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嫔妾与您的身量差得太多。”
这满宫的妃嫔里,晨音就没见过比自己高的,如实说道,“不若让白盏姑姑替您试吧。”
白盏是青梧另外一名大宫女,身形矮小瘦削,但看着还是比干瘪得不成人形的青梧大一圈。大概是人在病中的缘故,青梧比平时难缠许多。像是没听见晨音的话一般,自顾自吩咐丹朱带晨音下去更衣。晨音看她说一句,喘三下的模样,不忍违逆她。随丹朱去隔室换好衣裳,晨音再进内殿时,是浑身的不自在。不光因为这件流彩春花云锦宫装有些小,把她胸前绷得紧紧的,最重要的是,这件宫装,是正红色的。中宫才能穿的颜色。晨音想不起自己多少年没穿过这种颜色,上一次穿,已是不知多少年前,她在佐领府做格格的时候。“内务府的手艺越发长进了。”
青梧上下打量晨音几眼,满意的笑道,“也是你模样生得好,才能压住这衣裳,换了我,就跟在竹竿上晾衣服似的,哪有看头。不过,我总觉得你身上还缺了点意思。”
丹朱笑着凑趣,“主子可是觉得小主的妆发太素净了?”
晨音梳着简单的小两把头,上面插了朵粉蓝的绢花和一只玉钗,一贯的素面朝天,确实与这身锦衣华服格格不入。“是了,白盏手最巧,你去帮晨音换个发式,首饰也挑几样好看的给她戴上。”
反正衣服都换了,晨音也不想中途扫青梧的兴,顺从的去一旁的妆奁台子前坐好,任由白盏在自己头上舞弄。白盏不仅替晨音盘了个繁复华丽的发髻,还顺便替晨音上了个颇适合她五官的秾丽妆面。晨音望向镜子里的脸,岁月流转,连自己都变得熟悉又陌生。当年十六岁初入宫门的郭络罗.晨音,能一举成为宠妃,这张脸蛋功不可没。晨音怔愣间,竟没察觉内殿里,何时多了一人。无意的偏头,视线不经意与皇帝的目光撞了个正着。皇帝眸底的惊艳还未完全消散,被晨音这出其不意的一瞥弄得有些狼狈。下意识想挪开眼,却又觉得这行为过于心虚怯弱,有损一国之君的风范,硬是绷着脸装不动如山。不过很快,皇帝就绷不住了。晨音起身下蹲行礼,被衣服裹得鼓鼓囊囊的前胸,随着她的动作越发显眼,波浪起伏。往上看她的脸,不知是被殿内的热气熏的,还是本身气色好,艳光逼人的俏脸上,飞着两抹薄红,与她身上正红的衣服相衬,愈发显得露出领口的那段脖颈,白生生的惹人眼。丽色天成,活色生香。皇帝目色稍暗,喉头微动。轻咳一声,借着落座的当口,飞快移开视线。“怎么回事?”
皇帝变脸不过瞬间的事,“她为何在这里?”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晨音了。丹朱代青梧解释了一番,皇帝也不知听没听。摆摆手,示意旁人都下去,他有话和青梧讲。晨音低着头往外走,不知皇帝的眼神有意无意往她修长婀娜的背影上扫了眼,轻飘飘的。晨音去隔室换回自己的衣裳后,丹朱亲自提着灯笼来,说要送她回宫。出坤宁门,深长的甬道在冬夜里格外凄凉,北风呼啸而过,晨音紧了紧斗篷的风帽,突然顿住脚,转身定定看向坤宁宫方向。丹朱也随之一顿,微弱的亮光自灯笼里流泻而出,名为静默的河流在两人之间淌过。都是聪明人,许多话不必说得太过明白……良久,丹朱才哑着嗓子道,“小主请随奴才来。”
在寒风里转了一圈儿,晨音再次回到了坤宁宫,只不过是这次,走的是一道已被荒废的小门,行迹也是悄悄然的。※※※※※※※※※※※※※※※※※※※※有个情节,怕你们不记得了,我来给你们回忆一下鸭。之前有一章,大猪蹄子要给晨音赐婚,还顺带鄙视过晨音,让她别痴心妄想靠三分样貌能进宫得宠。-所以,这大概可能也许是一段,以“真香”为开端的,以见色起意为缘由的,以死鸭子嘴硬为过程的漫漫追妻路:)
第44章
晨音靠壁而站,能清楚听见茶盅碰在木桌上发出的声响。“茶不错,涩中泛醇,浓淡适宜,余香悠长。”
皇帝评价道,“不像是下面献上来的贡品,你自己制的?”
“皇上说笑了,臣妾已是个废人,哪怕再惦念风雅之事,也是有心无力。”
青梧咳嗽几声,淡淡道,“这茶是裕亲王的新福晋婚后进宫谢恩那日给的,说是她在寺庙礼佛时,偶然发现一不知名的矮树,以其叶烘制所得。臣妾也觉滋味回甘,便换了贡茶。”
去岁翻今朝,新年新气象。裕亲王福全于今年正月末,奉旨迎娶了继福晋董鄂氏。明日便进二月了。算算时间,董鄂氏入宫谢恩已是一月之前的事。皇帝不知青梧提起月余之前的事,是否在暗怨他因承祜落水,许久未踏足坤宁宫,连这里换了新茶也不知晓。他后宫妃嫔虽多,平素里却做惯了被捧着那个,并不太懂女人在想什么。放眼整个后宫,谁敢让他花心思去猜。甚至连已故去的仁孝皇后,他也没哄过两回。皇帝觑着青梧,一时间竟猜不透青梧执意请他前来的缘由,索性静观其变。青梧今晚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密,两人之间似从未有任何龃龉争执。皇帝似有所感,目色稍暗。耐心陪她谈诗书,说吃食,论茶道。恍然间像是回到了从前青梧做翊坤宫妃时,隆科多于朝局站位摇摆不定,甚不合他心意,青梧处境尴尬。他很少去翊坤宫,偶然间走一趟,青梧也一如平常,不悲不喜,淡然处之。从不提及母族半字,更不会像其他后妃一样要这要那。平心而论,皇帝很欣赏青梧身上那股子安宁祥和,淡然自得的气息,那是宫里少有的逸然。立她为后前,皇帝也曾犹豫过。可惜,朝局不由人。皇帝怔神的间隙,青梧的话已从吃食转到了茶叶上。难免,又提起裕亲王继福晋。“说起来,臣妾只见在选秀那日见过她一次,如今已记不清是个什么模样。连这茶,也是经由丹朱转交的。”
裕亲王大婚的时候,青梧正在‘养病’,不能见人,自然也不便接受继福晋谢恩。“听丹朱说,继福晋进宫那日穿了身正红绣百花戏蝶的裙裳,甚是精神,引得丹朱惦记了好久。”
青梧笑起来,“后来内务府来人问二月二的衣裳,她硬是不怕累,自己熬了几夜画了样子出来。说是臣妾久病未愈,就该穿点鲜亮的,皇上觉得如何?”
如何。皇帝端茶的手微顿,脑中不经意跳出年轻女子艳若霞光,姝色倾城的脸。皇帝抿了口茶,不动声色的评价,“不错。”
“皇上说不错,那便是极好了。”
青梧望向跳跃的烛火,笑意揶揄,“这些年了,臣妾早已发现,皇上从不肯轻易说一个‘好’字。反正在臣妾眼中,那件衣裳当真漂亮。不,应该说,天下女子,就没有谁不喜欢正红的裙裳的。”
皇帝不懂女子服饰,却听出了青梧话中的感慨,安慰道,“你如今已是正宫身份,与那颜色是最相称的。刚好过段日子,下面该供蜀锦入宫了,蜀锦以颜色鲜研,花色繁多闻名。到时候,朕全送到你宫中来,你多做几身衣裳穿。”
“那倒不必。”
青梧道,“换做刚入宫那几年,臣妾倒是对正红衣裳有想头。如今,眼瞧着已是黄土掩过下巴,残留了双眼睛看世间罢了,麻衣素服更适……”
皇帝震了震,厉声打断,“皇后!切莫……”
“皇上别打岔,容臣妾把话说完。”
青梧缓了口气,“臣妾方才说,天下女子皆爱正红色。话说到此处,倒是勾起了臣妾一桩心事,不知皇上能否为将死之人解疑。”
皇帝蹙眉道,被‘将死之人’这四个字刺得舌根发苦。青梧比他还小半岁。红颜薄命,他是刽子手。半晌,皇帝才叹道,“你说。”
“去年体元殿选秀,皇上匆匆而至,三言两语结束了选秀,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梧直直望向皇帝,问出了她一直耿耿于怀的心事,“臣妾这颗被操纵的棋子,是如何害了别的女子,终其一生,不能着身红的?”
“你知道了什么?”
皇帝不答反问,目色似浓墨翻涌,巡视过青梧瘦到脱相的脸,试图找出蛛丝马迹。“也没什么。”
青梧也不躲避皇帝的打量,直言道,“去年冬至,皇帝在臣妾眼皮底下放裕亲王入后宫,臣妾若半点都察觉不到,也枉坐中宫的位置了。”
“……”
皇帝闭了闭眼,他确实轻视她了。再抬眸时,已恢复沉静。“选秀之前,朕有意给裕亲王和……她赐婚。”
晨音如今已身在后宫,皇帝再把她与福全一并提及时,心里难免有点膈应,便说了个含糊的‘她’指代。“变故发生在那日……相国寺外的刺杀。”
“相国寺。”
青梧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日为了迷惑吴三桂的人,她也跟着出宫了,“就是皇上以身作饵,诱吴三桂的刺客现身那次?”
“是。那日朕与容若躲避刺客时,无意闯进了她的马车,被人穷追进西城一胡同里,是裕亲王领兵前来救驾。”
青梧不知其中还有晨音的事,讶然之外,更多的是不解,“如此,裕亲王与她都立了大功,为何还?”
想起当日情形,皇帝舌根也是涩然一片,低沉道,“那日,恭亲王朝朕的后背心射了一箭,后又说了些轻慢之言。”
“……”
青梧惊诧之下,猛地坐直了身子,“恭亲王他想做什么?还是说,是裕亲王……”
皇室之人都知道,放荡不羁的恭亲王常宁最是信服二哥裕亲王福全,没成婚前,一月有二十天都是歇在裕亲王府的。皇帝给他指派差事时,他头一个要求便是去裕亲王麾下效力。皇帝没说话,垂眸看茶盅里浮沉的叶片。内殿沉了许久,青梧靠回迎枕,喘了口粗气。她记得,那日皇帝带伤回宫,惊动了慈宁宫。想必慈宁宫之后细查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翻出裕亲王与晨音有牵扯的事。郭络罗氏门第不俗,是旧都盛京数一数二的实权家族。不数祖上,只看培养出来的年轻一辈,个顶个都不是简单的人物。嫡长子道保今年不过二十有五,从四品的官职,却领的从三品的实权肥缺。嫡次子道横与安亲王府结了亲,如今已顺顺当当袭了佐领的位置,算是盛京这一辈里的头一份。除了这两人,佐领府上还有嫡幼子,五六个庶子,这么多人,总能扒拉出几个得用的,郭络罗氏一族煊赫的未来几可预见。慈宁宫哪位一生都用在了维护正统帝位上,怎会坐视不管有‘不臣之心’的裕亲王,与郭络罗氏联姻。哪怕,那也是她的亲孙子。可这天家亲情,总少不了斟酌权衡的。难怪体元殿选秀那日,一向不管事的太后硬是要点晨音入宫,必是受了慈宁宫的旨意。擒贼先擒王,裕亲王与恭亲王是一体的。比起惩治不驯的恭亲王,摁住势力日盛的裕亲王才是关键。青梧视线无意荡到右边墙壁,倏然猛咳一阵,皇帝赶紧起身给她递了水,等她顺过气来,说道,“天色晚了,你早些歇着吧,朕也该回了,改日再来看你。”
“等等,皇上。”
青梧咳得绯红的脸浮现出几丝难捱的苦痛,却死死拽住被角,咬牙忍住,“臣妾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据臣妾了解,裕亲王与晨音都是谨慎细致的人,就算有来往也不至于给人留下把柄。只是在西郊胡同一个照面而已,两人年龄差距摆在那里,裕亲王又几年未在京城,常人轻易都不会把他二人往一处想,为何慈宁宫能一查一个准?”
青梧又不是真傻,晨音入宫一事是太皇太后手笔她早就猜到了。只是,后来她越想当日情形越觉得不对。她总觉得,除了太皇太后,还有一只她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波助澜。今日,她就是要揪出这只手。她钮钴禄.青梧在宫里浑浑噩噩将就了一辈子,总不能到死都是个糊涂鬼吧。“那日她受了伤,去了胡同外一处医馆,裕亲王不放心跟了过去。”
最为难的一段已经说了,皇帝现下倒是平静了不少,淡淡道,“那间医馆,是佟贵妃舅家名下的。”
原来,如此。-皇帝走了。晨音轻轻跺了跺发僵的脚,想往内殿去,却被丹朱拦住。“主子不想见人。”
“哦。”
晨音唇角轻抿,哑着嗓子回,“好。”
然后,转身离开。丹朱依旧提着灯笼要送她,却看见她在无人的院角,对着青梧寝殿的方向,提裙跪下,额头直抵雪地,无声行了个叩拜大礼。漫天飞雪撒在她乌黑的发间,昏暗的光影,如梦似幻。她头上那朵花苞状的绒花,似在暗夜中绽开了。良久,她才直起身往外走,那瘦削的肩背,比来时还要挺直傲然。渐渐,消失在红墙甬道中。-康熙十七年二月初一,继后钮钴禄氏,崩,谥为孝昭皇后。皇帝伤悼不已,病了数日,却依旧坚持亲送孝昭皇后梓宫至武英殿安置。其后整整一月,皇帝每日必去梓宫前举哀,辰时往,申时还。送孝昭皇后梓宫前入巩华城当日,皇帝随同,更是在此住了五日,每日长时间举哀。孝昭皇后似天生与三藩战乱相冲,封后大典和丧仪都正逢战事最焦灼的时期。本应风光无限,最终却是潦草收场。西南来的八百里加急折子雪片般飞向御案,禀明反贼吴三桂已在衡州称帝。皇帝心焦不已,匆匆折返朝堂主持大局。后妃及命妇们举哀,是由佟贵妃主持的。晨音每次见到那张脸,便有股上去揭了她皮的冲动。可最后,还是唯有一个忍字。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不能因为一时冲动,毁了青梧给她铺的路。-康熙十七年,从开年起,似乎便注定了不是个平顺的好年头。南边战事吃紧,民心不稳,宫中亦不得安宁。孝昭皇后丧仪完结没几日,乾清宫便传来消息,自去岁冬至日落水后,一直断断续续伤风咳嗽不见好的承祜阿哥,吃饭时咳出了几大口血。太医院诸位太医联诊过后,战战兢兢得出了个病因,承祜得了痨瘵。也就是民间常说的‘虫疰’,胸腔内长虫子了,无药可治,还会传染人。虽不如天花凶险,但也没听说过谁得了虫疰能活下来的。慈宁宫太皇太后听闻消息,惊得差点晕过去,镇定下来后,立马着人把承祜从皇帝的乾清宫偏殿挪到后宫最南侧一处的僻静宫殿去。皇帝不同意,硬是驳了太皇太后,暂时把承祜移到了距离乾清宫极近的奉先殿,也就是后来的东宫毓庆宫。人安置好了,派谁去伺候又是问题。痨瘵会过人,派去伺候的除了忠心,身体也要好。不然三两天便被传染病死了,谁来伺候主子。除了太医院七八个太医和平素伺候承祜的莲千等人,皇帝又从宫中挑选了五六个身强力健的宫女太监。被选中的人明知道自己要走条死路,就算他们命大没被传染,等承祜一咽气,皇帝必然迁怒,他们还是难逃一死,却不得不喊着‘谢主隆恩’。皇帝知道他们的心思,许诺若有不测,定会善待他们的家人。这次,几人的谢恩声音倒是诚恳许多。皇帝摆手,示意顾问行把人送奉先殿去。不多久,顾问行回到乾清宫皇帝身边伺候。一直到晚间皇帝忙完政事,终于得了口时间喘气,顾问行才低声禀告。“万岁爷,奴才送人去奉先殿回来,半路上遇见了坤宁宫的云婠姑娘,她说想为孝昭皇后尽份心,主动请旨前去奉先殿伺候,奴才知道您忙,先打发她回去了,说明日再给她答复,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