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陆追也是这般,大抵是这般。
大家都是旁观者,沉默的看着他,那比无人知晓更可怕。他们看着,静静地看着他的身魂被烈马践踏,再投入火炉里。
只是那时的陆追已经会忍了,不会将自己的丑态给他人看到。
唯有一人,占了他的心,可他却找不到了。
罗县的百姓尚不知道自己的命运,那轻而易举便被他人掌控割舍的命运——一个罗县手无寸铁的百姓,面对怒火中烧的瓦哲战士时,该面临的命运。
凡人从不问蚂蚁疼不疼,只有佛陀在意,但人生在世,何处有佛陀?
若真有佛,岂容这天地间变成如此模样。
这是地府,菩萨不愿过问。
看着那只顾着哭喊的孩童,陆追突然有了一个奇异的、与当前的环境完全不相干的想法,如果阮澜还在,她会喜欢小孩子吗?
他不知道,她没有告诉过自己,他便不愿意擅自猜测。
巷道当中,一个纤细的背影匆匆闪过,陆追看着那背影愣了一下。他向前疾走两步,紧紧的盯着那个身影。
那身影冲到那哭喊的孩子身旁,一把捞起他。她抱的有些吃力,但仍是脚步不停,转进个小巷,不见了踪影。
“轰隆”一声,身后有巨石滚落的声音。
陆追猛地回身,看着西侧沿着山道呼啸而下的石头搅得大地抖动,像引发了地震似的。
一块石头滚了下去,另外一侧像赶集似的,也效仿着投了巨石。
但是这些圆木巨石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它们去势汹汹,砸在了瓦哲之前便推到位置的木板车上。木板车被砸的晃动不止,眼看着便要散架,但却硬生生的挡下了这一击。
瓦哲人像是被鼓舞了一般,在下面呼喝叫好,好似已然赢了一场大仗。
“谁?!谁给他们下的令?!”陆追怒声问道。
一旁的军卒也吓了一跳,连忙差人打旗语去问。
过了片刻,他回来哭丧着脸:“将军,他们慌乱了,是不小心……”
一些小事,倒也无关紧要。陆追看到瓦哲后方的树林里有一面旗子一闪而过。他点了下头:“传令中军左翼,沿原路而出。绕后。”
“是!”那人快速的应道。
说完,他自己倒是愣了一下,绕后?绕什么后?难道不是在罗县前和瓦哲决一死战吗?若是都绕了后,那罗县不就是洞门大开吗?
但这些都由不得他去思考,军令当头,晚一步便是延误战机,这是他担当不起的。
陆追抬头看着远方,今日是个好日子,晚霞瑰丽,像是瓷窑当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又像是人的鲜血。
晚风猎猎,刮得殷红的袍角与天连到了一起。
他又看了一眼罗县的方向,那个小巷口里,那个身影早已无影无踪。
陆追掐算着时间,眼看着对方清扫路障,直冲罗县城墙而来,右翼军早已经被调遣在前,与先冲上来的瓦哲杀在了一处。
垛口后接连不断的箭矢密密麻麻,战鼓擂擂,撞得人心里翻天覆地。
刘小五一路狂奔到了城墙下,疯了似的往上跑,周围都是急匆匆的兵卒。刘小五揪了个正搬石弹的,急声问道:“将军呢!将军在哪儿?!”
“不知道!”那人拧了个身子,捧着东西跑了。
“口!”刘小五骂道,他沿着城墙一路跑,路上不停的抓人来问。他不能慢不能晚,这些年他知道陆哥有多费心思知道陆哥有多难受,倘若他知道人就这么死了,还是死在自己的眼皮子低下,死在自己的计谋当中……
他不敢想。
“嗖”的一声,一根火箭射出。
刘小五愣了一下。他就看着瓦哲后方出现了一队手持火把的人。他们自然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但临死前挣扎这将火把扔了出去。
火把上沾了油,与那火箭一起将铁蒺藜上的柴草点燃。晚风正猎,火借风势,只是片刻,那些柴草便猛烈的着了起来。
眼前的的沟壑当中,沿着长长的一段,出现了壮观的火景。
滚滚浓烟,助兴的北风将火苗吹的东倒西歪,倒到哪儿便舔到哪儿,歪在哪儿便蔓延在哪儿。四处都是乱溅的火星,只是须臾,这条山谷间便出现了一条气势磅礴的巨龙。
巨龙威风凛凛,在这山道上盘旋着,升腾着,掀天揭地,大有一副永不停休的狰狞模样。
在这火中,即便是结冻的冰河也化了水,即便是铁蒺藜也成了疙瘩,那些原本用来抵御巨石圆木的木板车也成了火烧中的一员,献出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刘小五怒骂一声,继续向前跑。
终于,他在人群中看见了陆追。他就站在城墙上看着前面的战事,脸上的表情平淡,就像他只是这壮烈场面当中的旁观者一般。
刘小五扑到陆追面前,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喊着:“她在罗县!她在罗县!”
周围的战戈声太大,风声将他的声音掩埋了过去。
刘小五眼泪都急出来了,嘶吼着喊道:“她!阮澜!她在罗县!”
他将手里的小瓷瓶塞给陆追,指着罗县的方向:“她就在罗县啊。”
陆追接过那个红釉的小瓷瓶,他目光呆滞的看着它。它的颜色很美,是玻璃面的,就像是——就像是她烧的第一个瓷瓶,那个也是在晚霞当中,被她抱在怀里的瓷瓶。
他知道阮澜托刘珠将那个瓶子卖了,这几年中又花了好大的功夫,将所有她做过的瓷器都收了起来。好像就这样,她就会来到自己身边。
其中自然也有那个红釉春瓶。
小小的瓷瓶从他的手中落了下去,摔在青砖上分崩离弃,就好像两人的命运一般。
陆追回过神,疯了似的向下冲去,他知道,刚才那个身影一定是她。自己当时便不应当怀疑,应该直接冲过去的。
……
阮澜和一众孩子躲在小屋里,外面不知是什么情况,房子一阵一阵的跟着抖,像是马上就要不堪重负似的。
赵婶子在旁叹气:“听外面的声儿,就像打在附近似的。北风刮刮的,把什么东西都往这儿吹。”
几个孩子缩成一团,脸上都有哭过的痕迹,有些年纪小的还在哽咽。
阮澜轻轻的安抚着哭的最厉害的那个小女孩儿,哄着:“别怕别怕,外面有好厚好厚的城墙,进不来的。”
“可是昨天小唐子用泥巴堆了个城,他一脚就踹没了。他说咱们的城墙也不结实。”
阮澜拍了下另一侧的小胖子,说道:“昨天就是你在玩我的瓷泥啊?”
小胖子哭丧着脸:“姐姐,我闹着玩的。”
阮澜又安抚小女孩儿:“他不会做城墙,下次姐姐给你做一个,保证踢不倒。”
“砰”的一声,门被砸开了,孩子们整整齐齐的哭了起来。
门外站着个人,外面暗下来了,看的并不甚真切,阮澜却将自己怀里的孩子递给赵婶子,慢慢的站了起来。
“阿追……”她小声呢喃。
“砰”的一声巨响由远处传来,整个城像是被震到了似的。
陆追向前快走两步,一把将阮澜搂在怀里。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知道怎么开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只是……想抱着她,天荒地老。
“将军!”跟着赶来的军士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但他还是兢兢业业的报道:“右翼军快撑不住了!城门快破了!将军!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阿追他,其实并不算是一个好人。但也不能说是坏人吧。他不太健康。但是很多军事上的事情,我们知道它可能是必要的,但是在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感情上是不能接受的。
第六十三章
按照陆追的原计划, 瓦哲部善骑射,骑兵为最强, 他们定会想法子除去铁蒺藜对马足的伤害。
他替他们想到了,那就是铺柴草, 并将这一方法毫无痕迹的传给了瓦哲部。
如今天气尚寒, 去岁枯败的草木仍然有迹可循, 收集起来不是难事, 说起来岂非是天时地利?
可他们未曾想到, 陆追便是打算借用这批柴草木板,采用火攻逼瓦哲入罗县,右翼军也不过是个诱饵。
死拼进入罗县, 这也是这个情况之下瓦哲能做出的最优解。且人在混乱之际会对周围的细节错失判断,从未无视许多明摆着的许多陷阱和疏漏。
待到瓦哲进入罗县, 早已加固修整过的城门便会牢牢关上。门闩早已经改到了外侧,加上之前由东西两侧投掷下来的巨石圆木压门, 任谁也无法轻而易举的打卡。
更何况,外面又是一片火海。
届时三条角楼出口由外而入,在极近的距离搭弓射箭。呼啸箭海, 就算能活下来的瓦哲人,再围上三个月便不怕死不了。
放在其他的将领身上, 这计谋想都不会想出来。一来这是置罗县百姓生死于不顾,二来排兵布阵之时也难免走漏风声,三来便是太过阴隼,怕败了祖荫。
可陆追是无惧无怕的。
即便他这几个月的行踪早已经被密折上奏给了当今圣上, 即便前来秋行山督战的官员已经快要抵达罗县了。
这一仗,无论是敌方心里还是兵力部署,陆追都算的精准,敌方也在一步步沿着他的设计往他的圈套里跳,可他唯一没算到的是阮澜竟然就在罗县。
外面的火势大做,陆追对守在门外的刘小五下令道:“带她走,去周县。”
周县便是刘家村如今所在的地方,因地方草皮缺失,养马受阻,如今已经整理东西要回原本的中原地区了。
让刘小五带着阮澜去周县,无疑是为了让她能平安,不但要离开罗县,甚至还要远离。
刘小五匆匆点头,陆追又将自己的马交给刘小五,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要让她知道。”
刘小五先是一愣,随后他看到这一屋子的孩童,有的哭的眼睛红肿,有的脸上抹的一塌糊涂,如今俱都一个个的仰着头看着阮澜。
他也曾经历过大迁徙,知道这些孩子大抵是没了父母。刚才那个还在街头哭嚎的男孩子突然跳了起来,一拳打在陆追身上:“你要把姐姐带到哪儿去?!还我姐姐!”
赵婶子吓得连忙将那男孩抱了过来,连声说道:“小孩子不懂事儿,不懂事儿,大人切莫怪罪。”她听见了,刚才那人叫这年轻男子将军。
在这秋行山哪里还有第二个将军?
这分明就是陆大将军,可刚才……赵婶子偷偷的看了阮澜一眼,难不成这丫头说的夫君就是陆大将军?怪不得她要往这前面赶,也怪不得有时会问起前面的战况,将军的名姓等等。
赵婶子也替阮澜高兴,好人自当有好报,不然这天下百姓还怎么过日子?
“将军!走吧!”一旁的军卒又催促了一声。
他是不知道将军如今是在做什么,但他知道再不走,后面的官道闸门就要关上了。再不走,瓦哲部就要冲进罗县来了。
陆追看着阮澜,又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她的肩上,替她系好。想了想,又掏出了个锦囊袋子放在她掌心。
阮澜看着那锦囊袋子眼泪蓦地便下来了,这还是许多年前阿追第一次去秋行山她给缝的,线头乱七八糟,图案也是乱七八糟,里面塞了张纸条,写着“平安”二字。
如今这锦囊上颜色都褪的七七八八,也染了些乌黑的痕迹,洗都洗不掉的模样,他却还带在身上。
哪里有这么寒酸的将军?
这又哪里是寒酸,而是他的一片心意啊。
“这平安符一直护着我,如今它也能护得你。”陆追仓促的笑了一下,脸色有些发白。
他握着她的手,过了须臾便再放开。“好好跟着小五,等这儿战事了了,我去找你。”说到这儿,他又怕像之前将她弄丢了似的,补充着:“我很快就回来。”
阮澜握紧那平安锦囊,点了点头。
陆追转身向外走,待到房门口的时候,他脚下停顿了片刻,又即刻走了。
他必须走了,倘若此刻不走,罗县一旦告破她便没有时间离开。亦或是这场战役败北,整个顺州便会告破,那她无论怎么走都会不安全。
他未曾考虑到自己之后会落到什么境地,遇到何等难题,只想着她一个。若说无情却是最是有情。若说有情,对他人对自己却是最为残酷。
陆追朝着城门去了,右翼军此刻眼看着便要抵挡不住。那跟着的军卒是陆追的心腹,便在一旁说道:“将军,咱们也走吧,右翼原本便是设计要折在这儿的。”
陆追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不急。你去传令中军即刻掉头围剿。”
“即刻?!可是……”可是这瓦哲人还没进罗县呢。
陆追走到城门前:“快去!”
“是!”
…………
阮澜跟着刘小五上了马方走出去没多久,便看到那跟在陆追身旁的军卒由后方追了上来,刘小五纳了闷,叫住他问:“将军呢?不是应当同你一起?”
那军卒苦着脸:“将军说什么也不听,要从垛口出去呢!”
“去哪儿!?”
“去城门前面了!”那军卒急急忙忙一抱拳:“我赶着去传令,先走了。”
刘小五在后面骂道:“乱了!乱了!全都乱了!”
陆哥去城门前做什么?右翼军原本人数就不多,看时间如今应当已是强弩之末了。之后按照计划,罗县城门一破,待瓦哲部蜂拥而入的时候,城门便要从外关闭严锁。
中军这时候才能调转回来,只牺牲小部分的人便能获得一场大捷。
可这时候,陆哥去前面干嘛?外面还有熊熊烈火呢,难不成不要命了?!
阮澜看着刘小五脸色大变,开口问道:“小五,有什么不对?”
刘小五听见她说话,惊道:“阮姐,你能说话了?!”
阮澜此刻哪里有空与他解释,急忙说道:“这都是小事,日后再说不迟,如今是怎么了?”
刘小五谨记着陆追同他说的,千万不能将这事儿告诉阮澜。