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桑叹了口气,道,“公子说的是。”
以退为进,主动捐助大量钱银,在庆安帝看来,这是顾家的忠诚。
对顾绍祯而言,这是日后保命的根本,更何况,那些钱财,不过是他江南江北生意的九牛一毛。
城墙下面的登闻鼓前,不知何时聚集了几十个百姓,有人抡起了鼓槌,猛烈的击打起来,鼓声乍响,惊得觅食的鸟雀四下飞散,往来经过的百姓纷纷驻足,所有人都在围观。
因为这登闻鼓,形同虚设的十几年,今日终于敲响了。
顾绍祯翘起二郎腿,又舔了舔嘴边的杨梅汁,斜瞄过去,“保全好这些人的性命。”
朱桑道,“公子放心,他们都是被冯奇逼死的人的妻儿老小,早先已按公子吩咐,给他们足够的钱银确保生活。
今日来敲登闻鼓,都是些下了决心的,那些摇摆不定的,并没有过来。”
冯奇是宋昱琮的亲信,开了几间茶庄,暗地里做的是放印子钱的生意。
宋昱琮急于摆脱顾绍祯的扶持,那便要自力更生,短时间内笼络大量钱财,可惜,他走错了道,做了这样天打雷劈的生意。
想是为了青煞军的军资,这才逼得人走投无路。
顾绍祯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挪到眼前,打量了一番,忽然笑道,“庆安帝那个废柴,便是重掌大权,又能如何。
我这次打压宋昱琮,无非是想给他提个醒,做人要有所克制,别自信过了头。”
朱桑别开眼,心道,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算计的这样精明,他抹了把眼角,又用力擤了擤鼻涕,暗哑着嗓音道,“您有这份闲心,还不如见夫人一面,便是留个遗言也好。”
“我见她作甚,让她一辈子忘不了我?不好,不如就这样算了,后日是个好日子,东山有个游园会,你替她跟周廷轩牵个线,也好叫我瞑目。”
“公子你也是想多了,谁又不是离不了谁,我的意思是,你明明活着,却不愿见夫人。
明明担心她,为她筹谋良多,到死夫人兴许都不知道。
你这样瞻前顾后,闷...冯妙兮不过与夫人争执了几句,你便要置她于死地...”
“我让她死了吗?马蹄铁坏了,马受惊狂奔,车里的人便一定要死吗?
我那是让天做决定,天意让她死,那她便没命活,若她命大活着,那我也不再计较。
谁让她欺负我的人?!难道不该死?”
本是心平气和的一番话,不知为何,说到最后,竟自顾自的生起气来。
顾绍祯就着帕子呕出污血,太阳穴处的神经跳的好似疯了一样,他后躺过去,精疲力尽。
玉暖阁内,从始至终,温良良仿佛哑了一般,只红着眼睛哭,抱着那件衣裳掉泪,抚在掌心的触感,让她不断想起顾绍祯被刺身亡的景象,她喉咙哑了,心也跟着岔气一般,每每呼吸,都仿佛撕心裂肺,刀劈火烧。
庆安帝听到了鼓声,惊得浑身一颤,在阁内踱步数个来回,忐忑的望着高贵妃,“朕这几日眼皮狂跳,原就是要出大事了,登闻鼓十几年不曾敲响,这是怎的了,啊!”
他两手一摊,败家子的模样尽显淋漓。
高贵妃瞟了眼温良良,又挽住庆安帝的胳膊,小声道,“皇上莫急,还有昱琮为你分忧,不若先让良良回去,我们也好看看出了何事。”
这番丑态,自是不能当着臣民的面。
高贵妃轻咳一声,见庆安帝回了神,便吩咐道,“你先回去吧,事已至此,不宜过度伤身,顾二公子必不愿意见你沉沦,你好好想想,别犯糊涂。”
最后四个字,她别有用心,温良良当然明白,她是警告自己,别去招惹宋昱琮。
“出来了,公子,夫人出来了!”原本靠在马车上的朱桑,忽然一蹦,回头指着宫门喊道,“公子,夫人出来了!”
顾绍祯睨了他一眼,低声道,“低调。”
朱桑搓了搓手,难掩面上的激动,“公子,咱们要不要上前..”
“跟着就好。”顾绍祯将帘子落下,只留了一道窄窄的缝隙。
温良良从宫门回到温府,用了几个时辰,马车便跟在她后头,不紧不慢,她就像丢了魂一样,抱着那件水青色的衣裳,神情恍惚。
饶是朱桑,也一度难忍,更别提车内那个呕了几次血的男人。
终是送回了温府,顾绍祯倚靠在榻上,吐出的浊气燥热难耐,彭吉也在此时赶了回来。
“公子如何了?”他看了眼朱桑,又将视线投向车内。
“死不了。”
顾绍祯撩起帘子,问,“冯妙兮死了?”
彭吉拱手一抱,“马蹄铁的铁钉刺入马掌后,那马便疯了一样四处狂奔,癫的冯妙兮从车帘处坠了下去,不偏不巧摔倒了石头上。
虽没死,我瞧那样子,像是摔断了右腿,脸上也挂了彩。”
☆、064
“活该。”顾绍祯趴在帘后, 阴鸷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冯妙兮那般不知深浅,他当宝贝捧在手心的人, 竟敢当众去踩践, 可不就是活的不耐烦了。
空叟的茶室里, 檀香燃的徐徐袅袅,案上依次摆着成色极好的紫瓯, 以湛清的泉水浸泡了一宿, 油亮亮的好似新成釉之时。
空叟不紧不慢的用竹夹夹出紫瓯, 以沸水击开纹路, 茶香溢出, 满室悠然。
“建窑的紫瓯如今做的愈发精良,朕近几日得了十盏极品, 回头赏了你,也好物善其用。”
庆安帝手微微一抖,热茶溅到手背,他烦躁的摔了盏, 起身来到窗前。
“皇上心思不定,不若试着深吸调阴阳,神气交合清虚内脏,神敛气聚, 呼吸自调。”
空叟颇为可惜的看着那个紫瓯,纹路根根似兔毛,便这样被毁了。
庆安帝闻言, 果真调了调内里,后又迎着茫茫白雾,吐了一口浊气,叹道,“朕这个皇帝,如今做的愈发无趣。
方才朕听到有人敲登闻鼓,便让三皇子去旁听审理,朕是信任他的。
可是回来报信的暗卫说,他们所要状告的人,叫冯奇,冯奇你或许不知道,他是三皇子身边的亲信。
朕悄悄派人问了,冯奇放印子钱,逼死了数十条人命,民怨四起,这才逼不得已敲了登闻鼓。”
“皇上的意思,冯奇放印子钱,是受三皇子指使。”空叟面不改色的问,庆安帝连忙四处看了一遭,低声道。
“朕未如此明说。”
“那皇上是何意思?”空叟兀的抬头,对上庆安帝那张郁愤不平的脸,不由得笑了笑,“浩渺尘世,天下都是皇上的,可现下贫僧却在皇上的眼中看到了迷茫,胆怯与踟蹰。”
庆安帝直起身子,犹疑的避开空叟,一边踱步一边仔细思量他的话,不多时,便做了决定一般,道,“是以,这是朕的天下,本该就是朕的天下!”
空叟眯起眼睛,收起支窗的木棱,恍若自言自语一般,“变天了。”
......
大魏的太阳仿佛从西边升起,连绵数日的雨停歇后,满朝大臣竟然在大殿上,见到了久不临朝的庆安帝。
监国理政的三皇子则恭敬的站在左首位,面无异样。
一通早朝,各怀鬼胎,文武官员按照惯例上完奏疏,几经唇枪舌战后,庆安帝便觉得头脑发胀,神思困顿。
他撑着额,时不时垂眸打量殿上的臣子,又用余光端量自己那个最喜爱的儿子,他谨小慎微的活着,便是做了皇帝,前半生畏惧皇后,到如今忌惮儿子,想想也是窝囊。
他叹了口气,殿上的争论也稍稍平息了些。
御史大夫面色肃穆,忽然双手捧了奏疏,拱手奉上,沉重万分的说道,“皇上,臣家门不幸,臣女赴宴回府途中,突遇马匹疯魔,狂乱中将臣女摔下,正巧撞到了石头上。
臣女的右腿..大夫说,这辈子恐是废了。”
冯思源涕泪横流,又道,“臣女如今情形,不便入王府为正妃,臣不敢瞒报,特来向皇上请旨。”
庆安帝啧了一声,又下意识的看了眼宋昱琮,宋昱琮仍旧站在那,恍若未闻,便是连一丝丝的惊惧都不曾望见。
他暗暗吁了口气,重新倚靠在椅背上,“这...冯卿之女朕也见过,是个知书达理,温柔娴静的姑娘,可惜了。”
说罢,又重重的叹了口气,一手扶额,眼睛瞥向抬眼的宋昱琮,他瞪了瞪眼,示意宋昱琮主动开口。
冯思源只有冯妙兮一个女儿,娇生惯养,处处成全,可事关皇家联姻,他不敢隐瞒。
皇室不允废人为妃,尤其还是如日中天的宋昱琮之妻。
“那,”可如何是好,庆安帝颇为头疼的思量再三,又道,“冯卿呕心于朝务,兢兢业业,不曾有怠,只是事关国本,兹事体大,朕也不得不以大局为重,这门婚事,就此作罢。”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面面相觑,虽婚约作废在情理之中,可此话由庆安帝这般讲出,着实有些伤人体面。
宋昱琮垂手来到御前,“皇上,儿臣有话要说。”
庆安帝不悦的瞪了他一眼,心道方才让你说你不说,偏偏朕刚说完你又来打岔,便摆摆手道,“讲。”
“儿臣以为,虽冯小姐坠车伤腿,不宜为正妃,然朝廷应感念冯家几代对大魏的忠诚勤勉,故儿臣想,迎娶冯小姐为侧王妃,婚期不变。
烦由父皇母妃重新为儿臣挑选一位正妃,同日迎进王府。”
他说话不卑不吭,句句在理,倒是博了好名声。
庆安帝面上愈发铁青,又见殿上臣子个个佩服赞同,便只好咽下这闷气,点头道,“昱琮是个识大体的,朕本就有此意,既然你如此周全,那么这些日子便沉心忙婚事,至于监国之事,暂且由朕收回。
待你成婚后,朕再交你全权处置。”
宋昱琮咬着牙根,面上含笑,温声道,“儿臣遵命。”
.....
庆安帝有许多事没有弄明白,比如宋昱琮为何需要那样多的钱银,是预备做什么,招兵买马,还是起兵造反?
自然,他更不敢敞开了问,虽然手握禁军大权,可他同样反感打仗,他就想做个太/平皇帝,若是真与宋昱琮撕破了脸面,最难受的还是自己。
难不成要他坐在大殿,日日听那些官员念经一样絮叨,为了国事吵个你死我活?
想到那场景,庆安帝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折寿啊。
可万一将权力交到宋昱琮手中,他不善待自己,不尊自己,又该如何?
脑大啊!
思来想去,庆安帝都没能找到一个两全的法子,只得小心提防着宋昱琮,惊弓之鸟般,便是敲登闻鼓那群人,他也顾不上了。
信任是有尺度的,他对自己的儿子,自然更得防备。
皇后被拘禁在白佛寺,大皇子流放到了封地,以后自己老了,便是修仙,也得看宋昱琮的脸色。
庆安帝又重重的叹了口气,卧在榻上横竖睡不安稳,做皇帝,怎就这般艰难呢。
.....
与此同时,冯思源的府中亦是一派污糟混乱的场面。
冯妙兮连摔带砸,将房中的贵重物件毁了个大半,还不解气,单腿蹦着,又去撕扯那面蜀锦屏风,一边扯,一边哭着骂。
“这画不好看,叫你笑,叫你笑!”
伺候的婢女大气不敢出一声,往日里冯妙兮最喜这面屏风,只因上面画的是江南绝色,美人纤腰,明眸善睐,她总觉得那画里的人是自己。
好歹发泄完了,屋中已是一片狼藉。
她扶着床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又抬眼冲候在旁侧的婢女叫嚷,“都给我滚出去,你们都在看我笑话,滚!”
说罢,信手抄起碧玉枕头,冲着最近的婢女掷了过去。
那婢女没来得及躲闪,被砸了个正中,当即便血肉横流,咣当一声趴在了地上。
冯妙兮反倒解气了,拍着手笑的前仰后合,“下贱胚子,活该被砸,蠢货!”
几个人连忙将被砸的婢女拖了出去,只余下一个近身伺候。
冯妙兮冷斥一声,翻了迹眼白望她,“你怎的不走?不怕被我砸?”
那人低着头,丝毫没有畏惧,“小姐温柔贤淑,心底是好的,奴婢自是不怕。只是奴婢替小姐委屈,明明小姐对...
老爷查出马蹄铁出了问题,却没有深追下去,小姐难道不怀疑吗?”
她这一席话,忽然点到冯妙兮的痛处,她猛地弹了起来,又因右腿的骨裂疼的龇牙咧嘴,可是到如今,她只想知道是谁对她下了狠手。
“怀疑什么?你说清楚。”她恶狠狠的睁圆了眼睛,直直的看着婢女。
“小姐当日赴宴之前马车没有问题,宴席散后,便为何忽然被动了手脚呢?难道是小姐宴席上得罪了人,或许..”
“温良良?!”
冯妙兮惊得往后一退,残废的腿被桌角一绊,裹了白纱的膝盖便立时渗出血来。
“小姐席上与温小姐结仇了吗?”
冯妙兮扶着床栏大喘了一口粗气,后又摇了摇头,“不可能是她,她的身份近不了我的车。”
“奴婢不认得这位小姐,可是说句冒犯的话,京城之中,好些个人都知道,三皇子钟情温小姐许久,那温府便是特意向皇上求得,如今修葺一新,为的便是金屋藏娇。”
“你竟然知道金屋藏娇?”冯妙兮疑惑的看着她,见她依旧面不改色,又道,“盈秀,你到府里多少年了?”
“回小姐,盈秀到府已经三年了。不是盈秀知道金屋藏娇,而是坊间都在传,盈秀听得多了,便记在了脑子里。
现下小姐出了事,盈秀便想了起来。
那温小姐有多大本事盈秀不知,可三皇子却是个通天的主,若您席上不小心得罪了温小姐,许是三皇子替她出头,动了马蹄铁也说不定...”
盈秀说完,便噤声不语,冯妙兮已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猜测吓得魂飞魄散,她嘟囔了几句,又瑟缩着身子不断摇头,床栏被她拽的吱呀作响,盈秀抿了抿唇,也不再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