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他的自作主张,恨他的一意孤行,恨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肯留。
可她又不能做些什么,或许,她可以做些什么。
下山的时候,彭吉一路尾随在她身后,直到她与春烟汇合,上了马车,彭吉原想着回去复命,没想到被温良良径直喊住。
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全然没了老脸。
“彭叔,他还有几日?”温良良说完,自己的鼻子便酸了,胸腔内的委屈一道道的化成了泪,止不住的往下滚。
彭吉见状,知她伤了心,然又不知如何宽慰,便决定实话实说。
“半月光景,谁都说不准。夫人,公子不是有意瞒你,而是那疫症与他原本的病体相克,虽然明面上吃药好了,实则身体在短时间内急速透支。
药王谷的谷主说,他也救不活。
夫人你是知道的,那疫症公子怎么得的,三皇子又做了什么?!公子不让我们跟你说,怕你犯傻。
原是想着,在怀州公子诈死,借机寻药王谷谷主。而你,恰好佯装中计,被三皇子的人护送回京,避开高贵妃的设计。
若公子的病不严重,那他回京便会将你接回,若他的病不能...便权当死在了怀州。”
彭吉说着,面上已是涕泪横流。
他把顾绍祯当儿子一样照料,如今大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穷痛楚。
温良良面如死灰,她的手指不断地哆嗦着,整个人好似浸到冰窟里,冷的发麻。
“便没有别的法子吗?”
彭吉先是摇头,继而又抬头,犹疑道,“谷主说,江湖有个号称鬼医圣手的大夫,为人古怪,兴许有办法能起死回生。”
鬼医圣手?温良良脑中忽然浮现出那个银发男人,他自称谭恒,又叫自己神医圣手。
天意?
温良良眸中似小火苗噗噗的跳着,不过转瞬,又忽然怨责起来,她根本就没有办法找到谭恒,她没问他住在哪,宿在何处?
而他正在以八两多重的山参炼制回魂丹,也许就能救顾绍祯的命。
“彭叔,不管你是捆也好,绑也罢,你将顾绍祯带回住处,告诉春烟。你不要听他的,从现在开始,你只听我的,如果想要顾绍祯活,必须听我的。”
“夫人,你的意思...”彭吉激动的有些语不成句,他瞪着两个雾沉沉的眼睛,几乎要哭出来。
“彭叔,我要救他,我不让他死。”她应该知道如何引谭恒出来。
....
一日之内,温良良将京中的药铺访了个遍。
自己攒的银子,几乎倾囊而出,这回儿倒真的一穷二白了。
她攥着那三根野山参,仔细的打开,复又谨慎的包裹起来。
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而她买的这三棵参,皆产自长白山,五行六体齐全,称重也在八两上下。
虽比不过宋昱琮珍藏的那棵,却也是极品山参了。
甫一回府,温良良便冲着小厨房去了,她将山参递给了春烟,让其盯在灶台旁,连同新杀的老母鸡一起,温火熬煮,这事别人做她不放心,毕竟山参价值太高。
“仔细着些,待锅开了之后,用力扇,让汤汁的香气漫出院子。”
温良良喘了口气,胸口有些撕裂的疼,她跑的太急,方一停下,便觉头昏脑涨,十分难受。
入了夜,小厨房里的鸡汤半碗不少。
温良良等的累极,双眼下头泛起乌青,她乏了,便拄着胳膊掐了大腿一下,这才换的片刻的清醒。
人还没来,难道方法不对?
她蹑手蹑脚穿过花间,来到小厨房前,有个人影从梁上翻跳下来,贼头贼脑的掀开锅盖,用力嗅了一通,遂捡起一个瓷碗,盛了些汤,呲溜一下吸进肚里。
谭恒的手刚撕了条鸡腿下来,身后冷不丁一声响动,“你是神医?”
大块的鸡条鲠在喉间,谭恒一边跳脚,一边用力拍打胸脯,两个眼珠卡的滚圆,他哇啦哇啦不知说了通什么,温良良便赶忙上前,捶打着他的后背,伺机问。
“神医的回魂丹炼好了吗?”
谭恒龇牙咧嘴的瞅着温良良,猛然摇头,“没,没...”
温良良的手从他背上拿开,眸子也泛了冷意,“那你吃了我的鸡,喝了我的汤,又该如何?”
“我便知道你这小姑娘心眼不好,无端端煮一锅汤,就是为了吊我过来。”谭恒看着手中的鸡腿,扔也不是,吃也不是,只好昂着头,保持最后一点骨气。
月明星稀,那锅汤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油噜噜的光泽,谭恒咽了好几次口水,终于没忍住,也不要那份脸皮,三两下啃完了鸡腿,随即又抱起整鸡剃了骨头,一边吃,一边得意洋洋的挑衅。
“我偏要吃,还偏不管你乐不乐意。”
小孩心性。
温良良蹙起眉头,也不与他置气,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好似饿了许久,如此,便应该闭关炼药去了。
“神医,孩子也知道知恩图报,你呢?我先是助你拿到了山参,又给你熬了一锅鸡汤大补,你是不是也得回馈我些什么?”
她讨好一般,轻易不想得罪了他。
谭恒抱着鸡背过身,嘴里咀嚼的飞快,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鼓囊道,“你那相好的不是死了吗,死人用不到回魂丹。”
“他又活了,神医,你的意思,是已经炼好了丹药,请你送给我吧,无论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
温良良喜出望外,想起买来的山参,又连忙从怀里掏出丝绸包裹的两棵参,呈到谭恒面前,大义凛然道,“这两棵参总可以吧,你再费些时日,重新炼一颗回魂丹。
神医,求你赐药。”
她神情恳切,谭恒瞄了眼山参,嘴里啧啧道,“看来你那相好是个面皮俊俏的,这两棵参花了你不少银子,可惜了了,我不炼了。”
“那你可以吃掉这两棵参,但是请把回魂丹送给我吧,求你了,他真的快死了,也许便撑不过今夜。”
谭恒眉眼一转,不怀好意的笑了笑,“果真为了他何事都敢做?”
温良良闻言,听出有戏,便连连点头,“真的。”
谭恒放慢了咀嚼速度,一边想,一边拿眼斜瞟向她,忽然,他一拍大腿,嘿嘿的笑了笑,温良良觉得有些瘆人,果真,怪人就是怪人,哪怕他是神医。
不,鬼医。
谭恒从怀里摩挲了半天,掏出一本封皮破损的册子,啪嗒一声扔到灶台上,接着啃鸡背。
“那你给我下个保证,若是治好了你相好,待你们成亲后,需得按照册子上的动作,每样来一遍。”
温良良有些纳闷,便狐疑的捡起册子,甫一翻开,俏脸便立时变得赤红,她连忙合上,颤声道,“为老不尊!”
“我便知道你不是诚心救他,那算了,反正回魂丹我是准备给自己吃的。”
他吧唧着嘴,舔舐了骨头上的肉,嘬了口油,美滋滋的剃着牙,“别说,这极品山参炖的老母鸡,果真美味。”
☆、067
一道冷风嗖嗖的自后脊吹过, 谭恒抖了抖,两道红扑扑的鼻血顺着人中过了薄唇,他眯起眼睛, 禁不住仰起脖子感叹, “太补了。”
温良良咬着牙, 羞红了脸,手里攥着那本书册, 低声复问, “你说话算话, 回魂丹呢?”
“你同意了?这你都同意?”
谭恒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往后一跳, 手心捂在胸口,宝贝似的覆在回魂丹上。
他本是信口一提, 那册子是去搜刮雪莲的时候,顺手牵羊,拿回去消遣的,他压根就没想到, 这姑娘会如此爽利的同意。
真让人脑大。
他想反悔,于是他讪笑着,厚颜道,“方才我是浑说, 不作数。”
“若你想跑,我也做足了准备,院中埋伏了高手, 总之是要将你拿下找药的。
神医,我知你轻功好,故而在屋顶上覆了网子,有鱼眼那么大的孔,想你也钻不出去。”
温良良冷脸,知他定会反悔,故而不敢不做全权准备。
“你这小姑娘,真是诡计多端,你你你这是硬抢...”他四处转了转,见果真如她所言,便气急败坏的指着温良良,愠怒了。
“老夫可以要挟你出去。”
“我已吩咐了下人,不要管我死活,只取回魂丹。”温良良视死如归的看着他,这气势让谭恒有些畏惧。
他摸了摸银发,忽然猛地长叹了口气,认命一般的妥协道,“你别以为我是被你吓的,我这是心慈手软,宅心仁厚,给你!”
他掏出丹药,小心翼翼的拍到温良良掌心,复又看了她好几眼,自言自语道。
“竟也是糊迷了心,你这张脸,哪里与她长得像?!”
温良良有些惊喜过度,却又不得不谨慎的补了一句,“这真的是回魂丹,不是旁的什么药?”
“得,你不信拉倒,这药多少银子也买不到。”
谭恒哀怨的望了眼药瓶,“里面有雪莲,山参,灵芝,红景天丹参黄精石斛...罢了,再说老夫的心都要碎了。”
“多谢神医,这两棵山参送你了,若他真的活过来,我替他给你银子。”
“得,快去吧,万一一会儿歇气了,这回魂丹正好可以还我。”谭恒摆了摆手,大口撕咬着鸡肉,借此补偿那空虚的肠胃。
“哎,停!”温良良刚来到门口,便听到身后那人急急喊了一嗓子,只以为他有什么要事,便赶忙停住,一脸疑惑的看着他走上前来。
谭恒将册子拍到她手上,庄重肃穆的嘱咐,“一定要试试其中奥妙,真的,玄机良多。”
果真是老不正经。
温良良脸红颈烫,也没敢再推辞,拿了书便往顾绍祯的别处赶,幸好,他选在了西城,骑马不过片刻功夫。
谭恒托着鸡背,望着消失在浓浓月色下的人影,忽然想起几十年前的姐姐,他舔了舔唇,那模样,好像是姐姐,又好像不是。
太久了,他也记不清楚。
家里人都言他神经不太好,神神叨叨,没个正行,他不是长子,身上自然不用背负家族大任。
天塌了,有长兄顶着,地崩了,有姐姐挡住,他是老幺,活的肆意又自私。
那年不过跟父亲顶了几句嘴,他便赌气离家出走,这一走,便走到现在,连个音信都不往家里回。
谭家是什么样子,他压根不在乎。
谭恒咬了口鸡翅,吃的愈发爽朗起来。
.....
事实证明,谭恒的嘴是开过光的,温良良赶到的时候,顾绍祯方吐了一滩污血,昏死过去。
那颗回魂丹,便是她好容易化了水,唇对着唇,喂进去的。
这时的夜难熬到让人窒息,温良良寸步不离的守在床前,顾绍祯的身子单薄到隔了衣裳,都能看到那凸起的肋骨。
她拉高锦衾,红丝遍布的眼眶里,渐渐涌起了水雾。
顾绍祯的手冰凉没有血色,指尖比掌心要凉更多,灰扑扑的泛着青紫。
人在濒死之际,都是这般作态。
温良良牵过他的手,一点点扣上自己的五指,后又贴在脸上,“顾绍祯,你知道我答应了神医何种条件吗?”
她低头,落泪。
水珠溅到顾绍祯的腮颊上,变成一股银线扯到耳根。
“他给了我一本《春/宫册》,叫我们二人成亲后,依照册里的画面一一做一遍,我当时便想,这如何可能,你这样的人,便是我肯,你也是耷不下脸来的。”
温良良想起了什么,便掏出册子,塞到顾绍祯的枕下,替他理好头发,又笑笑,“若你能活,这册子便好好留下。若你死了,便把这册子烧给你,万一你在底下找了个姘头呢?
至于我,你就别担心了,我听你的,周廷轩为人温润如玉,是个不错的托付,你若死了,我便嫁他,给他生一堆孩子,气的你从坟里蹦出来。”
她哭着哭着便又笑了,呜呜咽咽的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无端骇人。
.....
屋内的芍药枝子开了三瓣,隐隐露出里面的花蕊,窗外的月儿由黄转白,凄清的蒙上了乌云,五更刚过,更夫敲打着竹梆子,连着喊了三遍。
温良良的脑袋一点一点的磕着,她困极了,眼皮微蒙蒙的合上,一旦黏上,便无论如何都睁不开。
屏风后出来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瘦长且背有些微驼,她走的很是小心,那影子越来越大,犹如暗黑的魔鬼,狰狞着,张牙舞爪着,直到从屏风转出。
他穿着小厮的衣裳,手里擎着一把刀,刀刃明晃晃的一闪,床上那人忽然抬起右臂,明眸精光,他对准目标,迅速扣动了开关,梅花袖箭嗖嗖的射向擎刀人。
短箭直直穿过那人的颈项,一连三根,从上到下贯穿了喉骨,非常准确的避开动脉,虽残忍却不致死。
顾绍祯垂下手臂,单手摸着温良良的脸,她睡得太沉,便是睡着的时候,眉心都锁成了深川。
擎刀人坠地的瞬间,发出了一声咕噜的响声,恶心而又浑浊。
彭吉等人迅速推门而入,正好对上顾绍祯那双有了神采的眸子,他们几乎忽略了地上的刺客,踉跄着径直奔向床前。
顾绍祯摇了摇头,彭吉明白过来,一边擦掉喜极而泣的泪,一边吩咐人将擎刀的刺客拖到阶下。
月落檐下,却未等来朝霞漫天,阴沉沉的半空中,水气缭绕,密密麻麻的雨丝簌簌的落下,无声无息的润透了地皮。
温良良动了动,忽然猛地抬起头,后脊一身凉汗。
顾绍祯抚在她颈项的手落了空,便干巴巴的举着,也不放下,他抿了抿唇,想说句什么,忽然喉间窜上来一股热浪,他翻身往床上大口一喷,鲜红的血霎时吐了一地。
温良良手脚冰冷,颤声问,“怎的还会吐血?”
雾沉沉的房内,便是连空气都染了血腥味,床下那一摊血,让温良良浑身发冷,她只握着顾绍祯的手,两只眼睛乌漆漆的失了焦距一般,她咽了咽口水,方觉整个人都木讷如铜。
顾绍祯本是想出言安抚,可嗓子眼里依旧充斥着恶心人的腥臭味,他从身下掏出巾帕,擦了把唇,觉得胸口有血液渐渐回流,呼吸喘气间比之从前更为有力,便是连同四肢也跟着活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