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吗?!”
他不是顾绍祯,也无法如顾绍祯那般决绝真挚。
宋昱琮望着她,好似隔了好远,望着一个从不认识的人。
温良良对上那双踟蹰的眼睛,怄气一般的说道,“贵妃赐婚,定在月底。
他活着,我与他对拜成亲,他死了,我便与他的灵位成亲。
总之,日后我是要进顾家祖坟的!”
☆、059
“她果真这般说的?”顾绍祯逗着猫儿的脖颈, 往上捋着柔软的皮毛,狭长的眸子沉着一丝窃喜之意。
这猫儿愈发挑剔刁钻,只有饿的时候才知道与他喵呜几声。
顾绍祯将衣裳一抖, 猫儿从半空翻了个滚, 四脚朝地坠落后, 便扭着肥硕的腰身,慢条斯理的去到花丛间, 伏在花下合眼睡去。
“是, 夫人伤心透了, 那一簪子直插在三皇子胸口, 听说很是凶险。只是不知为何, 三皇子并没有声张,请的大夫也不是御医。”
还能为何, 他怕高贵妃知道,继而动怒,更容不下温良良。
顾绍祯拍了拍手,起身一脚踹开白猫, 斜挑着眉眼道。
“他虽然坏,却不够狠。”
说的自然是宋昱琮。
“公子的意思,是继续辅佐三皇子...”
“为何不?庆安帝的儿子中,也只有他最像天子, 骨子里天生带的自私嗜权。只是,所行之路必要好生筹谋,拿捏好他的把柄, 才能相安无事。”顾绍祯捏着白猫颈部的皮毛,拎起来横在胳膊上,又慢慢捋着它的耳朵,缓缓叹了口气。
“公子与夫人都已经安然回京,是否需要将夫人接出别院,还是先行将公子的状况告知夫人?”彭吉试探着开口,见顾绍祯病秧秧的,肤色愈发皙白,便又默默低下头。
“先别急,只派人在别院四周守着。至于我,万一真的死了,总不好叫她伤心两次。”说罢,竟真的就着巾帕咳了几声,他移开帕子,不禁笑道。
“瞧,还真是短命的样子。”他捏着帕子,往彭吉面前一递,满脸惨白。
他没算到,宋昱琮留下的物件让他生了疫症,而这疫症,极有可能要了他的性命。
顾绍祯才不想死,他初尝情/爱,又怎么舍得放温良良到他人怀里。
除非,他真的药石无医。
“公子莫说胡话,今夜启程,后日便能赶到药王谷,药王能解天下百毒,更何况公子只是伤了元气,好生调理一番,必能恢复如初。”
彭吉抿了下眼睛,又拱手一抱,道,“空叟大师还有高贵妃那里,都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不出两日,三皇子便会焦头烂额,无心应付夫人。
只是我不明白,公子为何不用最简单直接的法子,让大皇子进京,与之对抗,而非要选择最麻烦的一条路...”
“大魏国泰民安,我不想成为罪人..”顾绍祯蹙眉掩住唇角,咳嗽让他气息紊乱,肺部疼痛,他拄着胳膊坐下,那只白猫便顺势一跃,拱了拱脑袋,在他膝上寻了个舒坦的角落,讨好似的呼噜呼噜的嘶叫着。
若是大皇子入京,必然会引发骚乱。
荥阳和宁邑的疫情稍稍缓解,已然动用朝廷不少钱银粮草,若是经此一乱,遭殃的还是底层百姓。
更何况,孟夏之时,便有潜于四处的暗卫来报,江北江南各地麦穗谷穗干瘪,虫害比常年都要严重许多,今年秋收必然减产。
加之疫情拨放下去的大量粮草,从初秋到明年开春,都将是朝廷最为霜冻的时间。
稀粥下肚,庆安帝终于结束了半月的辟谷,他与空叟大师盘坐在玉石床上,只觉神清气爽,头脑清明,不由摸着青须叹道。
“大师修为实乃高深,朕被头疼的顽疾困扰多年,经由大师点拨,短短数日便能得到缓解,还望大师继续炼制丸药。”
他微微点头,又道,“贵寺的香油钱,朕会一并派人奉上。”
空叟大师笑笑,捏起几粒盐置于水中,又舀出一勺,吹了吹热气,就着唇角饮下,“甚好。”
他将茶勺置于案上,用湿布净手后,抬眼行礼,“皇上自有贵气庇身,贫僧不过锦上添花,不敢居功。”
庆安帝摆摆手,从旁取出一枚玉瓶,放在耳边晃了晃,神秘兮兮的说道,“此乃秋露白,寒秋时取叶上露珠,酿造成酒,味道很是甘冽。”
他倒入杯中少许,迎着透亮的琉璃盏,愈发显得那酒颜色鲜亮。
空叟大师瞥了眼,恰好茶水二沸,他有条不紊的舀出一勺水,捏着竹夹轻轻搅动水面,继而将上好的紫笋茶投入其中,复又搅了三搅。
庆安帝见他没有应声,便很诧异的反问,“大师竟没有要问朕的?”
秋露白在大魏很是罕见,有市无价,更何况空叟虽未佛门中人,却是个好酒的高僧。
汩汩涌动的水面不断地上下翻腾,茶沫顺着水花一层层的滚到边缘,空叟将凉置的那勺水重新倒回茶鍑之中,风炉闭气后,茶水停止了翻涌。
他仔细的撇掉水膜,笑道,“如此,堪堪正好,再煮下去,茶便老了,味道也就淡了。”
他将茶盏推到庆安帝面前,眯起眼睛说道,“皇上,尝尝贫僧的手艺。”
庆安帝不明所以的饮了口,茶虽好喝,可他手底下还捏着秋露白的瓶颈,那份炫耀的心情没能得到抒发,便总是觉得压抑。
“此紫笋茶果真是上品中的极品,《茶经》记载,紫笋茶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大师煮的茶,芳香四溢,茶汤清透...”
他顿了一下,终究没能忍住好奇,“大师不尝一下朕的秋露白吗?这可是前年的窖藏。说来也怪,良醒署酿造的酒水越来越差强人意,朕每每饮下,都不想再尝试一次。”
空叟瞥了眼琉璃盏中的秋露白,似迟疑了少许,虽面露难色,终一鼓作气的说道,“贫僧前几日喝过一种酒,名曰猴儿酿。自从喝过那酒,贫僧便对旁的美酒失了兴趣。”
“哦?果真美妙?”庆安帝立时来了兴趣,坐直了身子问道。
“妙极。”空叟摇头晃脑的品了品,仿佛嘴中含着猴儿酿,他微微摇了摇头,又道,“那酒是在贵妃娘娘的如意殿喝到的,据说是得了三皇子的济,好容易弄了那一小坛。”
“三皇子?”庆安帝的脸由红转白,语气也乍然冷了许多。
“是以,良醒署每每酿好酒水,便派人送至三皇子府中,以供品鉴。”空叟大师抬起眼皮,见庆安帝若有所思的走了神,便笑道。
“三皇子孝顺,既为皇上分忧,又将国家治理的妥妥当当,便是寺里的僧侣,也都赞不绝口,更何况京中的百姓,朝堂的官员。”
因着粮食骤减,庆安帝便免了良醒署的日日上贡,整个后宫也跟着裁减用度,他本想修个温泉宫,造一枉酒池,用来松散筋骨,却也挨着疫症的缘故,暂且搁置下来。
许是多日不朝,百官也不认得他这个皇帝了。
如此想着,庆安帝面上的不悦愈来愈重,他起身拂了拂袍尾,与空叟道,“大师且下去歇着吧,朕还有些事情要去处理。”
空叟低头,双手合十退出殿内。
甫一出门,便远远看见高贵妃,着一袭绛紫色锦衣,款款而至。
宋昱琮从别院走的急,连衣裳都没换,便骑了马急速往府院赶。
良醒署送酒的衙役被庆安帝拦在了府门前,过来送信的人话也没说清楚,只让他快些回去,路上宋昱琮连听加猜,大约知道庆安帝缘何动怒。
监国之前,朝堂最好的供奉自然都属庆安帝,只是监国之后,便有人开始暗暗往他府里送各种物件,他收的理所当然。
这种事情,各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便是庆安帝,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做过太子,知道老子总有退位的一天。
他下马匆匆往前走,瞥见良醒署的衙役煞白了脸,齐齐跪在府门两侧。如意殿的婢女偷偷与他递了信,说是庆安帝与空叟喝过茶后,便径直过来,许是与御酒有关。
宋昱琮走到前厅,依礼跪拜,一路几乎小跑,跪下的刹那,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的剧烈,好像跃至嗓子眼,下一秒便要蹦出来一般。
“父皇安好,母妃安好,儿臣来晚,还请见谅。”
高贵妃看了眼庆安帝,见他绷着脸,也不好率先开口,只是宋昱琮的脸色有些凄白,心中便隐隐有些着急。
她探着身子,柔声与庆安帝说道,“皇上,你看昱琮急的,听闻你辟谷出关,估计是落下手里的公办,快马跑回来的。”
庆安帝嗤笑一声,挥手让其起身,“近日监国,委实让你劳累了。”
他环顾四周,见隔断的博古架上,摆置着几个别致的瓶子,便起身走上前,宋昱琮忙跟在后面,解释道。
“父皇,这是良醒署前日送来的御酒,儿臣本想品鉴之后,呈送至父皇面前,只是这酒不堪细品...”
说话间,庆安帝拔开了瓶塞,凑到鼻间闻了闻,又放回原处,“很好,比呈给朕的御酒都好上三分。”
他扭头,若有所思的望着宋昱琮,又背起手来,在厅内踱步数回。
“良醒署酿酒不当,光禄寺监督不利,寺卿与署正罚没半年俸禄。
朕休养生息大半年,劳你监国,想来困顿。朕心疼你,再有几日便是你与御史中丞千金的好日子,你与贵妃安心忙碌此事便好。
朕暂时收回监国大印,待你成婚稳妥之后,再交由你来处置。”
“父皇,我...”
宋昱琮哑口无言,他扭头看向高贵妃,见她同样一脸不解,忽然想起方才婢女的话来,庆安帝与空叟独处之后,便前来兴师问罪,其中缘由,难道是空叟在刻意为难...
而空叟又是顾绍祯的人,他吃了一惊,来不及细想,便听庆安帝问道,“朕月前准了顾相之子的爵位,怎的旨意还未下传?”
☆、060
滴答滴答的声音逐渐从外厅传至堂前, 檐下落了几只鸟雀,正灵巧的蹦跶着,时不时跃到檐上抖一抖翅膀的雨珠。
久旱甘霖, 焦灼的空气瞬间被氤氲下沉, 一点点的将气氛冷凝下来。
“顾二公子从荥阳经由怀州, 许是有些私事处理,故而还未听到抵京的消息。”宋昱琮拱手一抱, 眉眼轻垂着, 余光却瞥向高贵妃。
“顾家世代忠良, 顾相如今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 顾二公子也是个聪颖利索的, 听闻他身子一直不大好,这样的人, 用起来也是极安心的。
昱琮,朕的心思你要清楚,朕手中的一切,将来还要倚仗你去承继。”
庆安帝双手掐在腰间, 径直走到门口,仰面看着窸窸窣窣坠落的雨,又转身道,“君臣一体, 父子同心,方能久远。”
“父皇说的极是,儿臣一定秉节持重, 勤勉兢业。”
“朕希望你亲自去相府宣读顾二公子的封爵旨意。”庆安帝已有所思的眯起眼睛,便听高贵妃起来笑盈盈的附和,“承皇上恩典,顾二公子眼下是春风得意,封爵大婚,他必然感念皇上的恩情,更加忠心于朝廷。”
“昱琮与顾二公子的婚期...”
“同一天呢,妾特意选的良辰吉日。”
高贵妃上前,挽着庆安帝的手,柔色款款。
“你做事朕总是放心的。既是如此,明日你且办一场小宴,将那两位新妇同京中贵女邀至宫中,顾二总归处置疫情妥当有功,便封他未过门的妻子诰命,也好昭告百姓,方显皇恩浩荡。
他那新妇,出身如何?”庆安帝似想起了什么,拧眉望向高贵妃。
高贵妃微微抿起唇角,虽面露难色却还是坦然告知,“温太傅的孙女。”
“哪个温太傅...哦,是他。”庆安帝背起手,又转头看向宋昱琮,不由得连连叹息,“当年温太傅之子温明轩是朕的伴读,朕还与他开过玩笑,要给昱琮和他的女儿定下婚事,可惜了,此事不了了之...”
宋昱琮鼻翼不着痕迹的抽了抽,终是没再答话。
却听庆安帝叹道,“如此看来,顾二倒真的无心权力,否则又怎会娶这样的女子为妻。”
高贵妃点头嗯了一声,微风恰到好处的自檐下袭来,将那丝丝点点的雨雾打到身上,庆安帝回头望着宋昱琮,问。
“前些日子你修葺了温府,不若便赠与温家那位姑娘吧,日后你再寻个什么好处,问朕来讨便是。”
“父皇...”
“好了,到了运气的时辰,朕要去与空叟讲经了。”
......
许是来的匆忙,高贵妃自庆安帝走后,便面露疲惫,她捏了捏太阳穴,抬眼看向宋昱琮,原想安抚几句,不料宋昱琮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一句话将她雷的半天没回过神来。
“母妃,明日良良不能入宫赴宴,她就住在我的别院。”
高贵妃瞠目结舌的与他互看了许久,忽然猛地一拍桌子,将那碗新茶震翻,水渍四溅。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顾绍祯的人你也敢动,他...”
“母妃,他死了,死在怀州,与人斗殴致死。”宋昱琮淡淡的说完,又抬了抬眼皮。
高贵妃愕然,缓了片刻,情绪也渐渐冷了下来。
“你糊涂,昱琮,你简直被儿女私情冲昏了头脑。
皇上尚未立储,你却提早杀了自己的福将...”
“母妃,不是我...”
“住口!你真当母妃是蠢得,你自己心里想些什么,母妃一清二楚!
如今我们需要有自己的军队,至少能够在你父皇更改心意的时候,有自保的能力。京郊青煞军扩充,需要大量钱银,母妃原本想着,顾二能够帮衬几分。
他的生意遍布全国,无法估量,他母亲沈家所有身家都留给了顾二,若他死了,那些暗处的庄子我们便一无所知。”
高贵妃越想越激动,她忽的站了起来,伸出手指点着宋昱琮顿了半晌,后又跺脚转身,悲愤交加下,两人愈发的沉默。
噼里啪啦的雨点将这份静谧渲染的压抑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