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谁,我不能知晓?” 容温昨夜没睡好,今日起床两只眼皮都在跳,很是惹人烦躁。
如今察哈尔这个含糊做派,越发让她心绪不宁。
“不能。”察哈尔保证,“公主放心,属下以性命起誓,此行绝对不会危及你半分。就是……有人急着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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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对容温半摊牌后,车队行程越发吃紧,连夜里都在赶路。
容温揣测过察哈尔口中的‘有人’究竟是谁,但一直没个头绪。
直到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乘的马车,正过军营哨卡。
“老台吉?”容温盯着帐篷前来迎接自己的人,很是惊诧,一时间竟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我知道公主满腹疑。”老台吉鄂齐尔神色郁郁,勉强一笑,解释道,“达尔罕王与郡王此时正在帐中等候公主,所有疑惑,进去便知。”
容温迟疑片刻,跟进了帐中。
只见达尔罕王与多罗郡王这对喜好热闹,性情相投的堂兄弟此时正对立而坐,却是相顾无言,帐中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
此情此景,容温心中压抑了几日的不安被无限放大,面色霎时苍白如雪,手脚冰凉,颤着嗓子开门见山问,“是……是额驸出事了?”
“并未。”在这三兄弟中,多罗郡王与容温最为熟悉,此时也是由他出头解释,“但也快了。我们这般着急请公主来,便是为了保全老五。”
多罗郡王起身,亲自把案几上的密信,递到了容温手里。
容温看了眼上面的图腾徽记,竟是漠北喀尔喀部的。
是喀尔喀可汗的亲笔书信,上面只歪歪扭扭写了短短一行字,看得出是匆忙之时所书。
“沙俄女摄政王倒台,新帝登位,频扰漠北边境以作试探,似意在作废与清和谈条约。”
多罗郡王见容温只看信,不说话,忍不住心急追问,“公主可懂喀尔喀可汗这封密信与老五的关联?”
容温眼睑半垂,没答懂了与否,只道,“您说。”
“沙俄新上任的沙皇,是上一任女摄政王的侄儿。他在其姑母手下蛰伏十多年,如今一朝登位亲政,正是需要功勋稳定地位的时候。”
多罗郡王简单介绍了一下沙俄新皇的情况,又道。
“此番清军与噶尔丹余部对峙乌兰木通峰顶之事,沙俄必在密切观望。若此战大清得胜,沙俄许是还会忌惮,不敢轻易撕毁和谈条约;若此战大清败了,沙俄必会兴兵入侵,乘机夺利。届时,最先遭殃的便是蒙古各部。”
“老五的心思你我心知肚明,此时他正领了私囤的六万精兵藏在距乌兰木通七十里外的山岭中,等待时机,准备当次渔翁,把战疲的噶尔丹余部与清军一网打尽。这本是占尽天时地利的盘算,一旦让他得手,入主关内,改天换地,指日可待。”
“凡是男儿,心中自存野心霸业,我等虽忧虑其行事大胆,却也为之心动。所以,先前我等也未曾阻拦他,甚至还配合他行事,未带兵去增援归化城,而是守在了距乌兰木通不远的乌珠穆沁。准备一旦前方战事起,便伺机断了清军与噶尔丹余部的退路。”
“可如今情形,北地沙俄虎视眈眈,战事一触即发。就算老五成功灭了乌兰木通的清军与噶尔丹余部,但一时半会便入主关中,收整国力以御外敌谈何容易。他虽有天时地利,却难免失了人和。
若因老五之过,造成国中动荡,引来沙俄兴兵入侵,异族肆虐乡土,屠戮黎民,家国覆灭,那老五便成了千古罪人。”
最后,多罗郡王叹息道,双目熠熠望向容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公主,我们请你来,便是希望你能去劝诫老五,打消心思。”
这番‘家国为重,个人次之’的大道理,多罗郡王讲得细致,容温全听懂了。
但正是因为听懂了,她才越发狐疑忐忑。
容温唇色死白,缓缓坐下,双手叠放在身前,宽大衣袖遮住指尖细微的战栗,呼吸略略急促。
“郡王与老台吉都是额驸看重的至亲,为何却要特地选我去作劝告?我与额驸相识不过小半年,却也知他并非利益熏心,野心蓬勃之人。若情理通达,无论谁去,他自会思量。”
容温的疑惑问得原本满面忧虑的多罗郡王兄弟两,神情同时出现了龟裂。
多罗郡王面带惭愧,眼角冷风凛然刮过坐立难安的鄂齐尔,示意他自己解释。
鄂齐尔垂头,目色闪躲,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最后竟猛地起身,强行把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达尔罕王给拉出主帐,留给容温与多罗郡王一个张皇逃窜的背影。
多罗郡王见状,气得一掌砸在案几上,怒骂,“这没担当的混账,多少年了,竟半分不曾长进!”
鄂齐尔好歹是长辈,这话容温可接不了,索性装聋,面不改色引回之前的话茬,“为何是我?”
多罗郡王一梗,满腔怒气无处发泄,最终只能恨恨咬牙,郁躁的捋了把红葱须子一般的大胡子,开口却没直接回答容温,而是问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听乌恩其说,公主在京中时,曾去过郡王府的花房,你手下的宫女还无意打翻了一盆雪海,惹得老五勃然大怒?”
提起郡王府那个种满各色名贵白菊,花钱如流水的花房,容温立刻想起了从那盆‘雪海’花盆泥土里掉出来的半截发辫,微微颔首,带着几分探究问道, “那处花房是在祭奠谁?”
“是达来。还有花吐古拉镇外那堵除了占地方,没什么用的青石城墙,也是老五给达来建的,达来最爱关中的风貌物什了。”
“老五那孩子,最是重情,也最为执拗死脑筋。他从小便在达来身边长大,视达来如兄如父。达来早逝后,他便一直自责。
自责没陪达来一起去闯杀虎口;更自责从前劝阻了达来,没让达来暗地里组建商队,开辟一条自漠西入关通道。如果达来有入关通道,肯定不会在大雪纷飞天不要命的去闯杀虎口。
如今他一心要入关中,与其说他胸怀沟壑,野心蓬勃,不如说是他想继承达来遗愿,带达来无拘无束的去关中看看。”
原来如此。
容温掐住指头,没吭声,心道果然死脑筋。
本就不是他的错,他却一头扎进死胡同,活得这般自苦。
往昔记忆纷杂,多罗郡王面带怔忡,怅然长叹一声,也不需要容温搭话,颠三倒四继续说起从前事。
“达来自幼年随第一次随我入京朝岁后,便把关内的一草一木,山川河流,集市建筑全记在了脑子里,且心向往之。以至于他长大以后,竟带着年纪尚幼的老五偷偷溜出科尔沁,循着那些汉商私下流传的走西口路线,准备潜过杀虎口入关去。”
“他们在漠西遭遇了沙暴,索性性命无虞,还从风沙堆里扒拉出了一对走西口来蒙做生意的孪生兄妹。这兄妹两也不知被风沙晾了多久,哥哥早已殒命,倒是妹妹命大,吊着一口气。他两为了救活这妹妹,只能掉头回了蒙古。”
“后来这妹妹醒了,因没有通关文牒,不能回家,只能暂留科尔沁。这妹妹家中是祖传的花匠,颇有几分花木手艺,最擅养菊,替达来养活了不少从汉商手中买来的花木,达来欣喜得很。两人这一来二去的接触,达来便对这妹妹动了心,想娶做福晋。”
“朝廷早有规矩在,蒙汉不可通婚。再则,这妹妹身份低微,且是私潜入蒙古的,说是罪奴也不为过。我们这些长辈自是不同意,鄂齐尔便趁着达来领兵出去巡防时,去找了妹妹说了一些话……”
多罗郡王咳嗽两声掩饰尴尬,实在没脸详细说——一个自小习勇武之道的大男人,竟跑去威胁一个纤弱女子,真真可笑。
容温看多罗郡王的表情便猜到了他不愿意说透的内容,再一想想方才鄂齐尔落荒而逃的背影,以及班第曾给她说过的,达来早逝的原因,心中陡然升起一阵腻烦,面无表情理了理衣袖,冷淡道。
“后面的事我大概听额驸讲过,达来世子听信了四弟莫日根的批卦,以为那姑娘被送回了关内,遂不顾霜雪天气,再次想闯杀虎口入关。
后来被其四弟与二弟联合算计,故意透了消息给杀虎口外的守军,说有个身患天花恶疾的人想闯关,引起守军重视,匆匆围捕。
达来唯恐被守军捉去会连累科尔沁,只能藏入杀虎口险峻群山,最终尸骨无存。可这些,与你们不能去规劝额驸,有何关系?”
多罗郡王无力摇头,“时至今日,我也不瞒公主。老五给你说的这些,其实并非实情。”
容温一愣,“额驸骗我?”
“不,老五没骗公主。”多罗郡王闭目苦笑,“是我与鄂齐尔在骗老五。公主方才所说,是当年我为了保全唯一的弟弟鄂齐尔,编出来哄骗老五的真相。”
“实际上——当年达来往杀虎口去后,鄂齐尔恨铁不成钢,便派老二去追,并气急败坏的指使老二,找机会让达来吃点苦头,长点教训。老二遂派人假扮了杀虎口外的大清守军,去围捕达来,准备吓唬吓唬他。谁知后来阴差阳错,逼死了达来。”
“后来老五闻听达来死讯,发了狂一般,要找老二血债血偿。鄂齐尔见势不对,找到我和盘托出真相。当时,老五已不管不顾斩杀了老二。我想,老五既已背负了弑兄的恶名,这弑父……”
陈年旧事,藏污纳垢,恶臭熏天。
容温震惊过后,实在听不下去这种‘为他好’的虚伪说辞。
要知道,班第万般自苦,无奈走到如今地步,正是因他多年来,一直活在欺瞒里。
如果说鄂齐尔是始作俑者,那多罗郡王便是帮凶。
容温再难维持对多罗郡王的敬重,忍不住讥诮打断,“如此说来,额驸还要多谢您与老台吉的多年来的隐瞒,才使他免于背上弑父的恶名?若我猜得没错,这些事应是郡王与老台吉打算带到地里去的秘辛。今日忽然告知我,用意究竟为何?”
多罗郡王被容温这话堵得面色发黑,张口欲要解释,在触及容温眼角的锋芒与嫌恶时,又不自觉歇了心思。
都是聪明人,是非曲直自有定论,过多描补反倒贻笑大方。
“我知公主坦荡傲气,受不了这等污糟事。”
多罗郡王强忍住涌到喉头的腥气,强装冷静道,“今日对公主说这些积年秘辛,实属无奈之举。因为,老五可能已经知晓了当年达来之死真相。按他的性子,如今必视我与鄂齐尔为耻,不屑相见。就算勉强相见,怕是也听不进我们的话。我们若说让他撤兵,说不定还会刺得他越发激进,不破关中不还。”
他们也是各方衡量过后,才决定密信察哈尔,让他连夜兼程把容温送来。
“这样。”容温眨眨眼,讶然又问,“……额驸如何得知?”
达来去世已九年了,多罗郡王兄弟两也瞒了班第九年。
为何如今在战乱关键时期,却走露了风声。
“前些日子,乌恩其受命老五,到漠北寻我们搬救兵,之后便随行军中。有天夜里,我与鄂齐尔说起如今天下形式,多饮了些酒,一时伤怀,便提了当年的事几句。谁知被乌恩其无意听见了。”
说起这事,多罗郡王就头疼,觉得自己真是老了,竟在乌恩其那条臭水沟里翻了船。
“乌恩其那个混账东西,整个脸上就像只生了张大嘴,没长脑子。我不放心,还特地敲打了他几句,让他把话烂在肚子里。谁知他似是误会我要清理门户了,连夜出逃,我派了两队斥候都没追上。按照他那狗都撵不上的脚程来算,他肯定早见到老五了,告知真相了。所以这几日,老五都未曾再传信与我商讨用兵安排。”
“……”容温无话可说了,衣袍一摆,利落起身,沉声道,“我这就去见额驸。”
她答应去,并非是感念家国大义,准备竭力阻止班第动兵。
她其实,只是想去见见他。
不让他一个人而已。
多罗郡王送容温出来,“我已重新替公主备了最快的车驾卫队,争取尽快见到老五。”
容温颔首,走了几步,又突兀停下,目光灼灼望向多罗郡王,带着几分凌人逼视,“对了,我能否知道,你们为何对额驸这般看重。”
按照多罗郡王描述,当年达来心悦那名汉女出身低微,遂被他与鄂齐尔等人嫌弃。
既是重血脉尊卑的人,那又怎会对生母为异族俘虏的班第这般看重珍视,甚至有意传之王位。
领教过多罗郡王兄弟两对班第的多年隐瞒后,容温不得不谨慎,唯恐这兄弟两还藏了什么对班第不利的秘密。
“这……”多罗郡王也是聪明人,听容温这话便知她是知晓了班第的真正身世。
不用想,肯定是班第主动告知她的。
多罗郡王惊讶这两小年轻的亲密之余,略显踌躇,最终只选择讲了个粗浅。
“公主应该知晓先帝废后静妃吧,那是个极美貌的女子,可惜命不好,被废为静妃后,她便带着身孕回了科尔沁。不久,便由先帝做主,辗转送人……不,是另嫁了。多年后她才得机会重归科尔沁,但只活了一月,便去世了。老五的生母,便是伺候她多年的丫鬟,很得她喜爱,平时与她都是姐妹相称。”
送嫁结发妻子,这事用汉人的礼法来说,属实荒唐。
可在于出自蒙古的清室来说,却是常事。
多年前,先帝之父——太|祖皇帝皇太极为了与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联姻,也曾送嫁了自己的结发妻子钮钴禄氏给手下。
只是,这静妃被送嫁的对象似有些特殊。所以她不仅用着异族婢女,多罗郡王提起她所嫁之人时,也是言语极尽含糊。
容温犹带打量看了多罗郡王一眼, “静妃被废,按理是伤了科尔沁颜面,乃是部族之耻。为何郡王等提起她时的态度不见憎恶,反倒透着几分古怪的重视,甚至爱屋及乌到,善待爱重她的婢女及其所生之子。”
多罗郡王今日才算是彻底领教了容温犀利敏锐。
但他也知道,容温偏在这时候问起班第的身世,摆明了是防备他们还瞒了事,唯恐伤到班第。
多罗郡王虽不喜这般被逼问怀疑,但同时也感慨容温对班第这番情谊,遂也愿意多说几句,安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