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哪来的活佛在世,只有弱肉强食。
“别在这里磨时间,尽快回去。”
说罢,班第抬脚离去。
察哈尔面色郁郁,一声不吭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将欲分开之时,班第无意扫过不远处还亮着烛火的顶棚,忽然回头示意察哈尔,“你去那里拿两个包子。”
察哈尔神思不属,闻言直愣愣回道,“属下不饿。”
班第一噎,咬牙道,“……带给公主。”
“……”察哈尔尴尬挠头,快步朝那处劳军的包子铺过去。
片刻之后,便清楚听闻一阵吵嚷声。
有道尖利的声音高喊,嫌恶至极,“若非科尔沁大军贪生怕死,不依圣旨如期赶往赤峰城襄助清军,而是自作主张转向去攻驻兵松散的漠北,噶尔丹怎会气急败坏,突袭归化城?依我看,归化城今日劫难,皆为科尔沁所累,是以连银佛都降了警示。”
身着归化城守军铠甲的小兵往班第方向斜乜一眼,刻意对着察哈尔指桑骂槐,“滚远些,我们的米粮,可不养祸害!”
“去你娘的胡说八道!你归化城是人,我科尔沁将士的命便不是命了?”
察哈尔怒不可遏,红着眼,提了拳头不管不顾往说话那个归化城兵役身上痛揍,“我们就合该老老实实去赤峰城以血肉之躯堵噶尔丹的火炮,换你们这些丧良心的东西平安喜乐,苟活于世?”
对方也自也不是好相与的,很快,两人便打作一团。
眼看那兵役就要不敌,边上几个与他同路的兵役个个摩拳擦掌,索性也一股脑扑了上去。
六七个人围殴察哈尔一个。
此时战事吃紧,内忧外患,风声鹤唳。这番不大不小的动静,自然早早被报到了土默特王耳中去。
土默特王闻讯,头疼扶额,立刻扯了大清驻归化城副都统五格同来。
土默特王与副都统五格赶到时,正见班第浑身肃杀立于斗殴人群三十步开外,那双健壮的胳膊,赫然挽弓对准斗殴的几人。
“台吉,台吉万万不可!”副都统五格紧张大喊,他们将将才安抚好帐下吵嚷着要降的兵马,可不能因这场小小的斗殴再度骚乱起来。
伴着这道高声呵止的,是班第出弦的利箭。
不偏不倚,正中最初出言挑衅察哈尔那人眉心。
那人还算健硕的身形,轰然倒地。
鲜血顺着箭柄流下时,四下随之静寂。
土默特王与副都统同时被气得头晕目眩,见了血,今日这事儿注定是不能善了了。
察哈尔却不管那许多,随手撂开身前那人,阔步迈到班第身边,飒爽笑开,“那人嘴贱,这般轻省的死法,便宜他了。”
“确实。”班第颔首,眉目狠戾,随口吩咐闻讯领人赶来的多尔济,“曝|尸。”
这才是他,真正的他。
多尔济素来对他马首是瞻,闻言虽知大敌当前,自己先内乱起来极为不妥,却半分不带犹豫踌躇,高声道,“把尸体挂上城墙,以儆效尤!”
土默特王与副都统全程看得目瞪口呆,眼前黑影一重叠一重,是真的快晕过去了。土默特王顾不得体面,翘起胡子气急败坏吼道,“你们这些科尔沁后辈,当真小儿意气,如此胡闹,激化内乱,这归化城不要了?”
“这归化城本就不是我科尔沁的,要与不要有何干系?再说,从头到尾嚷嚷着投降的,可不是我科尔沁人。”
多尔济讥诮冷笑,想起自己五哥昼夜辛劳,调兵遣将,只为替眼前这些人死守家园,免遭铁蹄鞭笞。结果到头来,这些人却为了些愚昧荒谬的理由,不断以言语重伤他五哥。
多尔济只觉心头被巨石堵塞,无限凄凉,愤恨不休,刻薄道,“好歹也算相识一场,我不妨提醒一句,趁早歇了归降偷生的心思,没用!当年噶尔丹突袭漠北喀尔喀,也不是没见过白旗,可到头来,喀尔喀青壮仍旧被屠戮殆尽。”
非我族内,其心必异。
噶尔丹得势不正,手边兵力有限,又怎会留一群潜在威胁在身边。
土默特王气得打嗝,却碍于多尔济句句在理,都是无可反驳的大实话,只能把那股气憋回去。退后一步,把副都统五格让出来。
五格是曾在京城为官的,为人处世比土生土长的土默特王圆滑许多,面上扯着假笑,唱起了白脸。
“小七爷慎言,归化城与科尔沁乃是守望相助的兄弟,万不能因一时意气,放出这些狠话伤了和气。我知道,你是因城中流言在为台吉抱不平。放心,我定想方设法,尽快杜绝这些口舌官司。”
“不急。”一直默不作声的班第忽然开口,低哑的嗓音在暗夜里炸开。
土默特王顿时欣慰暗生,还当他们这群科尔沁人总算有个冷静的出来打圆场了,却见班第冷然挽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咻咻咻’几声过后,方才口出不逊,围殴察哈尔那几个兵士,瞬间倒地。眉心无一例外,都插着寒光凛冽的利箭。
如此嚣张,简直是全然不把土默特王及副都统五格方才那番软硬兼施的劝说放在眼里。
在土默特王与五格的怒目中,班第慢条斯理收回弯弓,冷声直白道,“二位若无力弹压军中骚乱,大可请我相助。”
请他相助,他怎么助,靠刀剑弯弓射杀么。
土默特王被班第的嚣张气焰气得一个仰倒,边上五格适当扶了他一把。
冷静下来细想,其实班第这般强硬手腕也算是个办法。
毕竟草原素来奉行的,都是弱肉强食那一套。在绝对的武力威压下,所有的动乱只能归于服从。
但土默特王与五格毕竟是这群兵将的领头,多年经营,难免有所掣肘,不敢轻易动武,唯恐牵一发而动全身,引起哗变。
说起来,还真没有班第这个外人行事来得利索。
当然,这些思量都是后话。
眼下,班第收弓过后,便头也不回扬长离去。他手下的人紧随其后,离开前,还不忘把那几个兵士的尸体拖走。
在城墙根分路时,班第背过人,低声吩咐察哈尔,“最近小院的吃用,从西边调。”
就冲今晚军中这些兵士对待科尔沁人的态度,便也知道,接下来小院那边的日常采买必成问题。
又不是没路子弄来更好的吃用,班第见不得属下为难,更不乐意委屈自己的女人。
“西边!”这些日子,察哈尔心知肚明班第看容温跟看眼珠子似的,听他这般吩咐,倒是不吃惊,只是踌躇,“西边运来的东西毕竟不同于归化城所产,可要伪饰一番?否则公主问起来,属下不知该如何应答。”
班第一愣,掩下那一瞬间升起来的茫然,笃定摇头,“她不会问。”
从他与容温相识至今,容温有意无意窥到了他不少秘密,但从始至终,容温始终没问过半句。
甚至,连当初他伙同皇帝在通榆城外算计和亲队伍,危及容温自身的因由,容温都未曾探究过。
真正的活在当下,不问前事,不问后路。
这样随性,好也不好。太过飘忽,犹如抓不住的云彩,无根无系。
察哈尔是个较真的,似没察觉到班第的瞬间怔忡,直愣愣追问,“万一公主问了,那该如何?”
“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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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哈尔带着伤员三丹夫回去找容温复命,班第则留在西城门布置人手。趁噶尔丹小股侵袭,意在消耗城门守军的空子,偷摸出城,前往乌兰木通送信。
之后又与余怒未消的土默特王和五格就当前形势商议一番。
一夜悄然过去,再抬眼看天际时,已现曙光。
班第随手绕着弯刀柄上的红带子。
这是当初在科尔沁随军出征时,容温紧张兮兮要撕红裙子给他‘挂红’,他见之好笑,顺手从容温头上撸下来的。
班第背倚冷硬城墙,借由望楼灯火,掏出怀里的舆图看了许久。
此时距当初不过一个半月,却隐隐的,生出了恍若隔世的感觉。
班第面无表情收好舆图,倏地起身,扯了快马朝小院赶。
门口侍卫正在换班,见班第疾驰而来,连声问好都未来得及出口,便被院内传来的哀嚎截断。
是三丹夫。
班第把马缰扔给侍卫,满眼嫌弃问道,“他叫了一夜?”
侍卫顶着乌黑两只眼圈,无奈点头,“听说世子中的那两箭有倒刺,老蒙医费了一夜功夫,切开皮肉给他拔箭,确实受了不少罪。”
班第冷嗤,不以为意,本欲直接进内院去看容温,途径小院西厢房时,忽然听见有道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啧,还是器物齐上给男儿治病疗伤来得带劲儿。在这小院憋了数日,总是给那娇弱姑娘开药温养避子药弄出来的寒症,无趣得很。”
娇弱,姑娘,避子药。
犹有雷电直劈到了班第四肢百骸,震得素来冷厉的男人,身形明显摇晃,指尖颤抖不停。
是上次他回来时,撞见容温喝的那两碗药。难怪味道那般齁咸古怪,原来是不善用药的蒙医开的方子。
班第面黑如墨,眼底却是猩红一片,攥紧拳头,没头没脑往内院奔去。
一腔愤怒懊恼,在对上那扇紧闭的房门时,似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怒火消散,只余无限凄凉。
强劲的大掌生生把门框捏出一只掌印,却始终没有勇气推开这扇门。
不用探查,他也能猜到给容温下药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本以为把人弄到归化城来,两厢远远隔开,便能保她平安无事。
谁知到头来,终究还是祸累了她。
班第一腔难言怒火,最终烧到了闻讯赶来的察哈尔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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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温这日起床后不久,便发现察哈尔不见了,护卫小院的职责交到了察哈尔的副将身上。
副将按照吩咐,把班第回过小院的消息瞒得滴水不漏。
先是向容温转告几句班第平安无事、城门暂且得保的话,又一脸艳羡道,“台吉视察哈尔将军为左膀右臂,如今前方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所以把人调走委以重任了。”
副将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成功骗过容温。
容温不疑有它,心下稍安。用过早膳后,便带着扶雪一同去外院探望受伤的三丹夫,以尽主人之谊。
方行到檐下,便见两只银灰羽毛的鹰隼突从天际袭来,似要直击她二人面门。
主仆两受惊,尖叫还未出口,屋门先开了。
屋内传来一声吊儿郎当,毫无诚意的安抚,“公主莫怕,这是我驯养的宠物,乖得很,轻易不伤人。”
这两只畜生明显听得懂人话,闻言再次往苍穹扎去,那两双雄劲威武的翅膀,携起一阵劲风,刮乱了容温主仆二人工整的发髻。
就这,也敢说乖。
“……哦。”容温不以为意的轻应一声,进门目光与说话的年轻男子对上。
喀喇沁世子,三丹夫其人——典型的蒙古人长相,棱角分明,但身量瞧着却比一般的蒙古男子瘦小不少。忽闪的双眼,瞧着跳脱,不太正派。
好在,目色清亮,并不显猥琐。
容温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好不坏,遂不温不淡问道,“世子伤势如何?以后你便在此养伤,若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开口。”
这本来就是一句客气话,但三丹夫似并不知道什么叫客气。
闻言,顶着一张因失血过多而显苍白病弱的脸,大喇喇道,“我想吃锅子。”
“……现在是六月。”
天气热得似挂了两个太阳,吃什么锅子。而且锅子涮的牛羊肉,根本不适合伤者吃。
“啧。”三丹夫摇头,一副退而求其次的无奈神色,“那便佛跳墙吧。”
佛跳墙不仅费时间,需要的用料也杂。
“大概也不行。”容温微微摇头,“归化城已被围困数日,早与关内行商断了联系,城内能吃用的东西有限,一时半会儿怕是凑不齐用料。”
三丹夫身子往后一仰,闲闲倚在迎枕上,双眼咕噜乱转,故作委屈发问,“公主讨厌我?”
“这话从何说起?”容温四平八稳回道,“总不能是因为我思量各方因素过后,连续拒绝了世子两次?”
“没错。”三丹夫往桌子方向笃定一指,意味深长道,“我若瞧得不错,那桌上果盘里放的,乃是漠西一个名唤哈密的偏远地方产的蜜瓜。瞧那果蒂,还很新鲜。公主住处既有办法从漠西弄来新鲜蜜瓜,那怎会弄不到几样食材?”
桌上那几只黄澄澄的瓜,容温的内院也有,是今晨侍卫送来的。
她从前并未见过这种瓜,只当是归化城特产,并未多问,殊不知竟来自噶尔丹的旧巢漠西。
这个三丹夫,瞧着吊儿郎当不着调,不曾想洞察力竟如此敏锐细致。
容温兀自心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随口应付三丹夫两句过后,便借口要回去用药,告辞离去。
回到内院,容温捏起一只香气扑鼻的香瓜,心不在焉的来回掂量。
产自漠西偏僻处,却能越过险峻杭爱山,穿过漫天戈壁与茫茫草原,新鲜运送至千里之外的归化城。
毋庸置疑,这香瓜肯定是班第弄来的。
所以,他在漠西定是有自己的人手,且势力绝对不弱。
科尔沁常年雄踞漠南;前些日子他又不惜把科尔沁三万精兵拱手赠给了漠北喀尔喀可汗,相当于变相把漠北收入囊中。
漠西、漠北、漠南。
拢住这三处,便是全盘占据了整个蒙古。
班第胸中的沟壑或野心,容温此前隐隐知晓,却从未着意探究过。
所以当这一刻,一切真相猝不及防摊开在她眼前时,她除了无措便只剩下茫然。
困顿之际,容温毫无征兆想起了宝音图那张与当朝大阿哥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宝音图乃是先帝与废后静妃之孙。
静妃出自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
单论血脉尊贵,如今皇室的嫡系,无人敌得过他。
若用宝音图的名号扯大旗造反,勉强称得上师出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