温食指摩挲粗瓷碗沿,耳边听着察哈尔率人离开的脚步,越来越远,问道,“侍卫都走了?”
班第随口答道,“还剩半数。”
“哦。”侍卫未曾全部撤走……
可她将要说的话,不宜公然落入外人之耳。
容温蒙在布条下的眼,不安轻眨。
端水碗的左胳膊不经意撞上班第坚实冷硬的甲胄,水碗瞬间倾斜。容温下意识伸出一直握拳缩在袖子里的右手补救,又在伸出手那一刻,飞快缩了回去。
好在班第洞悉敏锐,托了碗底一把,水碗才没泼两人身上。
容温这心还未放下来,下一秒,右胳膊便被一只大掌牢牢擒住,伴着男人一道不容拒绝的厉呵,“不许缩!”
被发现了——
容温面色发僵,“我……”
班第粗暴打断,“右手伸出来,张开!”
随着他这话爆发阴鸷气势,震得容温面露讪讪。
是真的凶。
好汉不吃眼前亏,容温讪讪张开虚握的右拳。
白生生的掌中,到处是深深浅浅的划痕。更为惨不忍睹的是指根与手掌相连处,赫然插着一枚寒光乍然的马鞭纯银尖头,深可入肉。
尖头插进肉里应该有些时间了,几乎不再往外渗血。
伤口血迹擦得还算干净,明显被处理过。
班第乃是习武之人,瞬间便猜透了几分这幅情形。面目扭曲,满是震惊望向仍被布条蒙眼的容温,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自己弄的?”
他这话说得含糊,容温不清楚他问的是伤,还是清理伤口的事。踌躇片刻,一把扯下布条,老实交代。
“我……我用这个划伤了魏昇,跳窗逃出来……”
这玩意虽锋利,能防身。但其用途终究是装到马鞭上的,每一处都尖锐异常,不似刀剑有握柄。
她就这般毫无防护的握上去,用以自卫。说白了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划伤魏昇的同时,这纯银尖头也在往她肉里陷。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插得十分深入。太疼了,又没有药,她根本不敢自己□□。只能任其在陷在肉中,一直疼到失去知觉。
“逃出来后,我觉得太脏了。路过一口水井时,顺便洗了手脸。”
容温所说,与班第猜测八九不离十。
若非她自己把脸上手上的血洗干净了,又蓄意缩手握拳遮掩。方才他检查时,她绝不可能轻易蒙混过关。
班第深吸两口气,大掌掰过容温的脸,死死擒住那双清澈的眼,气怒交加逼问,“不怕血了?还故意瞒我?”
这句问话实属没必要。
容温刻意隐瞒的原因,彼此心知肚明。
不过,容温顿了顿,还是一本正经的示意他附耳下来。
水眸中促狭之色一闪而过,神秘兮兮凑近,轻声嘀咕,“你都哭了,我可不敢再惹你,万一哄不好该如何收场哈哈……”
班第满腔心疼硬是被容温肆无忌惮的嘲笑激成了头疼,额角青筋直跳,怒发冲冠,去掐容温两腮,截住她张狂的嘲笑,“闭嘴,不许笑!”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先前他见佛寺客院内那滩触目惊心的血迹,便以为她已遭遇不测。之后听见她的声音隐隐约约从佛像中传来,犹如虚幻,更是笃定人没了。
撕心裂肺的疼漫过四肢百骸,这才慌了心神,露了弱处。
没曾想,竟碰巧被‘死而复活’的她捉到了尾巴,肆意嘲笑。
半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啊……”容温嘴被捏成圆形,含含糊糊向明显恼羞成怒的班第求饶,“五哥、五哥你松开我,我说完最后一句,保证立马闭嘴。”
她今日遭了难,班第就算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也根本狠不下心真的欺负她。闻言顺坡下驴,痛快把人松开。
容温得了自由,努力撑直身板和班第面对面,杏眸望进他的眼,盛着一望无际的纯粹,一字一字清晰道,“我不要你难过。”
说罢,她可能觉得这话过于赤|裸直白。
自己先撇过脑袋,不自在的笑了起来。
班第一眨不眨望向容温,恍然间,似久旱的沙漠旅人,得寻绿洲,从人到心,都被填塞得满满当当。
终其一生,他怕是再难割舍,这个展颜间,温柔又天真的姑娘,与她明媚纯粹的小心思。
班第听见自己用几乎诱|哄的语气说,“那需得殿下永伴我身侧。”
永远啊。
容温品出了其中意味,强忍羞赧,弯起唇角故意挑刺,“如此,我岂不是吃亏了?明明是为你好,最后付出代价的却是我。”
“那我与殿下换,保证不让殿下吃亏。”
“如何换?”
班第沉肃,一字一顿道,“永世忠诚。”
男人眸底似燃着一团有燎原之势的炙热光火,羞人更勾人。
容温双颊绯红,紧张咽咽嗓子,顶着他惹火的眼眸,勾了勾他的小手指头,还顺便略显好奇的摩挲过他指腹突兀分明的厚茧。
隔了片刻,唇角方微不可察溢出两个字,“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